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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抔之土,六尺之孤 下

逍尹之事刚刚开始查,还没见半点痕迹,虽然郴州秋官听说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逃犯在自己管辖之地着实兴奋了一番,但四个城门一个个查,城内客栈也暗中发了通告还是不见踪影。这时又有一个新的事情发生了,使得洛西城的注意力分散到这件新近发生的事情上。

11月下旬,苏郡又一次发生了民变。这一次的民变发生在苏郡南江州代县小福村,村民的田地在这一年夏季遭遇了严重的虫害,秋日几乎没有什么收成。各家各户打下来的粮食留下种子后只勉强够过冬,村民早就向知县请求减免一些税负,或者允许他们以徭役冲抵一些。代县知县是偌娜登基后第一次进阶考京考进阶,还算能干,也不贪心,知道邑内好几个村子都遭了虫灾早在秋收刚开始便向州府请求减税。州府倒是同意了,报到郡上当即被驳下来,要他们按照规矩缴粮。然而就算是把村民们手上所有的粮食都收空也不够苏郡要的三成赋税,再说了,若是把种子粮都收走,第二年将迎来更可怕的饥荒。这官员年纪不算太大,官场经历不多心肠也硬不下来,收粮的事一拖再拖,直到苏郡完成朝廷要的所有税代县才收了一点。报到郡守府,苏郡司制大为不悦,下公文将南江州知州痛骂一顿;上支下派,下一个被骂到狗血淋头的当然是代县的知县。南江州知州更丢下一句话“一个月内还收不上来,就提着你的官印来见本官。”

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登第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都随之改变,又有几个人愿为百姓福祉掷却顶上乌纱。代县知县到了这个时候恐慌起来,命令衙役四处征收,但凡家里还有一颗粮就不准少一点赋税。县尉们如狼似虎,挨家挨户搜,百姓们看着种子粮都被收走就如同看着来年的希望硬生生被斩断。

“这样下去明年会饿死的人”县吏这样告诫知县,后者狠狠瞪了一眼:“本官已经尽力而为,再违抗郡守之令,本官第一个就要掉脑袋。”

这一日县尉带人到小福村挨家挨户搜粮,从一家人横梁上搜出用绳子绑在上面的一袋粮食。当即收缴了不说,还将户主抓到村前晒谷场上吊起来鞭打。村里都知道这一家没有壮丁,只有五十多岁的祖母和十四岁的孙女相依为命,守着几分薄田,丰收的时候都吃不饱穿不暖时常要靠邻里接济,眼看那老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村里几个壮年男女终于忍受不了站出来和差役们发生争执。眼看百姓群情激愤,被逼急了的县尉叫出一句:“谁再闹,一并抓到衙门去砍头!”这句话一出彻底激怒了百姓,不知道哪一个人喊出一句“杀头就杀头,活不下去了,反了!”

冰层破裂,春水横流。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自古以来没有永恒的仁政也没有永远的暴政,前者会因为无上权力所带来的纵容而走向堕落;后者迎来的将是民众的反抗。

小福村的村民用农具打倒衙役们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等到平静下来人们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乃是谋反的死罪。村里的长者商量了一下,这个村子周边没有什么深山,要全村一起逃走不可能,而且许多人根本不愿意逃亡,他们说“我们又没有谋反,都是那几个年轻人自作主张。”讨论的结果,当天参与打人的连夜离开村子自寻活路,官兵来的时候就把所有罪状推到那二十个人身上。

当天高喊“反了”的青年受到极大压力,她带着同伴离开村庄的时候说:“你们今天把我们赶走就以为能够置身事外了么,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

果然,小福村武装抗税的消息报道县衙,代县知县顿时大怒,他为了没能按时收粮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百姓再这么一闹,他几乎能看到自己前途崩溃的样子。此人决定亡羊补牢,下令县内下属的官兵全数出动,将小福村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少一并逮捕。抓来后发现跑了为首的,便命令将那些年长者全部绑在城门边的木桩上,命差役不分昼夜看守,言明要造反的全部来自首才放过他们。如此这般三天,那些白发苍苍之人如何受得住这种苦,便有两人生生死在城门口。终于第三天夜里有几个人受不住回来自首,到了第五天所有人都回来了,代县知县命人将他们绑了押送州府,小福村所有人除了没有服礼的孩子全部押送州府听候处置。

齐霜听到南江州的回报对代县镇压得当颇为欣赏,她也知道郡中百姓颇有不满,虽然重刑各地武装抗税之事时有听闻,决定拿小福村一事杀鸡儆猴。于是离开郡治,亲自前往南江州州治,即是表彰南江州及代县平叛有功,也是显示郡守的威仪以便震慑黎民。

就在齐霜前往南江州途中,一个噩耗传来,押送代县叛乱首领的队伍在半路遇到一群人的袭击,几个领头的还有一些村民被救走,押送差役死伤惨重。救人的在一个差役的尸体上留下“杀齐霜,替天行道”的字样。

齐霜闻听自然怒不可遏,这是对她——当然也是对朝廷公开的挑衅。而这种挑衅在她前往南江州途中发生,更是对她直接的挑战,完全不可容忍。

十一月末,齐霜下令郡司马自郡治调三千精兵,围剿苍鹰山的群寇。

苏郡的动荡至此开始了第二幕。

从囚车中被救出,宛若再世为人,小福村的青年们站在悬崖上望着尸横遍野的山谷,身后残存的村民哭成一团。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些年轻人这样想着。从那一日振臂一呼到今天,一切的变化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其实他们没有打算反叛,反叛来做什么呢,难道去当皇帝?他们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侍弄庄稼,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想过要当什么皇帝。最初也不过是活不下去了一句气话,最终变成落草为寇。青年们有一些沮丧,一日为盗三世牵连,沾了这个贼字祖上丢脸,子孙三代之内都不能参加进阶考。他们一辈子清清白白,葱都不曾偷过一根,一夕之间换了天。

苍鹰山的大寨主是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拍拍青年的肩,豪气干云的说道:“在我们这山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再也不用受官府们的鸟气。大家伙都想开点,人都死了,活不过来了,反正不上山遇到那样的郡守早晚也是死,要么交不上粮被打死,要么冬天饿死,横竖一个死,倒不如活得爽快点。”

青年们被这句话感染了,众人高举手臂喊一声“杀齐霜,替天行道!”高呼着走入深山,再不回头,而故乡以及良家子的身份都成前尘往事。

山寨的人安慰这些新入伙的“大家刚来的时候都这样”又说“咱们苏郡人天生不给那些当官的低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没什么丢人的。你们想想,苏郡这个名字还不就是当盗贼的老祖宗留下的。”

苏郡本名两江郡,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文成王朝熹皇帝在位时苛捐杂税、刑律苛刻,一时间百姓道路以目、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文成王朝是贵族为核心的王朝,官员世袭,平民几乎没有上升通道,官与民、贵族与平民之间一天一地。尽管文成王朝的建立被称作安靖神话时代的终结和人文时代的开端,神巫之道在文成依然与政治紧密相连,文成王朝皇帝和贵族都被看作神的化身,不可侵犯。打破这一界限的是两江郡一个下级官员的女儿,她向天下人发出“人世间何来神”“君王贵胄皆凡人”的呼声,带领人民起来反抗强权,对抗神官君主贵族三位一体的等级制度,这个女子的名字叫苏长绮。这个规模浩大的,在苏台历史上称为两江起义的战斗最终以义军失败而告终,苏长绮被杀害于白水江边。然而这一次起义撼动了文成王朝的根基,之后天下义军纷纭而起,终结了文成王朝的统治,也在安靖历史上第一次展示平民的力量。

后代的统治者虽然对“起义”这两字头痛不已,却也不得不承认苏长绮的功绩。文成末期某一割据两江郡的人率先将百姓在苏长绮殉难处作为纪念堆砌的石台进行休憩,取名苏台。清渺建国后,江漪主持修订《文成王朝史》,为苏长绮立传。而清渺开国皇帝为了表达对江漪反抗强权的赞赏,将两江郡改名苏郡。苏兰举义兵推翻清渺开国后,或许是对自己“背叛主君”这一行为的解释,和前朝一样,苏兰将自己的行为与苏长绮反抗文成王朝相提并论,并用苏郡反抗精神的象征——苏台——命名自己的家族和国家。

一代代的苏郡人,生长在白水江边,在苏台下行服礼大典,苏长绮和她带领的军队反抗强权、反抗神权的精神成为苏郡百姓血脉的一部分。这些历史成了苏郡的骄傲,也因此让苏郡成了历代王朝的心腹之患。

天下未乱苏先乱。

王朝溃势一现,苏郡必乱;而每一个王朝建立时最重要的江山争夺也都围绕着苏郡展开。作为中原腹地,苏郡的自然条件并不差,尤其是苏台王朝开国皇帝乃是苏郡人,每年对苏郡有一定的税赋减免;然而,苏郡百姓的生活并不如与其相邻的沈留郡,这也和苏郡动乱不断密切相关。苏郡历史上被百姓奉为青天并四处建庙祭奠的郡守千月彰被人问及治理苏郡的经验时,微笑着回答“一如治家,法纪严明,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爱民如子,风雨寒暑皆关心。”问的人对这个答案颇为失望,千月彰苦笑着对女儿说:“难道还有更复杂的做法么?治家、治郡、治国皆是一体,难不成要说用神术治国众人才满意么?”

苏郡从爱纹镜雅皇帝在位的末期就不曾迎来过好的郡守,因此动乱不断,然而齐霜却又是苏郡几十年来遇到的最糟糕的官员。她倒不是贪污,而是残酷,严刑峻法,动辄杀人。齐霜治民严格到了残酷的地步,治理官员却不尽心,于是苏郡面临着苛政与贪官污吏的双重压迫。经过将近一年的积累,到了这一年十一月迎来了新的喷发。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齐霜抵达苏郡南江州州治,知州和代县知县跪在她面前请罪。齐霜冷笑了几声挥手让两人退下,这两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等退到屋檐下相互看看已经是汗湿重衫。齐霜这一次带了女儿过来,她和苏台咏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二十来岁性格倒是温和听话,只可惜不怎么聪明,在太学院东阁一直熬到十九岁才通过考试。为了这件事齐霜叫人准备了厚礼——上百两黄金另加明珠数十颗——托太学院资深的博士去说情;东阁掌教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退了回来,第二年又送此人倒是收了下来,几天后花子夜一封信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便为了此事齐霜将太学院东阁少王傅水影恨到了牙根痒痒的地步。她一直希望女儿能为官,建立一些功勋才能让郡王身份保留下去,所以带了她过来随时教授。这位侯爵问母亲为何不加以处罚,回答是:“他们不过这点本事,都已经用出来了,逼也是每用的,倒不如给个恩惠,将来对你死心塌地。”

齐霜抵达南江州后立刻开始布置兵马准备扫荡苍鹰山,就在兵马集结的差不多的时候苏郡郡治快马飞报:豫县、江右、瓷都三县同时动乱,集兵已达数千,州城告急!

这一下,齐霜也微微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