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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鸣瑛 下

莲舫去世后,苏台王朝秋官大司寇的职务出现了空缺。莲舫实在去世的太突然,正当壮年的大司徒,平日连生病都很少,谁又想到会突然辞世。

偌娜下令朝臣推荐合适的司寇人选,最后被推上前的有两个人,一名就是少司寇琴林叶芝,另一位却是大司礼、少宰保举的和亲王苏台清扬。

偌娜自己心中的人选当然是母系的琴林叶芝,可另一个候选是清扬就不能等闲处置,尤其大司礼紫名彦是在早朝时当众提议,更不能装着什么都没看到。朝议了两三天,连宗室都惊动了,有说和亲王已经有封地,再担任朝官未免不便;也有说既然迦岚亲王能够当大司马,和亲王为何不可做大司寇。偌娜最怕朝臣争论不休,于是丢下一句:“暂由少司寇摄。”

出人意料,一向在朝廷上对自己母系多为照顾的花子夜这一次并没有偏向琴林叶芝,就连王妃来说情都被他用一贯的冷淡当了回去。自从水影前往丹霞郡后花子夜也不知道是无聊呢,还是突然良心发现对原配有了那么可怜的几分愧疚之情,接连半个多月都宿在王妃那里。正亲王妃自嫁入王府起就不曾受过如此怜爱,惊喜交加,每日小心翼翼就怕一个错失了丈夫欢心,至于叶芝到底能不能当司寇根本不放在心上。更觉得既然总是为了家里当什么官而让花子夜生气,叶芝不当这个官还更好些。

清扬没有急着表态,作为镇守封地的和亲王,她没有朝官职务牵连,也就用不着天天早朝。更乐得躲在王府睡到饱,朝堂上为了她大臣们吵到脸红耳热,她依旧在家中休闲自在的抱美人。直到这一日鸣瑛梳洗妥当,又吃过她的洗尘宴后,清扬才将此事提起。她捧着白瓷杯轻轻转动,看碧绿的茶汤轻轻晃动,忽然道:“少宰和大司礼两位推荐本王为莲舫继任。”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何喜之有?”

“能让涟明苏在殿下掌上起舞,可见殿下这些年经营没有白费,难道不是可喜可贺?”

“好说好说……不过,鸣瑛觉得这件事办得如何?”

“不妥。”

“哦?”

“依属下之见,殿下此时当坚拒司寇之职。”见那人眼中有疑惑之色,微微叹一口气,再度凑近她身边,低声道:“殿下一人,能当几个官长?”

“六官官长素来不得兼任……啊,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

鸣瑛娇笑道:“多谢王爷接纳。”

苏台清扬隔着茶几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你真是本王的至宝。这些日子没有你在身边,本王事事不顺心。”

鸣瑛听到这句话才露出一点笑容突然想到一件事,笑容顿时凝住,望着清扬道:“殿下为何将明霜给卫方使用?”

清扬笑了笑将对明霜的安排简单说了一遍,说西城与卫这两家是朝廷栋梁,世代显贵,且都不是外戚,朝廷名门世家属他们最为麻烦。而卫方身系两家,控制住了卫方,就算在卫与西城这两道“铜墙铁壁”上打出了缺口。

鸣瑛当即皱眉道:“殿下欠思虑了。殿下莫忘了这明霜曾是辅佐西珉皇太子东征西讨复国平叛的功臣,他平日虽安分内敛,可不经意间论及时事、政务,均有发人深思之语。这人真正有经纬之才,殿下应当留在身边多加安抚,怎么反而送到别人手上了呢?”

“本王要他看着卫方。”

鸣瑛叹息着摇头道:“属下还是以为不妥。此时送走明霜,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清扬素来不把男子看在眼里,多少觉得鸣瑛有些小题大做,明霜的确有文采,可也就是文采罢了,即便一去不复返,也算不了什么。至于他在西珉的种种,堂堂一国女儿,到让一个男扮女装的抢了风头,只能说西珉无人,难怪这些年被乌方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此外,这位明霜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又何至于自己都无法保全,丧家之犬般沦落安靖,在她面前低头哀求……再说,她就不相信明霜胆子大到背叛她和亲王的地步。当下拉开话题,又问永州郡的情况以及她一路上所见所闻。鸣瑛却不愿这么将话题扯过,当即喝一口茶,毫不客气的开口道:“调开卫方是好事,西城照容与他伉俪情深,少卫方在身边恰如断一臂。可将明霜送到他身边实在不必要,要拉拢也操之过急。其实,殿下想要在卫家打开一个缺口何必动卫方,有一个现成的人选殿下怎么就忘了呢?”

清扬奇道:“这是怎么说?”

“哎哎,王真是……”摇了摇头用力叹了好几声:“王怎么将昔日力鼎‘皇长女’的朝臣都忘了?”

“啊——卿所说可是卫简?简至今仍对本王颇为青睐,本王并没有忘记他,只是用他来打动卫暗如恐怕……哈哈。卿在京城转一圈,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大司空在家中早已失宠。”

“情爱虽驰,然夫妻名分仍在,只要大司空一日冠着‘卫’这个家名,我们的大宰乃至整个卫家就必须与他同生死共荣辱。再说,二十多年夫妻之情也不见得就断了。”

“哦?”声音里带着笑意,嘲笑大过好奇。

“若非情意尚有三分,大司空安能至今仍居玉堂春。卫简身在一位已久,若无半点情意,何不与大宰离缘,虽然麻烦些,也不是没有先例。至于大宰,身边美人虽如云,也有几个庶出的孩子,可至今连侧室都没立,几个庶子的生父都是亲侍,最长的那个怕是已经跟了二十年了;可见她心中还是很顾念大司空的面子,此外,也是让秋水清在众子女间无可非议的立稳这‘世子’身份。”

清扬的脸色沉了一下,半天没说话,鸣瑛看她神色就知道这段话她算是听进去了,也就慢慢喝茶。过了一会但看她掩口打了个哈欠说累了,又说鸣瑛你赶了那么长的路恐怕也累了吧,今天和本王睡在一起,你我联床夜话。

鸣瑛噗嗤一笑道:“殿下不累,属下赶了几天路可着实支撑不住了。再说……”含笑看着清扬的眼睛,“再说,属下这样子可不配伺候殿下……”清扬一愣,随即用力一拳打了过来,骂道:“满口胡言乱语。”虽这么说,也不再坚持,笑着要她早点休息。

翌日,也就是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四月三十,和亲王永州郡守苏台清扬上表拒受司寇之职,并推举少司寇琴林叶芝为继任。

偌娜正苦于清扬这个竞争者地位过高不能随便驳倒,这下连她都推荐叶芝,年轻的君主乐得顺水推舟,当即下令以叶芝为新司寇。至于少司寇继任,人选也是清扬提的,选的是秋官司救兰.卿颂。此人才学不错,为人也谨慎,又在三位算是顺理成章,偌娜自然应允。然而昭彤影着意看了清扬一眼,奇怪于这个人选何以从她那里出来。照理说兰卿颂并未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兰家也非名门世族,卿颂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官员,这少司寇一职给了她不会有大错,可也不用指望她能在上面建立多少功业,可以说,若非莲舫去世的实在突然一下子找不到人填补,卿颂的官场生涯也许就终于三位。

津津有味的捉摸时突然觉得周身气氛有一些异样,一会神却和清扬的目光对了一下,但见那人唇边一点笑容,眼神有一点挑逗,心里乱跳了一阵,忙低下头。

这日鸣瑛在宫门外等候清扬下朝,于是看到了如下一幕。

昭彤影宛然和人比赛似的用让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往设在迎凤楼外两边各千步的六官官署“走”;而身边苏台清扬艰难的配合她的速度,一段走一段小跑。

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虽然是美人,可是——我的王啊,这个样子未免太难看了吧。”

幸好这种情形只短暂出现,出现在她面前的又是仪态万方足以为天下共主的和亲王。见她在车上先是一愣,随即淡然上车,刚一坐定就听身边人低声道:“难怪王不希罕明霜,原来在京城又看中了一人?”

“你听说什么?”

“不是听到什么,是看到了什么——殿上书记,那是稀世的美人啊。”

“卿已见过她?”

“昔日在永州见过一面,她自长定赴任殿下书记途径永州,那是属下还是一个小小的七位官,刚刚进阶不久。至于近的,昨日才在皎原重逢。”

清扬神色平静,还淡淡笑道:“难怪本王昨日返回来找了一路不见踪影,原来是搭上了你的车。”

“昔日见她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再见才发现传说半点不假,殿上书记果然倾国之色,朝廷之中无人能及。”略微停一下,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顾忌,生怕一说出口清扬立刻翻脸暴怒,可想想又觉得这件事情极其重要,早晚是要拿出来说清楚的。侧头看看,那人唇边带笑,显然心情不错,悄悄深吸一口气,凑过去在她耳边道:“殿下对那人的用心,与对旁人不同吧?”

果然,笑吟吟的脸色瞬间阴沉。

“怎么说?”

“再度相见,属下不但发现殿上书记果然美得惊人,还觉得总好像近些年里又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哦——”

“属下从昨日回想到现在……”

“那你想明白了什么?”

又悄悄深吸一口气暗道成败就在下面这一句了。

“属下想明白了,是在殿下身边。在殿下精细收藏的画卷中。”

“本王何尝有殿上书记的画像?”

“自然不是书记的,画中人远不如书记绝色,可容貌乍一看略有几分相似,那双眼睛却有七八分相同。便是那个花下舞剑的女子,落款是殿下,题上有一个‘染’字。”

这句话出口,但见苏台清扬全身一振,当下呆在了那里。鸣瑛就怕她当场翻脸,喊一声拿下,那她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如今见她呆若木鸡反而喘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凑近身前道:“那是王的心上人吧。”

清扬沉默不语。

五年以来,鸣瑛是第一个在她面前提起天染名字的,甚至她都不曾想到还能有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更没有想到,时隔五年,曾经拿着她的画卷都心绪平静,可当听到那个字在旁人口中溢出时,一瞬间,心会痛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还是五年前那样,痛得恨不得死了才好。

那时她正当年少,风流倜傥又多情多意,她看不上天下男儿,觉得他们只不过是一些靠着女人生活的装饰品,只可闲暇时用以愉悦,却不佩与她比翼双飞。那时天染是从正亲王府提拔上来的年轻司礼,英秀逼人;她爱舞剑,又擅长弹琴,常常花下一舞,舞罢轻抚瑶琴,一瞬间将剑气飘扬的英气收敛成高山流水的清雅。

她们两人不知道是谁踏出了第一步,一踏出就没有回头之日,只当对方才是前世今生的夙愿,在十丈宫墙内偷偷品尝禁忌的情爱,拿前朝那些传唱已久的韵事来自比,仿若她就是那名扬千古的慕莲锋,与千月江漪并肩策马、烽烟辗转,到如今仍叫人思之念之。

然而欢愉终究短暂,终有那一日她与天染全身颤抖得趴跪在地上,而正座上那个她称作父皇的人气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听到有人走入,不敢抬头,只听到那人请安的声音,知道是那刚刚通过进阶考被父皇宠上天的文书女官。

爱纹镜道:“文书女官给朕将这个逆子带下去,往后半年这逆子由卿监管,好好教她什么是礼仪规矩!”她知道这句话一出,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也不会被夺爵幽禁之类。她听到天染依旧趴跪着不断呜咽,她想要求情,身子刚刚一动,突然觉得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然后是文书女官清脆的声音“臣遵命——”这声音唤回了她的理智爱纹镜在点了下一下头后又呵斥起天染,于是,她谢了恩乖乖站起来跟着水影出去。

第二日她听说爱纹镜当夜又宣召了女官长,也是好一顿训斥,而天染当天就送进了“金蕊堂”,女官长挨了训斥又隐约看出自己的前途走到了头,将满心怒火都发泄在司仪身上,等三日后文书女官奉皇命端着鸩酒、白绫进金蕊堂时看到的已经是一个脱了型的人。

天子下令赐死天染,罪名“秽乱后宫”。

穿过王府花园来到清扬居住的暖阁。进了房间,和亲王一连声将所有下人赶出去,直上二楼在西侧塌上跪坐下,向她招招手:“过来坐下。”又沉默了一会,突然重重叹一口气道:“鸣瑛啊鸣瑛,本王的心思竟然一点都瞒不过你。”

“殿下身边也的确没有能般配的上人。”

她苦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鸣瑛,本王今日不想谈此事此人。”

“好——那么……说说另一个怎样?”

“又是哪一个?”

“那个位高权重,却在宫中记载里找不到暖席礼记载的人啊。”

清扬神色顿时轻松,哈哈一笑道:“这句话说得有趣,找不到暖席记载的人,不错——鸣瑛怎么看?”

“我们安靖国人将服礼看作人生第一要事,比婚礼还要重要,即便寒门小户也要竭尽所能。暖席是服礼必备,即便山野穷苦人家都不会不给女儿行暖席礼,何况在皇宫中行服礼的文书女官。”

“不错,所以……”

“属下也看过一些宫礼、宫制的记载,皇宫中只有两种人没法子行暖席礼。一种是罪人,另一种……”她笑笑,不再说下去。清扬笑着接口道:“另一种,就是有至高无上的人来暖席了。”

“殿下倾向的恐怕是第一种可能吧?”

清扬笑道:“许多人都说昔日的女官长是先皇爱宠,本王从来不相信。我那父皇乃是一等一的端正,谨言慎行,怎会做出与女官长暗通款曲,有违礼仪之事。”

“这么说,殿下缺的就只有一个证实了。不过,属下觉得,即便证实了也没什么用处。爱纹镜雅皇帝既然能重用一个罪人,难道还没还她良家身份?”

清扬摇摇头,缓缓道:“本王觉得,其中还有蹊跷。所以,本王前些日子想把她身边受宠的宫侍请来问问,没想到,那人身边就连个宫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请动的。”

“……殿下可知道那人除了宫侍,可还有宠爱过的人?”

“正亲王花子夜?”

“殿下!”

清扬大笑着说,好好我不开玩笑了,又摊摊手说就这样了,你看怎么办吧。

鸣瑛略微一顿,正色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属下要向殿下问一件事。殿下是要用那个人,还是要毁了那个人。”

“本王自然是要用那个人,好歹本王受过她半年监管,对她还是有几分尊敬的。不过,鸣瑛既然问了这句话,你心中想的就是后者,说说原委。”

“属下来京城之前也打听过当年女官长的一些事情。这人身上藏的东西太多,琴林家一直想方设法要她死;花子夜亲王却留她在身边,一刻不离;昭彤影是她的知交好友;秋水清、紫千、西城静选这三个人都与她往来密切。皇上、迦岚亲王这两边她都有所接触;朝廷五大世家到有三家与她有那么千丝万缕的联系。殿下……属下还有一句话想要问,殿下要她,真的就只是爱才么?”

清扬犹豫了一会儿,但想不管怎么说自己总需要一两个亲信知己才行,这人跟了自己好几年,自己连联络乌方这样的大事都交给她处理,其他好像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于是喝一口茶润润嗓子道:“爱纹镜雅皇帝驾崩时的情形本王曾对你说过几次。”那人说是啊,可是王还有什么细节忘了告诉属下。后者笑笑道:“先皇颁布立储诏书后只传入花子夜,说了有一顿饭功夫的话。也就是本王曾告诉你的那几句‘清扬莫带兵,迦岚莫入京,太子莫亲林’。不过,先皇是在立储后三天驾崩,驾崩时太子、正亲王、本王、大宰、大司徒、大司礼等都在场。可之前那三天,不——先皇抱病那半年时间,就只有一个人朝朝暮暮陪伴在他身边,那就是当时的女官长水影。而先皇——先皇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毕竟谈论的是自己的父亲,纵然在自己房中也不敢太过放肆,踌躇许久方道:“爱纹镜雅皇帝心思深沉,我虽然是他的女儿,总还是无法把握皇帝的想法。先皇诸子,少有常承宠爱而不衰者,公卿重臣亦然如此,例外者唯水影一人。十余岁长伴君侧,近十年恩宠不改,其因人解语、细致入微可见其一;先皇若还有信得过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爱纹镜雅皇帝既能留下话要花子夜夺本王军权,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防备?”

“殿下以为,先皇留下了什么密诏以备不测?”

“若是有,就只能在那人手中;否则,就是没有。即便不在那人手中,她也必定知道详情”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冷冷道:“担心遗诏的到不是只有我一家。”

“这便是琴林家想要至那人于死地的原委?”

“就不知道是不是我那皇弟将她留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原委了。”

鸣瑛微笑道:“如此,属下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