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崇祯十三年 > 第二百零三章 抚按交底

第二百零三章 抚按交底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士奇没有等到他的小妾出发,便被巡抚衙门的小吏请去议事。

等他姗姗到来,巡抚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唯一还没到的,是四川巡抚廖大亨和巡按刘之勃。陈士奇按自己的品级坐好,便凑过去与身旁的按察大人聊了几句,想打听今日的议题。可按察使尹老大人与他同样一问三不知。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陈士奇便镇定下来。他不再四处打听,开始闭目养神。

大堂的气氛轻松和谐,后堂的气氛却十分火爆。

廖大亨和刘之勃坐在后堂的主客之位上,官仪尽失,就像两只斗鸡,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两人如此,原因很简单:刚才突然收到都司报告,今朝成都府四门一开,便有声称王府护庄队的军士进城。西、南、东三门合计人数大约有三百人。

除王府护庄队进城外,昨夜北门天全土司兵也开来了五百骑兵,目前驻扎在北门瓮城里。军队进入省府,可不是小事。都司下文询问,王府长史司和天全土司均声称是换防。

“换防?”

坐在右首的刘之勃砰一声将手中茶碗重重搁在桌上,茶水四溅。

“昨夜接到江安县的告急,今早王府和天全土司便调动军队!本官料定,明日定还有雅州王国臣的急递文书送到,声言天全土司数千土兵围了雅州!天全土司如此跋扈嚣张,到底是谁在给他们撑腰?朱平槿这个小儿到底要干什么?难道真如市井传言,蜀地有宁王之祸乎?”

“宁王之祸?呸!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你问朱平槿要干什么,本抚这便告诉你:唯自保尔!”廖大亨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想想又坐了回去。

但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大得震耳:“刘大人,本官与你讲过,地方上之情况迥然不同于京师!蜀地偏踞西南,民风市情大不一样,万勿把京师之做派放到蜀地!你刚接任巡按,有些看不惯是正常的,但绝不能逼着本官胡作乱为!

你瞧瞧你刚才的提议,能把这种事放到大堂上去说吗?一个泸州就够乱了,再加上王府和天全土司调兵的事,外面那些日日唯恐天下不乱,时时等着浑水摸鱼的人会怎样想?会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他们集体弹劾蜀王府怎么办?”

“朱平槿这小儿目无王法,难道不该弹劾?藩王典兵不说,还与土司勾结,走私茶马!本官昨日是看着护商队还听从朝廷节制的份上,这才没有当场发作!谁知他变本加厉,竟然以兵威相加!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弹劾?”廖大亨冷笑两声,“弹劾又当如何?陈士奇并非没有弹劾过,结果如何?被皇上斥为‘不明事理,见识偏颇’!这几日他见着周延儒又起复为首辅了,冷板凳坐不住了,又在打弹劾的主意。他在做梦哩!”

廖大亨难道已经知道了陈士奇弹劾的事情?这让刘之勃冷静下来。

他坐回椅子,静待下文。若廖大亨把话挑明了反而更好些,正好听听他怎么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

“陈士奇以为江山社稷就是诗歌辞文,简直是个不可理喻之蠢物!

他身为兵备副使,一问甲兵不知,二问钱粮不知,只知两张嘴皮上下翻飞,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大邑新场一战,本抚将各卫抽调的数千精锐交予他剿贼。残匪不过数百,他却一泻千里,仓皇逃回成都,把军械、粮草全部丢光!

他一路乘着大轿优哉游哉,饱食珍馐终日。士卒行军数百里,困顿之极却不得一餐饱饭!主将如此,官军焉能不败!现在他又要跳出来弹劾,真是恬不知耻!”

刘之勃忍不住出言打断廖大亨:“廖公,不是陈副使要弹劾,而是本官要弹劾!”

“刘大人,你要弹劾什么?”廖大亨丝毫没有退让,反而面带讥笑,“朱家家法,风宪官以藩王小过奏闻,那是离间亲亲,依法 论斩!且不说你没有谋反之证据,就算你有了证据,奏疏上到京师,皇上又能怎样?”

“难道他不怕绨骑?”

刘之勃说到绨骑,廖大亨反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刘兄,你这就书卷气了!绨骑也就我们几个书生害怕,手里有兵的谁会怕?去年十一月,圣旨命绨骑逮邵抚入京,当即就被数万百姓围在府学。若不是邵抚亲自出面,劝说百姓散去,只怕那几位绨骑当场被捶成肉泥!本官也是历经战阵的人,见到那个场面,手脚都软了……邵抚,真英雄也!明知进京是死,还现身把百姓劝退。若是换个人……哼!辽东祖大寿,皇帝屡招不至,绨骑又在哪里?”

……

廖大亨言辞激烈,坚决不同意刘之勃将今早王府和天全土司调兵入城之事告诉众官。反而要求他不必声张,静观其变。

四川没有总督坐镇,巡抚乃一省之首,巡抚地方,提督军务,也就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巡抚的坚持,让刘之勃的决心逐渐动摇了。

昨日刘之勃出城一趟,发生的事情太多。父子相聚的欢悦、妾室解释的哭泣、马应试送来的银箱,在刘之勃的脑海中不过是停留片刻。但校阅时士兵们巨大的欢呼声,却始终萦绕在刘之勃的脑中,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刘之勃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

他的疑问是朱平槿会不会反。

“反?”廖大亨见刘之勃坦诚相问,于是缓和了语气,也谈了点自己的心里话。

“刘大人,你读过《水浒传》乎?那里面有段评词本抚记得清楚,叫做‘逼上梁山’。蜀世子没人逼他,他就一定不会反。若是我们这些大臣逼迫过甚,他一定会反!

本抚并非危言耸听!以蜀王府在川之人望,绨骑入川之时,便是蜀地皆反之日!

蜀地一反,你我皆成千古罪人!”

“既然他可能会反,那廖公何不密报朝廷,趁早除之?”

“刘大人,为何要除之?世子天纵英姿,太祖嫡脉,天家千里驹也。本官一蕞(ZUI)尔小臣,以臣谗君,忠乎?王府藩封蜀地三百年,与百姓实有恩也。昨日你亲眼所见,世子五五减租,蜀民无不叩头感恩,视王妃为观音转世,视世子为散财童子。各地逃佃至王庄者,络绎不绝。本官代天牧民,替朝廷收拾蜀地民心。如今忤逆民心,智乎?不忠不智,何以为之?”

廖大亨见刘之勃听得认真,深嘬一口茶水,这才又道:

“再说本抚拿什么去除之?

从天启年奢安之乱始,蜀地便连年战乱,无一时稍安。

崇祯九年,洪承畴带走川兵两万。

崇祯十二年,献贼寇川,土地岭(今奉节县草堂镇)一仗,总兵张应元和汪云凤率楚师败绩,汪云凤死了,楚兵丢了三千,还撘进去我川兵两千。接着我川军又败于黄泥隘、竹菌坪,副将张令中流矢死,石砫强军亦败,折兵高达三万多!连秦良玉这等强悍之将,亦不过退保重庆!

去年死的人更多。仅是剑州、涪江、绵州、泸州数场血战,便折损兵马数万!猛如虎败于黄侯城,诸军军心大怯。谁人可用乎?

日前本抚算过,目前四川营兵及都司所辖各卫之精锐,三成已经战死受伤;两成增援了秦、楚客军,一成精锐,又被陈士奇这个蠢物葬送在大邑!

本抚所余者唯有三成:

一是川北镇驻在广元、兴安防秦贼入川的三支主军。川北总兵甘良臣、副将刘镇藩(字佳胤)、夔州总兵温如珍。可他们加起来仅有两万多人,且温如珍部六千还常驻兴安,直辖于五省督师丁启睿。

二是驻扎川东、川北太平、万县的三潭、驻防涪州、忠州(今忠县)的曾英、驻防重庆的赵 荣贵和丁显爵诸部。副将丁显爵忠勇敢战,在川北数场大战,一营将士仅剩了五六百,正在抽重庆卫的兵补充。三潭、曾英和赵 荣贵几部限于粮饷,人数不过一万。

三便是驻防松潘之副将朱化龙部约三千。

刘大人,你掰着指头算算,蜀中所余之主兵有几何?

客军三只:潼川之贾登联、达州之莫崇文、保宁之张奏凯,加起来还有一万多人。这些客军,能打仗,更能抢!

土司呢?如今土司都争着与王府做生意,那些董卜和松潘的土兵也不可靠了。

主客土司一并算来,本抚总共就这四万饿兵!

刘大人你瞧瞧,若是密报朝廷,激反了世子,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丢了六成,剩了三成。廖公,您算了九成,还有一成为何不计?”

“剩下的一成,已经被朱平槿那小子用银子买走了。”面对刘之勃惊愕的眼神,廖大亨露出了满脸苦笑。

“卫所将官侵吞兵饷,役军士如奴仆,军士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年年都有举家逃籍者!实不相瞒,年初民乱,成都各卫参与作乱之军士不少,连军官也有被打死的。各卫没钱养兵,留着更不放心,便卖与王府做庄丁。现在各卫所剩之兵,尽是老弱病残,根本不堪一战。刘大人,本抚为难之处正是在此!陈士奇之流的奸臣,每日里只会阴侍他人过失,以攻讦为能事……”

“难道今早入城之王府护庄队……?”刘之勃恍然大悟。

“收到王府护卫换防的消息,没等都司行文,本抚便让手下前去打听了。刘大人所料不差,那些入城的护庄队,许多皆是原各卫之精锐!”

哎!刘之勃心头冰凉,长叹一声:“想不到蜀中军事竟然困窘如此,倒是本官错怪廖公了!只是如此下去,本官担心……”

廖大亨反而笑了起来。

“刘大人多虑了!以本抚暗中观之,世子练兵买兵之意,无非自保尔!福王、襄王猝然罹难,天下诸王皆悚然而惊,有心自保者不在少数。崇祯以来,闯、献两次围攻成都。年初又有民乱,围了省城几十日。世子何不心惊胆战,日日夜夜谋想自保?

刘大人你再想想,那闯献二贼乃是国之巨贼,焚了天家凤阳祖陵,这等不共戴天之仇,朱平槿这小子又非不忠不孝之人,他岂能冒天下之大不违,与闯献这等反贼联手,对抗朝廷?

看护商队成军以来,先平雅州之乱,后灭献贼余孽,如今又开赴川北去打土暴子,做的全是护国安民的善事,哪有半点谋反之意?他要反,还会让你我二人前去校阅,你我二人还能在此悠然谈天说地?

蜀中财富积聚,富者无非王府与缙绅,贫者无非官府与黎民。如今王府肯领着缙绅出银子剿匪,乃是你我之福也,亦是朝廷与皇上之福也!我等只需睁只眼闭只眼,便可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之?邛州徐孔徒在呈文中大叫大嚷,本官只批给他四个字,便是‘勿要生事!’。

世间事,无为而无不为!上善如水,信也哉!”

“廖公深谋远虑,又对本官敞开心胸,本官倒是行事孟浪了。”刘之勃站起来,对廖大亨折腰一楫。廖大亨说了老实话,不仅说服了刘之勃,也彻底打消了他对朱平槿、廖大亨互相勾结的怀疑。刘之勃认识到自己确有些操之过急,于事无补。不过藩王领兵,终非国家之福,所以他沉默许久,方才向廖大亨道出了他的想法。

“文郁从军?”

没想到刘之勃为了监视护商队这支王府私军,竟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去。廖大亨决定劝劝这位朝廷的大忠臣,毕竟刘文郁是刘之勃唯一的儿子。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从马上摔下来也是可能送命的。

“文郁自幼跟着本官,饱读圣贤之书。他虽然科场不利,但忠心还是有的!”刘之勃语气坚决。

“既然刘大人如此坚决,本官可以出面,请世子礼聘贤侄为护商队参军。这级别待遇吗,本官倒不好……”

“这无妨,他有口饭吃就行。士卒吃得,他也吃得。只是护商队已经走远,本官担心文郁追至不及。”

“四川之大,东西逾千里也!护商队皆是步兵,哪里走得了那么快?”廖大亨笑道:“文郁快马加鞭,明日便可追上!”

“可文郁无马,奈何?”刘之勃为难了。

廖大亨眼睛都瞪圆了。

“啥?你堂堂巡按衙门怎会无马?”

“那是公中之马,岂能让小儿骑走?”

“既如此,本抚私人送贤侄一匹快马,以壮行色!”

廖大亨不禁摇头,对刘之勃这个清官是又恨又敬。

他知道,刘之勃只是暂时被他说服,内心还没有真正站到自己一方,于是稍微加重了一点砝码。

“刘大人,天下大乱,朝廷诸公唯束手向隅尔。世子银花钱所铸之八字:‘护国安民、天下太平’,正是蜀地千万百姓心中之所思所想也!你我朝廷重臣,当顺应民心,勿违天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