女人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随着声音看去。
男人旁边正站立着一个小小低着头的身影，同时亦背对着她。
那小小的黑色背影哆哆嗦嗦，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泣。
女人那瞬的心情如同明明灭灭的灯光一同往下沉去，脑袋里有一种天摇地动般的震感。可她还是沉住气，一步步向前踏去，放柔声说道：「宝贝，我的乖宝呗，怎么啦？乖，你转过来，给妈妈好好看看你。」
小小的身影似乎轻得异乎寻常，随时化成一张薄纸，随着风一吹而融入黑暗之中。最终，那背影终是缓缓转过来，小小的头颅仰向女人。
女人脸上的表情突然被冻僵住了，从旁的角度看去，女人整个人被止住了动作，唯有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的唇角似乎微微颤动。她感觉体内的血液无法能再顺利流动，被冰层厚厚的冰封住似的，内里的液体瞬速地结成了冰，咣的一声她成为了黑暗中的一座冰雕。那嘴巴里的唾液全被冰封冰颗粒，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碰撞作响的声音，独独只能张大口无法言语。
在看到小女孩那张充满血迹的脸，本来那大大且灵动的眼睛只留下可怖的两个血窟窿，原本的视力已丧失殆尽，从中只能感受到无尽的痛苦，来自身体的痛苦，以及心灵上。女人睁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颤抖着双手试图把指头伸向小女孩，只是单单在视觉上那就犹如刀割般在她心上劈砍，她耳朵里发出「嗡嗡」声的低鸣，她像是站在了蜂巢下被无数的蜜蜂以强硬的姿态严防，在耳边发出恼人的敌响声。
一瞬，天地在旋转，扭曲着本来的条线，挑战她的视觉。
「妈妈，我好疼，我看不见了怎么办呢？」血不停地从小女孩的眼窝中流出来，一如哭泣的眼睛，哗啦哗啦的水龙头，从脸颊迅速地滑落至脖颈，直接染透了那白色的衣服，斑斑驳驳，成为衣服上新的花案。
「没事……没事……」女人的嘴唇再次颤动。肌肉瞬间地在痉挛，口中却仅能徒劳无功的安慰，甚至连手也不敢触碰小女孩，生怕会弄疼女孩。
「妈妈，爸爸说他喜欢我的眼睛，那又大又亮的，所以他把我的眼珠子挖了出来，说要把它们放到瓶子里储存，一辈子都不会变形枯萎。」
「不，不，不……」女人双手掩着脸，哆嗦着嘴皮子，无声在两唇间溢出干号声。
女人完全可以亲身想象到男人的利刀缓缓的刺破了小孩的眼皮，再慢慢触及小孩的眼角膜。但她不敢想象在眼球后的神经线被拉扯出来，与本来大脑相连的神经中断，随之而涌出来源源不断的鲜血，那种活生生的疼痛。
滴答、滴答、滴答……鲜血溢满空洞的眼眶再满溢到一个地步沿着脸颊外流而下。
「妈妈，妈妈，爸爸还说他喜欢我的样子，那娇娇嫩嫩的皮肤，还想知道我皮底下的骨架是不是跟正常人一样。你说爸爸是不也会把我的皮先剥下来风干保存？把我的骨头看那些实验室里的放在一块？」
「妈妈，妈妈，那我该怎么办？我没了皮，没了骨头，只剩下一身的血肉和内脏。你说爸爸会不会把它们也全给收走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愤怒地转向那一脸淡然的男人。男人身上的衣服滴血未沾，保持一贯良好得体的外貌，甚至衣服连丁点折皱也没有，就像刚刚还在研究所无菌环境步出来的状态，与她们在野草地中奔跑的一夜而乱蓬蓬、浑身狼狈不堪全然相反。
见女人已是忿怒到了极至，男人还冲女人有礼地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她说的都对。」那语调俨然是闲聊家常，说着天气好不好，晚上吃什么，根本与那挖眼珠子保存扯不上关系。偏偏男人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而且，我不说过吗？爱是需要牺牲的。」
「不，你不能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女人止不住地号叫，眼泪却一滴未能留下来。她不能流下眼泪，无法且无能地流下眼泪，因为女人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她自以为的人类，就如同她无法克制自己抖个不停。
「妈妈，妈妈。」听到母亲的叫喊声，小女孩急切地呼唤着，哪怕她目不能再视物。「别伤心，别哭了，我也不哭了。」可是转过来的小脸上的血泪痕却往下流淌，滔滔不绝地往外涌，蜿蜒而下。
「妈妈，真的不要紧的。」小女向女人的方向迈步。「我很疼，但只要妈妈不哭不伤心就可以了。」
「妈妈，别伤心。你不是说过吗?喜欢一个人就要把她变成自己的?你不是喜欢爸爸吗?那就把他变成自己的好吗？」说着小女孩突然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女人瞧在眼里，她不由得踉跄地退后一步，脚上的肌肉拉得直直的硬硬的。可她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那个虚无眼洞的小女孩。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小宝贝!
两个小小的眼窝尽管已失去眼球，无数淌流而出的鲜血却在倾诉什么，用自己鲜血淋漓的眼窝盯视着她，无声地逼问着她。
「不，不要。别逼我！」女人躲闪着，大嚷着，急促地喘着气，四肢都在颤抖。可偏偏她的目光依然未从小女孩脸上移开。
那是她的孩子。
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她的手脚，她小小的身子，却又觉得越是注视其局部，整个的印象越是依稀远逝。
「妈妈，这不是您跟我说的吗?把他留下来，永远都会是自己的。」
「把爸爸变成我们的，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那多好啊!不是吗?妈妈，我是你的小宝贝，你会为我做一切的。」
那真是她的女儿吗？
强撑的坚强快要瓦解了。
女人又退后了一步。她为什么毫无印象，连自己孩子的外貌也越发朦胧，难以识别。
「湘琬，我跟你说过，爱是要牺牲要付出的。你有多爱我，你就该为我付出多少，这才可以证明你对我的爱。」男人同时在边出声。
「你是爱我的，我的女孩。记得你跟我说过在这世上我是你的唯一，你什么都会听我的，因为你是全心全意地爱我的。」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没有任何人和任何生物能超越过我的存在，对吗?」
男人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弯起了不易察觉的皱纹。
一条、二条。
女人不明白这到底意昧着什么，她只觉得男人微笑的脸庞在促使她想起什么。记忆已被葬入遥远的黑暗中，甚至在她回头望向那站立着她最心爱的男人时，连他的外貌也变得如此依稀朦胧，混和在那片昏暗的背景。
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剧烈地敲打她意识深处某种软沉甸甸的积物，那看起来像棉花般柔软又是想象中钢铁般坚硬难以被打破的，而现在正一下又一下地试图打破冲破，以至于女人愣愣地、默不做声地盯看着对面，在脑袋里搜索记忆，用了很长的时间，也看了很长的时间。
「不，不是那样的!」女人有些东西忽然浮上脑海，且诉诸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地在响。
她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发出又大又硬的声响，有什么像木槌子似的正在一下下地击打她的心。
白色衣服的男人，流着血泪的小女孩，他们就静静地站立在她的对面，不发一言，不再靠近，可以说是四肢被定在了当场，一动不动。那冰冰冷冷的眸子和血窟窿的孔洞定定地对着女人，带着女人难以读懂的微笑看着她。
不是普通的笑法。
他们的嘴巴逐渐张得很大，以夸张的角度慢慢向上扯，险些咧到耳根。
女人通通跳动的心突然不再激烈地挣扎了，如同被荡起涟渏的水面，一霎间恢复了平静。再转时看去，女人看着他们的眼神犹如打量在他们身后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因为所有的记忆、体温、感情突然就在这一瞬间跟一条链被被分割成短短的线一般，然后中断了彼此的相连，逐渐地缩短，化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
在这一刻，眼前一切的影像亦发生了巨变，似是被什么卡住了，定格在那一剎那，再像倒胶卷一样缓缓倒退。原本压抑逼迫的木林间，颜色尽失的空间一点点的融入永恒寒冷的黑暗中，包括那眼前两个白色的眼影。黑沉沉地往下沉淀，再无踪影。
也许在世界正剧烈地扭曲，天崩地裂，一度化成杂质的微尘四溅开，一切在内的尽皆荡然无存。
除了黑暗。
那是唯一应该存在的，而其他的都是虚伪的。
「妈妈，妈妈……」也除了小女孩一声声的呼叫回荡在耳边。
那同样不该存在的。
不知始于何时何方终于何时何地，女人没有意识到时，她已渐渐陷入恍惚之中，置身于那个奇异没有天明的世界之外，心身早已身处于黑暗中，被孤单麻木彻底地封闭起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