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世间沧海 > 第43章 抚琴夜话

第43章 抚琴夜话

羊子鹏在止息阁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羊子鹏先回军营,背上幽州剑,打马向北,绕过京口城,过几处小山,来到京口城东北方向**里的江边渡口。

大江之上,耸峙一座山岛,便是焦山。

京口城北,大江上有三座江山,从西向东,依次是是金山、北固山和焦山,世称京口三山。北固山雄峙大江南岸,金山和焦山则是两座山岛,居于江心。三山相距不远,可遥遥相见。

焦山有大江砥柱之称,气势磅礴。站在江岸上看去,焦山松竹苍郁,尽盖山岛,却不见寺院,更无人烟,恍如浮在江中的一颗碧玉。

“船家,渡我去焦山!”渡口停着一条渡船。

“郎君上船!”船夫声调悠扬。

羊子鹏牵马上船,船夫撑起长篙,唱起号子,渡船驶入大江,向焦山岛荡去。

“船家,为何不见人烟?”

船家长笑两声,道:“小郎君不是本地人?”

“建康人!”

“小郎君不曾听过,金山寺裹山,焦山山裹寺吗?”

“焦山山裹寺?”

“不错,焦山寺,藏在山里呐!”

羊子鹏想起来,在京口军营,可以远远地看见北面江中的金山岛。金山岛上建有金山寺,殿宇楼台遍布全岛,浮屠塔矗立金山之巅,突兀云天。

而焦山,不见一砖一瓦,显得很神秘。

焦山南麓,松竹入水,没有能登岸的地方,渡船径直驶向焦山西麓。

西麓山壁上,一方摩崖石刻,倏然进入眼帘。

远观摩崖石刻,羊子鹏不禁称奇。石刻字迹硕大,有近二百字,占据大半山壁,面对西来的滚滚江水,蔚为壮观。

字迹近于楷书却不拘形制,用笔奇峭飞逸,字序左起,又与古法不同,可见作者洒脱性情。

羊子鹏从头读来:“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瘗尔作铭。”

瘗,音‘义’,是埋葬的意思。

读完一遍,大概得知作者家鹤死去,将其埋葬并作铭文纪念。

羊子鹏对书法和文意不甚了了,但只是看着个个斗大字迹高悬石壁,也颇能意会作者厚重高古,萧疏淡远的情怀。

石壁上没有作者署名。

“此碑是何人所作?”羊子鹏问船家。

船家笑道:“碑是山里的樵夫焦老汉刻的,刻了几十年了,文章是谁写的,不知道!”

“如此风雅,竟未留名?”

“风雅个屁!一只鸟禽死了,又要写文纪念,又要刻在石头上,煞有介事,矫情至极,幸好船家我大字不识,不然一定会恶心到跳江!”

船家大笑起来。

“船家才是真风雅!”羊子鹏也大笑起来。

摩崖石刻下的石岸边,远远看见一人,披一件青色长衫,面碑卓立,仰望石壁,在雄伟的石刻和硕大的字迹下,显得何其渺小。

“那是何人?”

“他呀,是焦老汉的儿子,名叫焦旷,在这看碑十几年了,都快看傻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做,只是仰头看碑,也不和人说话,连山里的老父亲都不搭理,不孝子!”

“他为何看碑?”

“天知道他中了什么邪!”

船近岸边,有一处摆渡口,羊子鹏付了渡钱,牵马下船,登上石堤。

“郎君要回的时候,用石头敲打石壁,敲得响些,我就能听到,来接郎君!”

“谢船家!”

“松竹遮望眼,山前必有路,欲进焦山寺,先过十五家。”船家唱着调子,撑船离去。

沿石堤台阶向上,便是一处空旷的平地。

右边是一所用松竹搭建的茅屋,茅草盖顶,四处漏风。茅屋向西,上有一方木匾,写‘宝墨庐’,想来是焦旷的住所。

前边是茂密的松林和竹林,隐隐可见进山的山路。

左边是摩崖石刻,石刻下的石堤略高,突入江中,焦旷站在石堤边缘,仰头观碑。

焦旷正值中年,却已须发苍苍,身形精瘦,略显苍老。江水拍打石岸,水花溅到他身上,也不为所动。江风激荡,须发与青衫随风舞动,焦旷恍若一棵从石堤上长出来的青松,执拗又倔强地挺立着。

焦旷不看羊子鹏一眼。

羊子鹏把马留在平地上,便要进山。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幽州剑!”

羊子鹏急忙转身,便见焦旷站在面前。

似是一刹那间,焦旷便从几丈外的石堤上,闪现过来。

焦旷由于长久抬头观碑、颈椎持久后仰的缘故,头微微昂着,一时不能放低,神态更显傲慢。

“先生识得幽州剑?”

焦旷目光犀利,不答反问:“你是茅山派弟子?”

“不是。”

“为何会有幽州剑?”

“茅山派被灭门…”

“你说什么?!”焦旷怒目圆睁。

“前辈还不知道吗?茅山派已被灭门了!”

“胡言乱语!”

焦旷张手一扫,扫中羊子鹏胸口,把幽州剑的背带扫开,再把衣袖一招,已将幽州剑连鞘带到手上。

羊子鹏经焦旷这一扫,一口气憋闷胸口出不来,胸口经脉堵塞,心跳骤停。

焦旷面江,把幽州剑抽出剑鞘,幽州剑寒光大闪,凛寒之气散溢,映着清白江水,剑身纹饰更加清晰。

焦旷看着幽州剑,如见故人,感慨道:“十几年不见,幽州剑幽冥精气愈盛!”

羊子鹏定立不动,痛苦万分,运转先天无相功真气,冲击着心脉穴道。

焦旷收剑归鞘,转回身来,道:“茅山派乃华夏道统,集天下武学之大成,华阳宫弟子三千,人人习武,就凭你这点微末功夫,谈什么灭门茅山派!”

羊子鹏终于冲开胸口经脉,心跳猛然恢复,大口呼吸,咳声连连,狼狈不堪。

“为何胡言乱语,从实招来!”

羊子鹏已知焦旷武功高强,不敢怠慢,道:“晚辈不敢妄言,茅山派在今年八月八日那天被灭门,天下皆知!”

焦旷暴怒,猛然欺近,右手一抬,虎口已扼住羊子鹏脖颈,把羊子鹏举了起来。

“被谁灭门?!”

羊子鹏脖子上的穴道都被焦旷按着,呼吸尚且不能,如何说得出话来。想去踢打焦旷,穴道被控,手脚绵软,根本使不上力。

焦旷见羊子鹏翻起白眼,才张手把羊子鹏丢开。

羊子鹏勉强站住。

焦旷两番发难,看似轻描淡写,随手而为,羊子鹏却毫无警觉,也无法躲避,更完全不能反抗,可见焦旷的武功,已臻化境。

羊子鹏顺畅呼吸后,道:“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皇帝派人去查,也没查出结果!”

“你的幽州剑是哪来的?!”

“从括苍派掌门黄天苍手上夺来的!”

“他从哪得来的?”

“不知道!他没说!”

焦旷瞪着羊子鹏,道:“你说得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你怎么证实?”

羊子鹏不答反问:“前辈为何这么关心茅山派的事?”

焦旷一愣,道:“华阳真人是我先师,中阳真人是我师兄!”

“先生是陶弘景的徒弟?”

焦旷怅然转身,望着大江,道:“当年先师与家父交好,曾在焦山小住三个月,我便是那时拜师。其间与先师携游的仙鹤死去,先师便作了这篇瘗鹤铭,又请家父刻成了这方摩崖石刻。”

“原来是出于陶祖手笔!”羊子鹏道。

想来焦旷的父亲,船家口中的樵夫焦老汉,也是一位化外高人。

焦旷猛然转过身来,眼里噙泪,问道:“茅山灭门,确实属实吗?”

“今年八月八日,茅山派被灭门,当夜,茅山失火,大火连烧三天三夜,把茅山上下烧了个干干净净。此事触怒当今圣上,陛下派廷尉卿周弘直去查出凶徒,周弘直查了三天,无功而返。”

焦旷急促踱步,摇头道:“周弘直,周弘直,周弘直!天底下没有他查不了明白的案子!如果有,他也会一直查下去,绝不会罢手!”

“难道周弘直查出来了?”

羊子鹏大为诧异。

“他要么是不愿说,要么是不敢说!”

焦旷十分笃定。

羊子鹏思虑片刻,道:“今年八月十二日,我正在秦淮河边玩耍,看见一个道长顺河漂下,我把道长救起,发现是中阳真人…我把真人埋葬了!”

羊子鹏不能确定焦旷底细,因此没有说周经授书之事。

焦旷听罢,伤怀凄怆,悲痛懊恼,面对大江,长啸道:“师父!师兄!焦旷不肖!”

扑倒在地,长跪不起。

“人死不能复生,先生节哀!”羊子鹏去扶焦旷。

焦旷衣袖一摆,羊子鹏便如一片落叶般,被袖风鼓荡出去。

幽州剑还在焦旷手里,没了幽州剑,羊子鹏空手进焦山,心里没底。想要回幽州剑,又不好意思开口,毕竟幽州剑本就是茅山之物,给焦旷拿去,也算是物归原主。

无奈之下,羊子鹏只得抱拳道:“晚辈告退!”

辞别焦旷,羊子鹏走进松竹林之间的小径,稍许平地,便开始登山。

小径由石阶铺就,只容一人通行,沿途松竹苍翠,霜寒正盛,衣衫尽被沾湿。

登高几十丈,来到一处垭口,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站在垭口上远望,前方是一片幽谷,被群山环抱。

最远处,一处庵庙,是山谷中最宏伟的建筑,晨光洒落,琉璃瓦烨烨生辉。寺中隐约可见比丘尼走动,想来那便是焦山寺。

谷中有一条大道,直通焦山寺。大道两侧,如叶脉一般,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五户人家。房屋零落,篱笆围绕,鸡犬相闻,屋外便是农田。农人在田中劳作,金黄菊花开满田间地头,好一处世外桃源。

船家歌声中的‘欲进焦山寺,先过十五家’,果然自有意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