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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借钱

初三这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也没闲着,他们又去菜市口拜访了“老鬼”和“小雷子”一趟。

有四瓶子茅台做礼物,既有面子又显诚挚,对方承情,非常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一顿。

在席间他们得知,“老鬼”真的听了洪衍武的劝告,或用钱买,或毁灭证据,或散播谣言,基本上已把旧日恩怨留下的尾巴处理干净了。

老家伙现在几乎成了“潜水艇”,只是在幕后出谋划策,全力撑着“小雷子”在前面施展。

至于“小雷子”呢,也没给“老鬼”丢人,他已经把原先占着菜市口菜市场的“特务”给“剿”了,势力初步已成。也就是说,如今的菜市口只剩下了“老鬼”这一杆大旗了。

洪衍武眼见“小雷子”一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的样子,再联想到前世进入新世纪时,香港《大公报》在头版曾为“小雷子”做过一篇专访《一代枭雄统治京城黑道二十年》,也不免心生感慨。

他情知这位京城南北城“大腕儿”的崛起历程,多半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忽地心思一动,他便借机说了“红叶”考上大学,已经萌生退意的事儿。想问问“小雷子”有没有接手“红叶”的地盘和手下的意思。

不用说,他的目的是想再卖个人情,顺便也能解决一部分实际问题,毕竟“红叶”兄弟们也不是都想洗手,算给这些人多提供一个选择。

当然,警察那边得着的信儿也摆在了明面上,让“小雷子”自己定夺。

但这件事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老鬼”和“小雷子”便说合计合计,过几天再给准信儿。但明显的,能看出“小雷子”大为意动。

只是这件事说完,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小雷子”随后竟告诉了他一个不算好的消息,那就是“小媳妇儿”迷上了赌博,怎么拉着也不听,现在已经主动离开,不跟着“小雷子”干了。

“小雷子”还说,分手的时候,他给了“小媳妇儿”三百块钱做散伙费。听说这小子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逮谁跟谁借钱,似乎混得糟透了,弄不好很快就找到洪衍武的头上。

洪衍武很清楚,“小雷子”这件事办得没什么问题,人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这也是好心提醒自己别沾包儿,免得他白白拿钱填糊无底洞。

可“小媳妇”明的暗的毕竟曾帮过自己太多的忙,且无怨无悔,一直死心塌地。要真是不闻不问,这心里也有点过不去……

还别说,“小雷子”确有先见之明,这个提醒很快应验。

春节刚过第二天,2月11日一大早,洪衍武手里的众多事项还没来得及捋出个大致脉络,“小媳妇儿”就主动登门,找他借钱来了。

多半年不见,“小媳妇儿”的样子已经惨透了。衣服寒酸,精神萎靡,满是一副落魄样儿。礼物就带来了两条“香山”,这点东西连十块钱都没有,已经很能说明他的经济处境了。

等他进了西院的陈家刚一坐好,洪衍武就明知故问,“你怎么混成这样啦?‘小雷子’就眼瞅着?他也忒对不起咱们哥们了!”

“小媳妇儿”一下就脸红了,赶紧含含糊糊地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主动不想干了。现在是遇到了急事,想求洪衍武看着手里方便,帮衬他几个应应急,等回头有了钱一准儿送来。

洪衍武看他打马虎眼的样子,自然又可气又可笑,就故意恶心他,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还说不用着急,可以慢慢还。

这一下就把“小媳妇儿”臊得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愣了会,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叹了口气,默默拿起了钱转身就走。

可等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洪衍武却把他叫住了。

“滚回来!还不说实话是不是!你凭这十块钱就想翻本儿去?”

得,这下“小媳妇儿”总算明白过来了。他也就老老实实重新回转,满面惭愧地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敢情自从“运动”结束以后,社会各行各业逐渐走向有序。有一些单位率先恢复了奖金制度,国家还在去年十月份普调了一次工资。那么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自然“玩主”、“佛爷”的收入也就跟着增多了。

不过这个圈子里的人,可没有什么安份的主儿。既然臭吃臭和之外有了节余,好多人因为兜里的银子咣当,也就闲不住了。于是社会上赌博风蔓延,京城各处开始兴起了赌局。

这个时期,“扑克”游戏尚少,多数人玩牌也就是“敲三家儿”、“争上游”、“升级”、“拱猪”之类,游戏记分规则简单,作为正规赌博游戏输赢有限,大家都觉着不够刺激也不怎么解渴。于是渐渐的,“拉耗子”逐渐开始流行,成了赌局上的常规游戏。

可只此一种还是太过单调,也不知道谁打的头,从去年年底,消失了几十年的“麻将牌”重现江湖,很快也成了大家热衷的耍钱手段。

而作为“小媳妇儿”来说呢,无论“拉耗子”、“打麻将”,他一开始并没什么瘾头,也就是赶上熟人的局就随便玩玩,输赢相当有限。

可没想到,他的傍家儿“小奶酪”年春艳在“麻将”上却颇有天份。初次接触之后上手挺快,逐渐学会了算牌、留张,自此赢得多输得少。

于是俩人一合计,觉着这样来钱挺快,比外面“抓分儿”安全还来得快,干脆靠赌兴家吧。就这样,他们开始主动四处找麻将局参与,玩得也越来越大。

还真别说,有一段时间他们连战连捷,没多久就有了两千多块的战果。

这时他们都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还树立起了一个最终目标。那就是赢够了五千块就结婚,到时候不但不赌了,也让“小媳妇儿”金盆洗手,今后好好居家过日子。

可没想到从这时候起,他们的运气竟然斗转直下,整个掉了个个儿。

年春艳开始输得多赢得少,而且因为这时参赌的金额也大了,很快,不但先头赢得钱都吐了出去,“小媳妇儿”多年攒下的一千多积蓄也搭进去了。

人就是这样,赢得时候还好抽手,一输上了反倒是难以抽身了。

越输越红眼,谁劝也听不进去,“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四处借钱妄图翻本儿。结果饥荒越拉越大,人也混成了让熟人避之不及的“鬼见愁”。

说到这儿,“小媳妇儿”已经彻底低下了头,有点像忏悔似的向洪衍武致歉。

“洪爷,是我对不起您,枉费您给我安排了那么好的去处,人家‘坛子’现在都管二十个人了,我却……”

哪知洪衍武不容他再说下去,一句话就给拦了。

“你干什么跟我对不起啊?我又不疼不痒的。你没对不起我。我就是问啊,你顶着雷挣的俩钱就这么打水漂儿了!你问问你自己,能对的起自己吗?真他妈吃饱了撑的!”

这种挤兑,让“小媳妇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小子仍有点执迷不悟。

“谁说不是呢,我现在也后悔。唉,没辙!这人一走背字儿,喝凉水都塞牙,放屁砸脚后跟!可我也不能总倒霉吧?您要是能借我个千儿八百的,我翻身就有望了。不瞒您说,今儿下午我家里就有牌局,都是长在一起玩儿的朋友,怎么也该我们赢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运气一转过来,先把您的钱送回来……”

洪衍武则更为恼怒和不屑,简直是破口大骂了!

“你他妈傻不傻!还惦记着靠你们自己赢回来呢!做你的白日梦吧!你就没想过你们怎么老输?跟你们一块经常打牌的主儿有没有总赢的?你光看见别人大把地赢钱了,算没算计过常赢钱的有几个,常输钱的又有多少……”

“我告诉你,赌博里有个永远不破的真理。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所谓十赌九骗,唯一不骗你的那次是为了引你上钩!你要再赌下去,就和普通人跟‘佛爷’凑在一起数钱似的,怎么也没戏。钱最后都得到人家兜里……”

“真出息了!你还把牌局引到自己家去了!你知不知的组织赌博的罪过比参与赌博还大!要让邻居举报,让警察逮着了!你小子得比别人多判好几年的!你爷爷只给你留下个小院儿,你就这么糟践!”

一通不间断的痛斥,眼瞅着“小媳妇儿”被自己骂得畏畏缩缩、哑口无言,洪衍武可一点没有解气的感觉,他对这小子的无知实在是怜悯极了。

没辙,国人好赌是举世公认的。可对于赌,国人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相较而言,大多数西方人尚能在赌博上研究概率和科学性,还算比较理性地把赌博定义为一种带有娱乐性的投机行为。

可更多的国人却总是被赌博的刺激性和暴富可能迷惑了双眼,在好逸恶劳的劣性驱使下,完全是沉溺在这种行为的表象中,无知且迷信般地把赌博当成了一种单纯的赌运气行为。

这也就难以避免他们成为一群宰割的羔羊了。

当然,这不是说洪衍武他自己就有多聪明。上辈子九十年代,他也有被人“设局”,一夜之间输掉了一百五十万的切肤之痛。

为了这件事,他差点被“大人物”给放弃掉。但也因祸得福,由于不想丢了金饭碗就此戒了赌。

而多年后,当他在境外度假通过熟人认识了一个国内的“老千”,才真正知道赌博里的泥潭有多深。可以说从乡村到城市,哪怕就是朋友间普通的娱乐性牌局,都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的。多少都沾“腥”。

这自然让他汗颜不止,更为自己当年的悬崖勒马庆幸不已。

那么自然了,这种经验也就正好用来教育“小媳妇儿”了。跟着洪衍武就像那个“老千”点醒他似的,一点点详细询问着,掰扯着,好好给“小媳妇儿”上了一课。

刚开始的时候,“小媳妇儿”因为惧怕洪衍武,虽不敢还嘴,可心里并不怎么相信。但是慢慢的,洪衍武把道理讲得明白,话说的又都在点儿上,和他自己的感受越来越契合。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牌局多半有问题。

而主要的疑点就集中在牌局上的常客,西单的“锅炉”和西四的“大窝头”身上。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这俩北城的“玩主”刚开始的时候牌打得极面,输了不少钱。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下就翻身了,几乎每次打牌再没输过,年春艳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输的,而且基本上钱都送到他们兜里了。

一旦醒悟,这是一种什么滋味?。

“小媳妇儿”挥手就给了自己俩耳贴子!

对他来说,不甘,后悔,愤怒,自怨自艾……或许全都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