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旷继续讲述往事。
陶弘景临死之时,回望自己的一生。
仗着通天资质,造就多少绝世功业,无论佛道之悟,文武之学,医药之艺,天文地理,术数阴阳,以及各类奇门杂学,均有前无古人的成就,也势必会在未来的很长时间内,将后人笼罩在自己的伟岸阴影之中。
凡事有阳有阴,此生受到无数人的仰慕摩拜,也势必会遭到了无数人的妒忌怨恨。自己生性狂傲不羁,行事太过招摇,结仇不计其数,这些仇家在自己死前不敢寻仇,在自己死后,一定会为难茅山弟子。
茅山派是陶弘景此生最大的事业。茅山派武学独步江湖,固然值得自豪,而茅山派的华夏道学正统的地位,更让他引以为傲。
华夏道学,始于老庄,在汉朝获得长足发展,及至魏晋,更是出现了张道陵、葛洪、魏华存等大才。然而魏晋时期佛教大举东传,其严密的理论体系,对华夏道学造成猛烈的冲击。中原大乱时,佛教广为传播,上通朝堂,下达百姓,佛学逐渐压制住道学。道学人士认识到道学的不足,摒弃道教糟粕,全力发展道学理论,近代,北朝有寇谦之,南朝有陆修静,对南北道学的理论完善做出巨大贡献。及至陶弘景横空出世,尊奉上清,开创茅山派,整理道学典籍,归正道学理论,华夏道学终于成熟,得以与佛学相争。陶弘景广泛涉猎佛学经典,拜访佛家名师,感悟佛学义理,在佛学上也取得极高成就,为佛道平衡,儒释道合流,做出巨大贡献。
陶弘景对他身后的茅山派既有期许,也有深深的担忧。茅山地位越高,越难以独善其身。
陶弘景有亲传弟子七人,前六个徒弟都是中庸之才,经年勤学苦练,可以达到武学宗师的水平,却难以觊觎武学的最高境界。小徒弟焦旷颇有天资,无奈入门晚,修练时间不够,自己死后,焦旷得不到自己的指导,前途难料。
而那些曾经败在自己手下的绝世高手,势必会精研茅山武学,寻求战胜茅山武学之法。
茅山派虽有自己七个徒弟和三千道士,若遭遇大敌,并无绝对自保的实力。
思虑之下,弥留之际的陶弘景唤来焦旷,对他说:“你走吧!不要呆在茅山了!”
焦旷扑通跪地,叩头道:“弟子犯了错,可以改,请师父不要赶我走!”
“你没有犯错。你该学的,都学完了,我死后,没有人能教得了你,你不必呆在茅山了!”
“上清宫典籍浩瀚,弟子尚没有窥探万一!”
“那些都是废纸,没有任何用处!”
“请师父指点明路!”
“你还记得焦山上,你父亲刻下的瘗鹤铭碑吗?”
“记得!”
“为师在瘗鹤铭中,留下了此生所悟。你现在就回去,每日观碑,以你的资质,假以年月,定能格出其中奥妙。”
焦旷道:“请师父容许,师父升仙后,弟子再动身!”
陶弘景猛然抓住焦旷的衣袖,正色道:“你的几个师兄,都没有保全茅山派的能力。能救茅山派的,只有你!快去!现在就走!”
焦旷方才意识到师父对此事的看重。
焦旷没有陪伴恩师走到最后。
为了掩人耳目,陶弘景的大徒弟,中阳真人周经,对全体教众公布,焦旷有叛教之罪,立时逐出师门,赶下茅山。
焦旷还回俗身,返回焦山。回到焦山的第二天,便收到了恩师升仙的消息。
过去的十二年,焦旷每天都在极度的精神压迫中度过。
焦旷深知,自己格碑致知,是一场战斗,一场与时间的战斗,战斗的输赢决定了茅山派的生死存亡。每迟一天参透瘗鹤铭的奥秘,茅山派就多一天危险。
焦旷心力交疲,才刚四十几岁,便已身形瘦削,须发苍苍,面色惨淡,俨然一位半百老人。
无奈的是,这场与时间的战斗,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
今天上午,焦旷从羊子鹏口中确认了茅山派被灭门的噩耗,悲恸欲绝,自责心切,恨不能投江自尽。
然而茅山派只剩他一人,他死了,谁给茅山派三千教众报仇雪恨!恩师毕生创建的基业,又有谁来复兴!
终于,焦旷选择了活下去。
悲恸之情渐渐消退,焦旷感受到久违的轻松,那是十二年没有过的轻松。
焦旷决绝地说道:“我还要继续观碑,直到参悟其中奥秘为止!”
焦旷决定展开下一场与时间的战斗,便是在有生之年,参透碑文中的奥秘。
离恨心思**,轻声道:“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姑娘尽管讲来!”
“过去十二年,或许正是因为先生心有执念,太过心急,有违道家清净无为的本愿,才没有参透碑中奥秘!”
离恨一语点醒焦旷。
“先生日后观碑,若急于复仇,恐怕会重蹈过去十二年的覆辙,难有成果!”
焦旷长吁口气,恭敬道:“幸有姑娘直言警醒!否则我势必徒劳无功!”
离恨笑道:“小女子拙见,先生不要见怪才好。”
“敢问姑娘名姓!”
“小女子离恨,在京口止息阁,弹琴维生。”
“哦!十几年前,京口曾有位善抚琴的女子,姓罗名玉京,不知姑娘认识吗?”
“正是家师!”
“哦!原来姑娘是吉祥天女的徒弟,难怪有如此见识。尊师近来可好?”
“嗯,家师极好的!”
“好啊!当年我有幸聆听尊师抚琴,至今耳边尚有余音。”
焦旷回忆片刻,又思虑一会儿,忽然喊一声:“羊子鹏!”
羊子鹏正吃得津津有味,忽听焦旷唤他,忙答应一声。
“我送你幽州剑,教你幽州剑法,你可否帮我做两件事!”
“道长请讲,子鹏全力而为。”
“第一件,查明灭门茅山派的人!”
羊子鹏面有难色。
“办不到?”
“办得到!先生不是说,周弘直已经查出幕后真相了吗?只是目下建康失陷,台城被围,也不知周弘直是死是活!”
“他要是死了,你就自己去查!这件事一两个人干不了,一定要有许多人参与,不会难查!只要是人干的,就一定能查得出!”
“好!左右是要先打败侯景!子鹏答应先生!”
“此事不急,十年之内查明便可!”
“嗯!”
焦旷又道:“第二件事,等我悟得碑中奥秘之后,提醒我报灭门大仇!”
“先生不去想就是,还能真忘了不成?”
焦旷怅然道:“我必须彻底忘掉仇恨,才能做到静心观碑!”
“如何才能彻底忘掉?”
“不去想!”
羊子鹏心道,这个焦旷的思绪,确与常人不同。
“好!子鹏定会提醒道长!”
离恨道:“嗯,先生心志精纯,一定能参透陶祖毕生所悟!”
“但愿吧!…”
焦旷看一眼大江。
江水东流,执念和仇恨尽数散尽。
铜锅见底,三人饱腹。
羊子鹏用石头敲击石壁,唤来渡船,羊子鹏牵马,与离恨一同上船,辞别焦旷,渡船离开焦山。
“小郎君不错呀!进了趟焦山,抱得美人归!”
船家爽朗地笑道。
离恨面色羞红。
夕阳柔暖,渡船驶向大江南岸。
“瘗鹤铭里,到底有什么奥秘?!”羊子鹏望着江面红鳞,不禁叹道。
“公子以为呢?”
“焦先生观碑十二年,尚不能格出,我又则能臆测。”
离恨噗嗤笑了。
“难道姐姐知道?”
“我只是猜测而已。”
“是什么?”
“人之常情。”
“何意?”
“仙鹤死去,陶祖悲伤,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没有别的?”
“没有。”
“那陶祖为何让焦先生观碑悟道?”
“道在心里,观碑其实是观心!”
“那焦先生观碑这么多年,岂不白费?”
“观心是很难的,陶祖为焦先生指明了一条观心的途径,焦先生持之以恒,一定不是白费!”
“哦!”
“姐姐为何不对焦先生明言相告?”
“焦先生未必不知。”
“焦先生能有所获吗?”
“我不知道。焦先生若能有所悟,定是在一瞬之间,只是这一瞬间,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是十年之后,或许,永远不会有。”
“但愿焦先生能早日开悟!”
“我还觉得,陶祖让焦先生观碑,还有另外的想法。”
“什么想法?”
“陶祖通明古今,或许早已预测到了茅山派的大难。”
“姐姐是说,陶祖故意让焦先生回家,以逃脱厄难?”
“嗯!”
“陶祖为何只救焦先生?”
“陶祖毕竟是人,不是仙,未来的事,他也不能尽知吧!”
羊子鹏听了离恨之言,更加感怀。
夕阳下,离恨的妃红长裙略显娇艳,及腰长发更显窈窕,止息阁上清冷的离恨,于江船中,竟是如此妩媚动人。
羊子鹏更加坚信,离恨是天上下凡的仙子。
暮色四合,渡船靠岸,上了岸,羊子鹏与离恨共乘一骑,奔回京口城。
离恨的发香在羊子鹏的鼻息间萦绕。
弦月将满,高挂夜空,京口城灯火阑珊。
进城后,回到止息阁。
羊子鹏在止息阁住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