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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地狱绘(下)

走廊的尽头被布满了恐惧的黑暗包裹着,什么也看不见,吊在头顶的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在寂静之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隐去了两个少年的呼吸声,让他们的脚步声变得更加轻缓。

提心吊胆的前行让他们的听觉更加的发达,似乎能够听见牢门后的低吟,连怪物们摩擦地面那细碎的声音,都绷在了少年的神经上。

破落的世道锻炼着每一个人,即便是两个少年也绝不会被死人所吓到,饿殍、流民、匪患、什么都见识过了,原以为没什么可以再吓到自己的二人,此刻冷汗正挂在额头,聚集成了豆大的汗珠掉在了肩头。

地狱就在金钩赌坊的地下四层,就在他们的脚下,就在此刻他们正前行的路上。

究竟为什么人会变成那副样子,虞小楼想着,他的双臂被冻掉,眼睛被人剜了出来,舌头也被割去,冻得发紫的双腿眼看也要从那副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身体上脱落下去,像一只爬行的野兽似的苟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被关在最让人胆寒的深渊里。

虞小楼想不出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对其他人如此的邪恶,这是他脑子里唯一能够冒出来的词儿了,邪恶。

杀人不过头点地,天大的仇再大的恨,也不过杀人性命就解决了,何以把人变成这一幅不人不鬼,不伦不类的怪物。还有那些身上生了疮的人,他们已经没了神智,痴傻的只知道抓开那些脓疮。

虞小楼想到刚才的画面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他憋住了口才没有吐出来。他和白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望望身旁的铁牢,他想要站在那一方小洞前朝里面看看,想瞧瞧里面到底有什么,可是他又每一次都忍住没有去看。

他怕里面的景象,白靖也没有动过,他估摸着白靖也怕。

白靖走在虞小楼的身边,两个身影越来越深入那不见边际的黑暗,明明挂着昏黄的吊灯,可是却觉着怎么也照不亮似的,白靖的心里比虞小楼还要担心,他总觉着该走了,可是虞小楼没有退的意思,他脑子一热自然也不好意思说走了。虞小楼和白靖虽然都只有十几岁,可也是打这乱世混日子过活的人,算不得老江湖却也是一等油条了,深知保命比颜面重要的多,可是凑到一起,却都犯了年轻气盛的毛病了。

二人在一片漆黑之中,转过一个拐角,从幽暗的通道远方,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惨叫声停下了虞小楼和白靖的脚步。这一声惨叫来自一个女人,虞小楼觉得自己的腿开始发抖了,他举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原来早就湿到了衣领口。

虞小楼迈出了一条腿,稍稍超前挪了些步子,白靖跟上了他,两个单薄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两根飘摇的野草,谁也看不清互相的神情,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继续朝着前方走着。

短暂的寂静之后,惨叫声又回荡在了通道里,这一次更加凄厉而尖锐,久久的回荡着,没有一丝要消失的意思。刺耳又凄厉的惨叫直往虞小楼和白靖的耳朵里钻,他们的步子也就越来越慢,可是叫声却越来越大。

虞小楼和白靖都心知肚明,他们离惨叫的源头越来越近了。短暂的一段路虞小楼却走了有数十里那么长似的,虞小楼嗅到了昏暗的通道里飘出的一股恶心的气味儿,那是血肉的气味儿,即便只有一点他也能嗅出来。

那是他怎么也忘不了的气味儿,也是他最想忘记的气味儿。

白靖抬起脑袋,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原本纵向的通道开始变成排字型的布置,每一排上都有几个房间,房间的大门不再是紧锁的铁牢门。右侧虞小楼的脑袋正上方,用铁签子插在墙上,上面挂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牌子。

虞小楼也顺着白靖的目光看了过去。

“第十二研究所”

着是虞小楼看的明白的字,其中有些扭曲的符号他从未见过,自然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什么叫研究所?”虞小楼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问起白靖。他想他问的没错,白靖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似乎可以看到白靖眼角旁的青筋在跳动,他微微皱着眉,良久没有回答虞小楼。

虞小楼也没有再动一步,围绕着两个人的仍旧是凄厉的惨叫,只是谁也听得出来,这惨叫声已经变得有气无力,也许这个女人也要变成一个怪物,一个生不如死的怪物。

“帝国第十二研究所,这是日本人建的。”白靖的声音在颤抖。

“你还认识日本字?”虞小楼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可是白靖的反应又让他觉得追问下去又有些不当了。

“那时候追在白府追杀我们的,就是日本人。曾经是我爹最大的客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小时候,他教过我日本字。”

虞小楼这下明白那时候白靖的反应是怎么回事儿了,自己全家上下被自家最好的朋友杀了个精光,搁谁谁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儿。

“那日本人跟金不涣,在这儿研究什么?”虞小楼把话题一转,不再问起白靖的家事。

“不知道,什么都有可能。”

白靖摇摇头,他觉得他和虞小楼已经太深入了,这既然建在地下如此深的地方,必然是做着不想任何人知道的勾当,为了保护这些秘密,不要说他和虞小楼两条人命,再多些也无所谓,先前那些铁牢数也数不清,无法再想象有多少人已经死在了这里。

虞小楼朝着惨叫声的方向走去,他停在离惨叫最近的地方,可是却摸不到任何一扇门,只有一面石墙之上,露出一块投射着昏暗光线的玻璃,虞小楼蹲下身子,一点点把脑袋抬起来,直到目光可以看见石墙里面的情况。

白靖也凑了过去,很快两个人都后悔了。

石墙后的石室里躺着个女人,女人的声音逐渐变得衰弱,她浑身都是鲜血,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血肉被一股黑潮翻动着,不断的在女人的身上游走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黑潮经过的地方,留下的都是喷涌的鲜血和已经变的细碎的血肉,女人彻底没了声气儿,倒在了黑潮之中,动也不再动一下,黑潮却还未停下来。

黑潮的速度极快,虞小楼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吐出来,这黑潮是一群群凑在了一起的老鼠,老鼠如同血腥的烈风,刮过的地方,最终连血肉都没有给女人留下,啃的只剩下了白骨。黑潮如海,一波又一波的朝着女人的尸体涌去,这是成千上万的老鼠,生生咬死了这个女人。

虞小楼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脖颈的汗毛全部都立了起来,他捏紧了拳头,他已经无法从他的脑海里找出任何一个词与他此刻的心情相符,他好像隔着墙,都能听到老鼠的声音,他觉得那些老鼠好像此刻就伏在他的身上似的。

“虞小楼!过来!”

白靖的轻喝把虞小楼从寒颤里拯救出来,他缓缓的扭过头,白靖已经站在了另一面石墙前,同样面对着一块玻璃,他的面色惨白,虞小楼缓缓走去,他不知道这一扇玻璃的后面,又是如何一副地狱的景象。

虞小楼和白靖呆滞的站在玻璃前,他也不知道该欣慰没有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还是应该难过看到了堆积成山的白骨、人头、残肢断臂。

“他们研究......怎么折磨人?”沉默之中虞小楼问了这样一句话,白靖没有回答他。

他们穿过了排字型的地下工事,没有再停留在任何一面石墙前,每一次看到的场景对虞小楼来说都是一种冲击,他也好,白靖也好,两个少年无法再昏暗之中看清对方的脸上是否有什么反应,可是他们都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直面地狱的景象。

排字型工事的尽头,一扇白色的金属门出现在他们的眼里,虞小楼想要拉开门,白靖制止了他。

“再进去就真出不来了。”白靖摇了摇头。

“在金钩赌坊门口等我,你丫要是跑了,那白玉狮子眼你也甭想找着了!”虞小楼还是打开了那扇白色的铁门。

白靖站在门口,看着虞小楼进了那扇铁门,他没有迈腿。待虞小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他深知他进去就是送死,虞小楼或许还不会,虞小楼的轻功无双,他去了,更有可能成了个拖累。

他扭头望了一眼这排字型的工事,皱着眉头,加紧了步子,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如果说先前走过的都是地狱,虞小楼此刻看着的,就是地狱深处的宫殿。明明背后就是尸山血海,可是眼前却富丽堂皇的布置着地毯,玻璃吊灯,墙面也刷上了西洋的油漆,走廊里响动着舒缓的音乐,那也是洋人的曲儿。

虞小楼听着有脚步声过来,抬眼四望也没个藏身的地儿,正是一抬头,看见了房顶,双脚一前一后朝墙一蹬,翻身而起,脸朝下,背朝上,双腿微屈,双脚扣住天花板,两手轻握住吊灯,使出一招蝎子倒爬墙来,扶在了房顶之上。

两个穿着白袍大褂,带着两顶军帽的男人正叽里咕噜的一边交谈着,一边拿着纸币朝着排字型的工事走去。虞小楼心想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一个字儿也听不懂,多半就是日本人了,看他们拿着纸币的模样,两个还都带着眼镜,就得是这研究所的研究员了罢。

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却做得出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来,虞小楼恨的牙痒痒,可是他想到那些场景,便觉得胆寒,若是他被抓住了,被扔到哪个房间去,怕都是生不如死。

想到这儿,他双腿又使出了几分力气,好稳住身子,这一招蝎子倒爬墙他也使了好些次了,每次却都觉得有些别扭,不多用几分力气,根本没法儿保持现在这样如同一只蝎子似的,伏在墙上,躲过别人的视线。

待那两个白袍大褂的日本研究员穿过了白色金属门,门沉重的关上了之后,虞小楼四肢稍稍送了些力气,便翻身而下,落在了地上。这一次他可是加了一万个小心,生怕落地的时候砸在地上,发出些动静了来。

虞小楼挨个房间的探去,这偌大的地下工事里,却没几个人,大部分的房间里,都是放着档案资料的地方,有些装着瓶瓶罐罐的房间,他只是望了望,也没考虑着进去。虞小楼心里想着这儿折磨人的方法层出不穷,这些瓶瓶罐罐里多半都是些毒药,还是离的远远的好儿。

这么一条回廊的最尽头,是一扇铁栅栏门,铁栅栏门上是一块半圆形的表盘,上面写着几个虞小楼也不认得的符号,铁栅栏的旁边是一红衣绿两个原型凸起的东西,铁栅栏背后空荡荡的,却露出昏暗的灯光,不过虞小楼却认识这东西。

早在北平的时候,虞小楼就听说六国饭店里有一样叫电梯的玩意儿,把人装在里面,可以自动上楼下楼。为了见识这么个玩意儿,虞小楼几次冒着挨打,偷偷溜进六国饭店里看个究竟,不过到也是让他看着了,眼前这个铁栅栏门,就是个电梯。

现在铁栅栏后面空荡荡的,那是那装人的小房间还没下来呢。虞小楼正瞧着呢,那绿灯一亮,电梯里的小房间就眼看着要下来了,虞小楼只得两脚再一蹬,翻身而起,再一次使出蝎子倒爬墙,伏在了墙顶。

虞小楼的眼睛盯着电梯铁栅栏门的出口,栅栏门缓缓打开,出来了几个人,为首的二人一个坐着轮椅,一个穿着一身西服。虞小楼看的是清清楚楚,这坐轮椅的就是金不涣,身后他的管家似的的人正推着他。

旁边的那人虞小楼就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个头顶,却在用生硬的汉语和金不涣一言一语的交谈着。

“金先生,我们帮你拿回《点将歌》的条件现在要多加一些了。”

“堂岛先生,我原来要卖到南洋的烂赌鬼都拿去给你做实验了,你还想怎么样?”

虞小楼这下明白了,这所谓的‘第十二研究所’里的人,都是还不起金不涣赌债的烂赌鬼,都被他抓来这里供日本人折磨了,那被老鼠咬死的女的自然也不用想,是那些赌鬼拿来还债的妻子。

想到这儿虞小楼感到一阵恶寒,那班烂赌鬼只当是活该就罢了,那被他们拿来还债的妻儿也要遭这样的折磨到死,虞小楼想到金不涣那张阴冷的老脸,现在就打心底里觉着恶心。这样一来,他更是不想把《点将歌》交给金不换了,保不齐他没了《点将歌》这份儿筹码,就得被金不涣送到这里来。

趁着金不涣和几个日本人越走越远,眼看着拐进了一间房,恰好这电梯也要升了上去的时候,虞小楼像条泥鳅似的一下子就窜进了电梯里,贴着墙躲好了,免得从外面的铁栅栏能够看着他,随着电梯一点点慢慢的升了上去。

虞小楼也不清楚这电梯上去能到哪儿,只是他没跟白靖一起离开,这原路返回的机会他已经错过了,倒不如顺着电梯上去得了。这一片儿都是老民宅了,电梯这么个新鲜的洋玩意儿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建起来。

盘算来盘算去,虞小楼估摸着这电梯上去,总不会比扭头原路返回的危险大,况且虞小楼也不想再看着那一间间石室和牢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