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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明月楼高 上

四月,京城开始有一点夏日迹象的时候苏台偌娜结束了南江州之行带着群臣在和亲王及平叛军护送下一路高奏凯歌返回京师永宁城。回到京城偌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监国月余的花子夜叫到面前痛骂一番,骂得花子夜泪水盈眶险些当场大哭,他莫说当正亲王之后,就是做皇子的时候也没被这么当众责骂过。

事情的起因也就是苏郡郡守的任命,偌娜已经采纳和亲王建议要用齐霜。然而少宰涟明苏和大司徒西城照容都推荐了鸣凤安平王玉梦长女苏台秋嗣。花子夜久闻玉梦的两个女儿文武双全,秋嗣这年三十,早在八年前即在鸣凤出任知州、司士等职,现在鸣凤郡守府为四位文官,官声卓著。花子夜早想提拔于她,苏郡地处要冲,又是高祖兴兵之地,动乱方平正当由皇室子出任郡守,虽然觉得她年轻了一点,还是下了任命。在花子夜看来,任命郡守是监国分内事,所选所任皆并无私心,哪里想到偌娜回程途中看到分送鸣凤和苏郡的公文当即大怒,觉得花子夜让她失信于和亲王。先扣下公文,一回到京城叫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责骂,说秋嗣年未至而立何足为重任,又说玉梦,自青年离京二十余年未归一次,两位皇帝驾崩,两位皇帝登基,都不曾回来;二十余年不拜皇陵,安平王显有不臣之心云云。

花子夜自从摄政以来自知才学不足,一向兢兢业业,此次监国一如以往尽心尽力。从皇太后“捉奸”闹剧后他已长时间不曾与水影亲近,早想乘皎原踏春之际找个机会再续前缘,偏偏偌娜要巡幸南江州,他深怕辜负妹子信赖一步也不敢踏出永宁城,每日五更听政、三更方眠,倒比摄政的时候还要尽心,哪里想到一番辛苦每半句好话不说,还被偌娜当着清扬、大宰、大司寇的面一场斥责。回到王府摔碎了半间屋子的东西,等王妃闻讯前来推开门见他坐在满地杂物之间双手抱膝头深埋臂弯中双肩抖动,竟像一个孩子般暗自哭泣。正亲王妃与他结缡以来第一次见到丈夫这般孤苦模样,一时心旌动荡,上前抱住了他,花子夜也不推开,依旧双手抱膝埋首臂间,而身子的颤抖在妻子怀抱中渐渐平复。

三日后偌娜下诏调昌乐郡守为苏郡郡守,以南安郡王任昌乐,诏令苏台玉梦世子秋嗣入京见驾。花子夜在病榻上听到这份诏书,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继续和自己的长子玩,王妃坐在边上狠狠瞪了报事的一眼还追出来说:“司殿明知道王为这个都气病了,还来禀告。”紫千笑道:“圣上这道诏书也是要和殿下和好,我这才来报告,殿下听了会高兴的。”果然王妃再回来时候看到花子夜唇角笑容多了几分。

5月是万寿节,4月中旬起陆陆续续有各地官员回京诉职,尤其是藩镇重臣、封疆大吏,以及各封地的王爵们更是亲自或派出使臣到永宁城为偌娜祝寿,敬献寿礼。丹霞郡守卫方也派出属官明霜,述职并进献丹霞郡寿礼。和亲王清扬的生日比偌娜早一个月多些,从苏郡回来第五天和亲王府又是宾客盈门,进京的官员祝万寿之前先得了个奉承和亲王的机会,一举两得人人欢喜。这些述职官员最擅长打听京中信息,和亲王入京后在偌娜面前何等得宠,又怎样在苏郡新立功勋,偌娜怎样亲自前往,这些消息入了耳在京官员中有一半赶着要去讨好这位和亲王。

明霜虽已不是王府属官,到底恩情还在,入京办完公事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清扬请安,两人许久未见少不得一番缠绵。明霜又将在丹霞种种一一汇报,说到卫方非常信任他将郡守府许多要事悉数告知,又在给天官的文书中对他大为赞赏,看样子升阶不成问题。清扬眉开眼笑连声夸奖说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又道:“等你再升一两阶就是丹霞举足轻重之人,无论在文在武均可与卫方分庭抗争一番。”明霜听了露出失望神情低声道:“属下还不能回到殿下身边么?”清扬一把抱住他柔声道:“本王也舍不得你,然你既能获得卫方新任殊属不易,委屈些,也不过一两功夫,本王不会亏待你的。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你若愿常伴本王身边,本王自然疼你一辈子。”明霜听了勉强点点头,惹得清扬放声大笑。

这日和亲王府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皇室宗亲、名门贵族、大小官员几乎个个到场,即便不能亲自前来也派家人下属送来礼物。清扬和鸣瑛两人在正殿接待宗亲贵族们,好不容易的一点闲暇和亲王对自己最得力的亲信道:“卿看本王今日这寿筵与回京时那场酒宴相比如何?”

鸣瑛轻笑道:“自然是不能比,殿下一年来的功夫没白费。”

清扬哈哈大笑得意神情溢于仪表,又道:“本王回京时下帖子请京城名门,只到了五六成,而今一张帖子未发便人人前来个个逢迎,苏台朝廷皆是些趋炎附势、见风转舵之辈。对了,你说本王那当正亲王的弟弟还有他那少王傅可会前来?”

“必来无疑。”

“如此断定?正亲王也就罢了,那位少王傅素来不爱热闹,本王进京她不曾到,迦岚寿诞也请不来,今日就一定能到?”

“属下斗胆……若是少王傅今日仍不到,殿下准备怎样?”

清扬淡淡一笑。

“属下在斗胆揣测,殿下想的是‘倘若在不到,如此不知情识趣一个人得之无用、留之有害’,可是?”

又是微微一笑。

“故而少王傅大人定会带着重礼来为殿下上寿,少王傅是个聪明人。”话音未落已听外面报“正亲王殿下、王妃殿下到——晋王殿下到——少王傅大人倒——”

“看看,来了不是。”

和亲王这场寿筵热闹非凡,前来祝寿人之多超出王府管事女官们的意料,结果以往四位以上京官就能登堂入室,这会却不得不变成只有三位以上官员才能在王府宴席上得到一个座位。所赠礼品也尽含天下珍奇,贺客之间更是相互比较,也有礼准备的薄的当下就命家人回去重新筹备,只为在清扬面前不至于落下恶名。一殿服紫穿绯中也有例外的,比如曾任何亲王府书记位仅在六阶的明霜,还有位在四阶却地位极高的水影。

永宁城名门贵族人家庆寿从午后开始一直延续到深夜,先游园赏花到了晚上在举行正宴,游园之时主人家会准备投壶之类的游戏,其中落败的要在晚上为主人家献艺,至于献艺的内容则有一系列酒令一样的牌子,抽到什么就做什么,这是苏台人家做寿讲究“众乐”所致。实质上彩衣悦主的永远都是宾客中职位比较低,又没有什么后台的那些,比如明霜。

明霜抽到的牌子是名剧《寒窑情》中莲锋的一段唱词,是她在疆场冲锋陷阵之后明月营房回想与云门慕相知相许时的缠绵悱恻,又在缠绵之外感慨天下纷乱黎民受苦,重又壮志激昂,被誉为整出戏中将莲锋表现最彻底的一场。明霜一看要反串连连摆手,要换过一张,一旁的人哪里肯依,最后鸣瑛也来凑热闹,于是这青年只能苦笑着答应。

一直以来,水影都不是一个很喜欢凑热闹的人,她不喜欢寂寞,相对的更不喜欢喧嚣,高朋满座比独处一室更让她感到孤苦。

凰歌巷和亲王府,在它的主人还不叫清扬的时候她便不止一次进入,以宫女和女官的身份。她知道这纤巧精致的花园哪一处宁静幽雅,哪一处正是春末夏初能带给人惊喜的地方。初夏时分,黄石假山围拢下的池塘上睡莲已经含苞欲放,嫩绿的圆叶散在墨绿池水之上,而两岸野草垂藤斜插水上,有江村幽远的野趣。坐在水边青石上,目光正追逐着一只嫩黄菜花蝶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小心翼翼的,畏惧的,在身后响起——

“是……晋王府司殿大人?”

面前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肤色黝黑满面皱纹,和身上精致的绸缎衣衫极不相称。

“正是水影,请问老人家有什么事?”

妇人没有料到能受到礼遇,弯着身子道:“小人……小人听人说大人是从宫里出来的……”

“水影在后宫十余年。”

“我……小人,小人想要打听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后宫里的人?”

“是,是卖到宫里的小男孩。”

“一个宫侍?”

“是,是叫作宫侍。大人,能不能打听出来?”

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哪一年进宫的?”

“十八年前,卖掉的时候他只有八岁,是在三月里。”

“原来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二十六的青年。”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点头,随即满怀希望的看着她低声道:“那孩子叫做……”

“母亲,母亲您在和谁说话?”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妇人咽下后半句话,回过头去看着向这边跑来的女子,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那女子身穿六位官常服,转眼到跟前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惊,立刻跪下道:“给大人请安。家母刚到京城不懂规矩,大人见谅。”

她嫣然道:“好说。原来是令堂,这位大人是……”

女子起身道:“下官春音,原在苏郡南江州为六位司制。蒙圣上垂青、和亲王殿下赏识,刚刚进京。”

水影欠身道:“我听说和亲王在苏郡赏识了一个能干的司制,天官也要重用于她,原来便是阁下。”

女子谦逊几句又转向老妇人,劝她回房休息,那妇人连连点头行礼而退。春音苦笑道:“家母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刚才对大人失礼了。”

“令堂好像在找什么人。”

春音的神色有点尴尬,又苦笑了一下道:“是这样的,下官有一个跟了我们许多年的家人,她之前因为家里穷又遭灾,不得已把儿子卖掉。据说是卖给来采买宫侍的人。这些年她非常想念儿子一直念叨着希望能找到他,哪怕再见一面也是好的,家母一直放在心上。如今下官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家母便想打听一下,或许是听王府什么人说起大人是后宫出来的,所以冒犯了大人。”

“令堂此心叫水影感动,或许水影是能帮上一点忙得。你们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么,家母或许记得。不过,下官听说宫侍进宫后都要改名字的。”

“的确如此,但宫中记录上也有这些孩子的本名。只要知道本名,进宫的日子,并不难查到。只是采买的宫侍并非全部送到后宫,也有许多留用于各处王府、郡王府,这就不好找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费点力气而已。”

春音连连道谢,又道:“怎敢如此烦劳大人,等下官问过母亲,问清楚那孩子的情形再来求大人。”

“举手之劳而已,能让老人家安心,水影就很高兴了。”

两人的对话被另外一群人打断,那是西城家未来继承人和她的两个弟弟——西城家的幼子还没有到合适这种大型活动的年龄。西城静选显然是来找她的,春音看出这点行礼告退。果然静选立刻走过来挽住她,提议四处走走,随即感谢她为西城家做的事,很高兴得说:“春官那边前天来了信,说玉台筑已经下了名册。昨儿就收到天官那边的任命在夏官属出任六位司兵。”水影恭喜了几句,随即听她道:“玉台筑和我说了一件奇怪事情。二弟两个月前到外地替家母办点私事,昨天回到家问我们少宰真的遇刺了么,我觉得奇怪,回答说哪有随便诅咒少宰的道理。结果他说……”招了下手:“玉台筑,你自己来说。”

西城玉台筑离开正和他说话的洛西城,快走两步来到两个女子面前,先行了一礼,随即解释起那件事来,他的解释非常简洁,只有两三句话——

“我四月初在康宁县一个客栈里见到过少宰——因该说是很象少宰的人——现在想想容貌虽然一模一样,举止上还是有许多不同。但是容貌实在是太象少宰了,所以回京路上听人说少宰三月下旬遇刺重伤非常惊讶。”

静选道:“很奇怪吧。而且不止一次,前些日子我的使女也说少宰遇刺后第三天她在城门那里看到少宰大人悠闲得往外走,我还嘲笑她花了眼。原来真有和少宰一模一样的人。”

水影身子一震,满脸凝重,立刻道:“西城公子,你看到的那个人可也是四十出头,身高七尺?”

“正是,身高年龄皆与少宰大人一般,不然在下也不会认为是少宰微服出京。现在想想少宰举止行云流水,此人却透着刻意的味道,并非多年自然形成。”

“这就是了——静选,令弟说的这个人我也见过。而且,我差一点点就死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