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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出师

涂宴楼后厨院里传出炒菜锅和铁铲碰撞的声音,今天意外的,涂宴楼闭门不做生意。所有的伙计都站在厨房门前,搬弄着桌椅,摆上了供桌,水果香烛也放的整整齐齐。离虞小楼记忆深处的那个最美妙的仲夏夜之祭,已经过了半年。

如今连深秋都已经过了,立了冬,想起虞小楼初来乍到南京城的日子,到今天刚好是三年,是虞小楼出师的日子。

厨房里虞小楼翻动着锅铲,即便是寒冬,他额头也慢慢渗出了一层淡薄的白毛汗,屠佛坐在虞小楼身后几步远的小凳子上,这是平时虞小楼累了在厨房里休息用的,只是个很矮的小凳子,屠佛高大的身形坐在上面显得很滑稽,他弯曲下来的双腿似乎已经盖住了小凳子,远处看去像是屠佛半蹲在地上似的。

他默不作声的点起烟,然后眯着眼睛从吐出的薄雾里看向虞小楼的背影,比起三年前,他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三年前虞小楼还是个穿着破衣烂衫,活像是个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小男孩,尽管被药虫儿和病虫儿调理过了他的身子,可还是像是荒野上一头饿极了的豺狼。

虞小楼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臂膀,他的衣服一年穿的比一年大,虞小楼约莫得有二十岁了吧,屠佛这样想着,他心里一天天的数着,虞小楼和三年前初见有多大变化呢,他察觉不出来,成天的就在眼底下晃悠,他也看不出虞小楼成了怎么个人。

反倒是自己,屠佛越来越觉着有些力不从心了,虞小楼的厨艺和屠佛比起来,倒也差不了多远了,不是非得他亲自上阵的大宴席,其余的大小宴席都交给了虞小楼去打理。虞小楼倒也没辜负屠佛,大事小情都能打理妥当,比起屠佛自己二十来岁,还在广州的饭铺里一门心思的想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虞小楼倒也好的多了。

屠佛又抽了一口卷烟,卷烟燃了足足有一半,烟灰掉在地上,屠佛用脚拨了拨,然后把手指间的那小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了又点起一支,吸了一口,望了望已经所剩无几的烟盒,心中自己叹了叹,明明事事顺心,可这烟瘾却越来越大。

虞小楼停下翻动的锅铲,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趁着热把锅里的菜肴小心翼翼的倒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白玉盘里,又从竹筐里拿出一对细长长筷子,这筷子是他专门用来摆盘的。虞小楼勾着脑袋,屏住了呼吸,然后用筷子快速的拨弄着,天寒地冻,他这动作若是不麻利些,菜品凉了下来,屠佛又要不满意了。

他三五下弄好了这倒菜肴,然后才端起来,扭过头转过身子,把菜肴端到了灶台之上,虞小楼也透过朦胧的烟雾看向屠佛,屠佛的身子还是很健壮,可是还是老了,两鬓似乎还有些许的银白,赶上这年头,一年费十年的心力,人也老的快的多,虞小楼这么想着,哼唧了一声。

“好了!”

屠佛好像出了神,被虞小楼这么一声才唤回了神儿,他扶住双腿站了起来,小凳子明显让他坐的极不舒服,屠佛站起身把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握着筷子从白玉盘里挑起了一筷子,缓缓的送入了口中。

虞小楼一直是不问屠佛他做的怎么样这类问题的,屠佛不骂他,说明这道菜他做的便是没问题,若是有些许的差错,屠佛肯定是当场吐出来,然后痛骂虞小楼一通。屠佛很少夸人,虞小楼也习惯了。

“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吧。”屠佛放下筷子,转而问道虞小楼。

“知道。”虞小楼点点头。

“到今天三年也到了,吴小姐的身子也好了,在无需你的血。而你今天也出师了,按理说你要是出去自立门户,也是可以的,你开饭铺也好,酒楼也罢,我还要帮你写金银钱财,不过到时候你开了酒楼,两年内赚多少钱,做师父的要拿走几成。”

“这叫做三年拜师,两年效力”屠佛向虞小楼解释着,虞小楼点点头,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听。

“你的意思呢?”屠佛问了问虞小楼。

“啊?这不明摆着,你心里能没数吗?我肯定跟您这儿接着往下干啊!自立门户说得轻松,我虞小楼哪来的那么大本事。”虞小楼听着屠佛说了这么些话,他反而觉得有些没头没脑的,他肯定是不会出走涂宴楼的。

屠佛听着这话好像心安了不少,他理应心知肚明虞小楼不会离开涂宴楼这事,可是好像年纪大了,总会有些疑虑,好像得不到虞小楼正面的回答,他是怎么也不能安心,如今虞小楼这番话,倒是让他安下了心。

虞小楼自己也挑起筷子吃了一口自己刚出锅的菜肴,他嚼了嚼,觉着味道挺好的,他又连着吃了几口,他忙活这么久还油盐未近,他也有些饿了。屠佛看着虞小楼不争气的样子,又拍了他一巴掌,都是涂宴楼的少掌柜了,行事做派还跟个市井小痞子似的。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在虞小楼的后脑勺上,他嘴里还叼着刚从白玉盘里拣出来的肉片,然后白了屠佛一眼。屠佛常说要是哪个徒弟像虞小楼这样,早就被他的师父打死了。

虞小楼每每也必定回击,哪个徒弟有屠佛这样的师父,手底下的徒弟们肯定也得跑完了。这是一对师徒,屠佛从未对虞小楼表露出他作为师父应有的关爱,虞小楼也从没露出丁点对师父的尊敬,若是有不知道的人看去,断然猜不出这两个人是师徒的关系。

而其实二人都默认了对方的地位,几乎所有人都会问,南京城的好苗子那么多,怎么偏偏收了虞小楼这么个徒弟,屠佛往往一笑了之,只有他自个心里清楚,虞小楼与他是一般的人,选择虞小楼,好像成了一个必然的结果。

到饱受非议的收下虞小楼当徒弟,当中说闲话的人嘴没停下过,可也怎么着都到了今天,三年匆匆一过,虞小楼出师了。

“从今天开始,你有工钱了。”屠佛的这话倒是吸引了虞小楼,虞小楼立马来了精神,他这三年可都是没工钱的,但凡想买点什么,或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给吴晴送点儿礼,这些个钱都是他四处借来的。

连伙计们没事都要笑他,天下就这么一号比伙计还穷的少掌柜。如今不同了,他出了师就有了工钱,一听着这个,虞小楼的眼里面都泛着光。

“我......我能拿多少啊?都管我叫少掌柜的,拿的不能比伙计少吧!”虞小楼试探性的问着,这涂宴楼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虞小楼可是心里有数,赶上好时候得有上千把大洋,就是生意最落魄的时候,一个月也能赚他们个千八百的大洋。

虞小楼这么算着,感觉那叮咚作响的大洋,是已经进了他的兜,光是想想就觉着痛快。

“一个月赚多少钱,三成归我,三成归吴老板,两成是你的,剩下的两成除去伙计们的月钱,就存在账上,年底宴请都是用的这个钱。”

“两成!!”虞小楼惊呼出声,虞小楼紧接着捂住了嘴,这可是多少大洋啊!他几年前从北平出来的时候,五百大洋在他的兜里都跟巨款似的,可如今他一个月能拿涂宴楼一个月的两成润钱,怕死做梦都要笑醒了。

“你该找面镜子好好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副样子你怎么取得到吴晴?”屠佛冷笑一下,他这话一出口,虞小楼立马从少掌柜的美梦里清醒过来,望着屠佛好像哑巴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都告诉你不用再做药膳了,还不成天往吴家跑。”

屠佛摇摇头说着,虞小楼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在这个事儿就变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说不得一句,一提起便羞于启齿。

“秃瓢你这么大岁数了,不怕瞎操心死得早啊!”虞小楼着急的骂了屠佛一句,屠佛也懒得搭理他,打开了厨房的大门,虞小楼跟着他走出了去,看着院里摆放整齐的供桌香烛。

伙计们也都站的整整齐齐的,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意,都喜笑颜开的,笑盈盈的看着虞小楼。

屠佛坐在供桌前的椅子上,往后面一靠,双手扶在扶手上,倒不像先前坐在小凳子上那样,屠佛的气魄一下就衬了出来,他望了望虞小楼,身后的伙计们也看着虞小楼,朝着他齐声喊出了口。

“恭喜少掌柜出师!”

声音震的虞小楼有些发愣,他是知道今儿出师的,可是却没想着这事儿居然能有个这么大的场面,虞小楼忽然咧着嘴笑了,他忽然觉着涂宴楼就好似他的家一样,三年虽然偶有风波,但是他从未如此心安理得的过着日子。

“今天你出师了,这些个活计怎么样也都比你在涂宴楼干的久,虽然他们身份不如你高,得叫你一声少掌柜,可是这其中有些老伙计是我们涂宴楼建成就在的,也是你的前辈,你要虚心学习,学好厨艺简单,可经营酒楼不易,其中的门道,你要多多请教,知道吗。”

虞小楼点点头,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屠佛从未对他讲过这么多的道理,他又有些心酸,觉着屠佛恐怕是真的老了罢,不然也不会给自己交代这么多东西。

“嗯......以后赶上除夕或是正月十五一类的宴席外,我就不亲自下厨了,你也好多锻炼锻炼自己。”

屠佛叹了一声,虞小楼点点头,觉着更难受了,虞小楼回想这几年来,他设计死了红手绢门主,被人打断过腿丢过命,和白靖一起被人追杀,又辗转流,从四川到南京,和金不涣斗智斗勇,间接的导致了陈家的衰败。

虞小楼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儿,好像他颠簸流利的人生打今儿起和他告别了,他终于过上了他最想要的安稳的生活,甚至比他所期盼的远远更好,他有个爱的姑娘,有涂宴楼这么个和和气气的家。

想到这儿的时候,虞小楼的眼泪就再也没忍住,顺着他的眼角滑了下来,虞小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个什么劲儿,是喜极而泣,或是对恍如隔世的前几年的遭遇?这个答案恐怕只有虞小楼知道了。

“看看着丢人的样,离真正的少掌柜还差得远呐。”屠佛笑着跟身后的老伙计们说着,老伙计们看着虞小楼的样子也笑了,有些上前拍拍虞小楼的肩,几个老伙计和屠佛聊起了这几年的变化,一派和气。

“屠佛老爷,客人们都来了!”跑堂的小伙计快步匆匆的跑到后院吆喝了一声,屠佛嗯了一声,伙计们也都忙活了起来。

“今天不是不开门吗?”虞小楼擦了擦眼泪,不解的问着。

“是不开门,上门的都是来贺喜的朋友,今天都是来给你贺出师之喜的,你要这副样子出去见人不成?”屠佛说罢给虞小楼丢过一条毛巾,双手背过身去,扭头拔腿就走,虞小楼把毛巾放在木桶里沾湿了,赶紧擦了擦他的脸,把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抽打了几下自个儿的脸,精精神神的跟再屠佛的后面,朝着前面的宴厅走去。

宾客们不多,却热闹的很,这些都是平日里个屠佛关系最好的朋友,虞小楼的目光快速的在人群里搜寻着吴晴的身影,很快他便看到了坐在吴崇身旁的吴晴,他约莫有好几天没瞧见过她了。

自打虞小楼不必再给吴晴做药膳起,他也没法总找着理由去吴家,何况现在将近年底,吴家的生意都停下了不少,吴崇也闲了下来,可不允许吴晴在整天的出去野了。虞小楼望着吴晴,吴晴含笑看着她,朝他点了点头。

虞小楼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时候他抱着吴晴的触感,吴晴红着脸,望着此刻站在屠佛身边的虞小楼,眼里满是桃红色的甜意,这是少女的心思,只有虞小楼能体会到被这目光注视着的幸福。

“恭喜虞少掌柜!”底下的宾客们也凑着热闹学着伙计吆喝两句,好不热闹,声音不绝于耳,虞小楼一时语塞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站在高处,朝着宾客们深深的鞠了一躬。

“虞少掌柜给咱们露一手啊,看看手艺是不是比屠佛老爷还厉害。”这声音一出,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以后只能吃着他的菜了,想吃我做的还没戏了呢!”屠佛和宾客们谈笑风生,听他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虞小楼端着酒杯,身后是个拿着一摊子酒的小伙计,虞小楼出师理当先敬屠佛,再敬宾客,虞小楼一桌桌的敬过酒去,到了吴崇面前的时候,吴崇拍了拍虞小楼的肩,虞小楼看得出,吴崇看他的眼神和三年前第一次见着他,已经大不同了。

吴崇把虞小楼扯到一边,然后抢过酒杯,满是感慨的先端起了杯子,连喝了三杯。

“第一杯我要敬你,救我晴儿性命;第二杯敬你,能让我这老友后继有人;至于第三杯,敬你间接的帮了我吴家,击垮了陈家。”

虞小楼面色愕然,这第三杯酒,说的正是他放走雨花印女贼的事情,这事儿,吴崇怎么会知道跟他有关呢,忽的虞小楼恍然大悟,然后举杯和吴崇同饮了一杯。

“那贼盗是吴老板的人,难怪他们不但救我,还要帮我洗清嫌疑。”虞小楼淡淡说着。

“唉,我们都是支持孙先生的,怎么会容他复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往事莫提。”

虞小楼和吴崇又碰了一杯酒,他的目光从吴崇的箭头看向桌上的吴晴,吴晴也端着酒杯,向虞小楼举了举,虞小楼笑笑,从未如此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