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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前夜 下

十一月下旬,日照终于回到了永宁城。在清平关联络凝川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本来也是,他不过是当年丹霞司制身边一个贴身侍从,除了那些试图拉拢司制不成,变着法子来从他这里下手的少数人外,没有什么人会关注他的存在。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旅行,不再是什么人的奴婢,有自己能够支配的钱。这个旅程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像是他刚刚离开王府独立生活时一样,并不是那么顺利。刚离开王府的时候,就连布衣服都穿不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出于平民家庭的孩子居然会穿不惯布衣。旅行的不习惯到是不是不懂得住店吃饭之类的生活琐事,毕竟以往靠他为主子打点出门的一切事物。可当年用的每一枚铜钱都是“主子的钱”,一切往好处安排。这次出来算是为人办事,水影塞了好几十两银子在他手上。可他总觉得既然是平民,他又全无收入,能省则省,就算是川资足够,也不该过不符合身份的奢侈生活。这一切使得这次旅程开始的时候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例如客栈廉价房间的肮脏简陋以及店小二的懈怠等等。

凝川送给他一样东西,类似于信物,也告诉他丹霞大营在清平关和丹州的暗哨。当他抵达清平关的时候,凝川已经在关城中等他,一如既往地活泼开朗,谈笑无忌,而且不顾他再三拒绝,逼着他换了间上房,且三更半夜依然赖在他房中东拉西扯。日照将水影嘱咐的话分毫不差告诉凝川,并给了她一封密信,请她转交南平大宰。凝川把信翻来翻去看了好半天,用很为难的口气道:“一定要亲手送么?”他点了点头,后者更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在逃家,难道要让我送上去被爹爹训斥然后关起来么?”他笑了起来,随即正色道:“您知道的,现今的情势下,南平大宰不会做这样的事。说不定……您这是将功赎罪,连责罚都能逃过。”

不得不承认,他很享受这个女子脸上一瞬间的表情,看她挣扎了半天,最终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然后他补充了一句:“您最好快些办完,用不了半个月一个月的,晋王殿下就会来丹霞。”

凝川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让日照心底里叹一口气想“晋王殿下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子,和王傅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照着他的心愿,见到凝川送上信件第二天就返回,可凝川说什么都要他多留两天,说另有要紧事等等。看他一脸怀疑,这青年女子正色道:“我也急着回去,好赶回来见晋王。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你我就都辛苦一点,再留一两天,最多三天。”

到第二天晚上,一个人走进了日照的房间,那人身穿素缎衣衫,容貌平和,日照倒也见过,便是丹霞大营的第一把交椅——少朝。

尽管已经是第三次见少朝,日照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容貌平凡,也没有什么杀气,言谈举止都透着客气的女子会是西南绿林第一把交椅。在他第一次上丹霞大营之前,总觉得土匪窝一定是金山银山且杀气森森,少朝身边大概还有几个抢夺来的柔美少年等等。然而,上一次为了解潮阳之围,独闯丹霞大营,筹划谋略的那两天住在丹霞大营。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可很快就发现丹霞大营和一般意义上的匪窝全然不同。这里的人并非完全靠打家劫舍过日子,更多自行开垦耕地,放养牲畜,年老体弱的则作手工活——织布纺纱、用藤条麦秆编织日用品。丹霞大营更像一个普通的村庄,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每天操练,打造武器,而且不缴纳赋税。少朝这样解释丹霞大营中的人“都是苛捐杂税、天灾**逼出来的,本来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上了山也是为了有口饭吃,并不是天生做贼的。”在他反问说:“难道一个个都如此善良,真没有盗匪心性的?”少朝爽快地点点头:“当然有,不过这样的人,丹霞大营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丹霞大营,好来好去。”他当时也不知怎样的想法,又举了几个丹霞大营参与过的劫掠案子,以及他在聚义堂中看到的几张海捕通缉上的脸,说“难道这些都是替天行道?难道这些人也都是白璧无瑕?”少朝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不过,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绿林中人,确实没有真正干净的,所以拿一天我若是被朝廷抓住凌迟处死也不会怨言。只希望,抓住我的是个好官员,那我能死的更安心。”

少朝对他的友善让他惊讶,同时他也惊讶于这个闻名遐迩的绿林魁首所过的生活之简单。她在穿着、饮食上均和小康人家的水准差不多,而且在私生活上异常严谨,严谨到让人看不过去的地步。凝川也注意到他对此的惊讶,某一次开玩笑说:“我看大姐对你格外青睐,不如留下来给大姐当压寨夫婿。别看我家大姐是绿林中人,她可是挚情,你看看到现在身边都没个暖床的,若是那个男儿跟了她,一定被全心全意地疼爱照顾,我看,比跟着你那个主子强得多。”

再见少朝,此人并没有太大变化,但颊上多了一条寸长的刀疤,可见绿林生涯乃是游走在生死边缘。少朝还是和过去一样直爽,很简短的几句问候后开门见山说出她的来意。

少朝来此,起因是丹霞大营中的矛盾。丹霞大营这个地盘原本并不是少朝,这块易守难攻之地最初的主人就是丹霞大营现今的二当家。不过少朝并非通过武力获得今天的地位,而是当时此人对少朝心悦诚服,而她的丹霞寨已经处于穷途末路。少朝接手丹霞大营后果然让这里风生水起,成为西南绿林第一,朝廷数次征讨都大败而归,他们甚至打下过清平关而声震苏台。可是当丹霞大营风生水起后,一度精诚合作的两个人却就“未来”发生了矛盾。少朝的想法是守住大营,等待时机,如果能遇到合适的官员或者运气好,遇到清明的君王,就向朝廷投降,她自己生死无所谓,但要让寨中的姊妹兄弟们能摆脱盗匪名号,从新过良家子的生活。这位二当家也想要被招安,但是她不接受少朝那种自我牺牲换来的平庸生活,她想要富贵荣华,于是,她选择了投靠和亲王苏台清扬。

她,想要让丹霞大营成为和亲王争夺天下一支生力军。

丹霞大营的二当家是通过逍尹搭上鸣瑛这一条线的,说起来逍尹还曾在丹霞大营住过一段时间。那时逍尹刚刚被鸣瑛想办法从流放地带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便将她送到丹霞大营,将他遭遇一讲,正符合绿林人同情的条件。逍尹在潮阳立足,少朝的人帮了不少忙,当时少朝出于丹霞大营安全考虑,倒也不反对老二结交权贵,此外丹霞大营在各地官府也埋有眼线,在潮阳布置一人恰到好处。

逍尹初到潮阳的时候还知道按绿林规矩,逢年过节给少朝送礼,每年回来拜会一次各位当家,时间长了,尤其是他在潮阳“大权独揽”后就不曾登门了。然而,丹霞大营二当家却因为这件事和鸣瑛等人的交往更为密切,甚至在上一年为了让齐霜从苏郡脱困,背着少朝动用绿林令,结果弄得丹霞大营在绿林中声威陡降。早在凝川上京的时候,少朝和她就已经与这位二当家之间分歧严重,这位二当家一度想要脱离丹霞大营正式投靠清扬,却被鸣瑛劝阻了。鸣瑛的理由是“莫要坏了你们姊妹之情,姊妹们一时不能接受,慢慢劝说便是,总要同生死共荣辱才好”,可在凝川看来,这完全是因为没有了丹霞大营,她那二姐在清扬眼中不名一文。

这两方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年初以来,这位二当家开始集结她的故交旧属,俨然与少朝分庭抗争。少朝最初不怎么在意,甚至想反正这地方最初是她的,实在过不下去,就交还给她,愿意投靠谁就投靠谁,反正她自己不想冒冒失失和官家合作,而且是不明不白的名义。真要如此,还不如当年接受卫方的招安。

话虽如此,然而她经营丹霞大营八年时光,上下数千人,她这个大当家不是说不干就行的。她愿意一走了之,那些尊敬她的人、效忠她的人不能淡然视之,而且她也必须考虑他们的安全和未来,作为回报。

日照大体了解丹霞大营的现状后,看着少朝道:“但是,两位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凝川笑嘻嘻的不开口,少朝白了她一眼,随即正色道:“我们并不是要小兄弟做什么,只是想让小兄弟知道这么一回事。小兄弟有勇有谋,或许有一天,少朝也要借助小兄弟的判断。”

日照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日照欠丹霞大营一个人情,必当尽心竭力。”

这次会面后的第二天,他启程返回京城,还没出城便和凝川遇到,对方也是一副出面们的架势。

回程比较顺利,进永宁城的时候是十一月旬假的前一天,永宁城大雪初晴,到处银装素裹,孩子们在门前打雪仗,一个雪球差点打在他身上。孩子们一溜烟跑开,而他捏了一团准备回击用的雪站在大街上大笑起来。

走到家门口,心中充满了温暖,即便是空空荡荡一个家,毕竟也是属于他的“家”。经历了二十多年奴婢生涯,第一次有了属于他的东西,一开始没有特殊感觉,可时间越久越是欢喜,越是感受到自由的可贵。在巷子口的小饭馆里买了点卤肉,另加半斤米酒,几个馒头,回家的第一顿晚饭,他允许自己奢侈一下。刚刚摸出钥匙一个人就从边上窜出来,差点吓得他摔掉手上提着的晚餐。那人却一把拉住他,用略带不满的口气道:“你到哪里去了,找死人了!”

日照打开门笑道:“织萝少爷,里面说话好不好,如果你不嫌弃长久没人住满地灰尘的话。”

织萝抢先一步走了进去,一面撅嘴道:“别指望我帮你打扫。”

实际上日照出门前把这小院子托付给了一位可靠的邻居大婶,给了对方一点钱拜托她隔三差五来给花木浇水,扫扫灰之类的,现在一看对方十分尽职,桌子椅子都很干净,连被子都好像刚刚晒过,摸上去松松软软,一点不像月余没人住。没过多久两人便面对面坐着分享米酒和卤肉,织萝一边吃一边抱怨东西做得不好,取笑他白白吃了那么多年皇宫里的饭菜。日照中途又跑出去加买酒菜,等吃个七八分饱才道:“织萝少爷来找我什么事?”

织萝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

织萝早在10月末的那个旬假就来找过日照,他寻思着水影十之**会在旬假的时候跑来和日照幽会。哪里想到过来一看,铁将军把门,问了邻居说这位小哥出城去了,怕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他也不知道日照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后来陆续跑来好几回,终于这一天给他遇上了。说到这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毁了我多少生意,知不知道旬假那两天是我生意最好的时候!”

日照对他这种“坦诚”的态度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随即道:“想好了,愿意姊弟相认?”

他微微挑眉,这个举动让十八岁的少年显得有点妩媚:“什么姊弟相认?我只不过想,既然少王傅这样显贵的人要见我,我这种下贱的舞伎一直不听话,只怕早晚敬酒变成罚酒。所以,想借日照大哥这里,让织萝为少王傅舞一曲。”

十一月末,西城家迎来了这一年最大的喜讯,十二月第一个吉日,正亲王鹤舞领主苏台迦岚将在永州迎娶西城玉台筑为王妃。因为西城玉台筑行过暖席礼,这门亲事遭到了绝大多数宗室,包括皇帝的反对,但迦岚非常坚持,而她是有封地的亲王,几次上书后皇帝第一个让步,觉得这个姐姐爱娶谁娶谁,犯不着为此劳心。紧接着,宗室也只能让步。于是这一年十一月,皇帝下旨允婚。

严格来说玉台筑还在为父守孝,但是,虽然苏台礼法规定父母亡,儿子守孝一年,女儿两年,却有附加的例外。比如如果只有一个女儿,且年过三十并且没有继承人,守孝满半年就可以结婚;无论子女如果和皇族婚配,则只要守孝满百天即可成亲。迦岚本来想等翌年夏天,也就是玉台筑守孝期满之后再成亲,可永亲王以及鹤舞重臣们都希望领主越快成亲越好,这样才能早点生下继承人。就连昭彤影也劝她尽早成亲,还说“盼殿下翌年便能喜的千金,如此才是鹤舞众人的福分”。迦岚考虑了一下最终决定在这一年十二月举办成婚大典。

儿子成了正亲王妃,对于西城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不过照容身为大宰不能擅离朝廷,于是由侧室洛远带着女儿静选和女婿,代表西城家前往永州出席婚典。这三人十一月头上就出发了,一路紧赶慢赶在十一月末抵达明州城。

一直到十一月中旬,准王妃西城玉台筑依然在鹤舞司水的职务上,他知道迦岚一直在为鹤舞寻找好的司水,也认为自己能够担当责任,于是在迦岚的下依然以官员的身份活跃于鹤舞各大水系,乃至东奔西跑。十一月中旬,在他又一次从外面回来后,永亲王终于忍无可忍,骂妹妹说“成亲就要有个成亲的样子,难道你要让喜轿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河堤上曲接王妃才高兴么!”

洛远三人带着大量陪嫁抵达明州的时候,玉台筑已经住在秋林叶声府邸,由王府司仪指导王妃需要掌握的各种礼仪。这个待嫁的青年依然象过去一样开朗而潇洒,但又能随时端庄优雅,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总而言之,他让洛远欣喜的看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正幸福的走向婚姻。

洛远进入鹤舞界内就通过驿站送出家书,这些天西城家张灯结彩庆贺儿子嫁入皇家,大宰府也因此门庭若市。这个时候西城照容才深刻意识到过去那些年中洛远的存在对于西城家的意义。洛远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为接待宾客烦恼过,洛远总是彬彬有礼但又原则分明的对待出现在她家门口的层出不穷的送礼者。当水影在十一月最后一个旬假的早晨造访西城府道贺的时候看到照容已经疲惫不堪的对付访客的时候,也只能苦笑一下,放下礼物早早得告辞,出门转个方向直奔日照的住处。

昨天日照一进城,就有提前打好招呼的城门军官来王府报告,若非正有些杂务缠身,昨天晚上她就要去见他。那么多年朝夕相伴后,不能由他朝朝暮暮在身旁已经够糟糕了,何况还不在一个城中。

她知道这一天日照一定会在家中等他,果然刚刚敲了两下,门便打开了,那个青年笑吟吟站在那里。她闪步进入,不等他行礼便一下子扑到他怀中,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这青年并没有回抱她,反而双手都努力不碰到她的身子,显得颇为尴尬。站定身子才发现原委,织萝站在厅堂门口,双手胸前环抱隔着天井似笑非笑看着他们。

水影微微笑了起来,神色泰然的迎向他。日照赶在她前面到门边,神色依然有一些尴尬,但是张罗着让两人进屋,然后象寻常主人家一样,忙里忙外张罗茶水。水影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发现自己着迷于看这个样子的日照,在自己的家中,以主人的身份出现的日照。喜欢看他井井有条的安排一切,喜欢看他寒窗苦读、夜半挑灯为将来筹划的样子,更喜欢他尽自己所能照顾她的一举一动。

织萝嗤笑起来,丢过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仿佛在说“现在宠人流行伴家家酒么?”水影笑了下,等到日照张罗完,关上门在桌子的一边坐下,才道:“织萝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仅仅来取笑日照的吧?或者,你要告诉我说你们两个成了朋友,彼此串门?”

织萝娇笑起来,低声道:“我啊,我来为王傅歌舞一曲。”说罢站起身,望向日照:“能不能把剑还给我?”又瞟一眼水影,撒娇道:“不把剑给他就不让我进屋,真是的,都说了人家的剑没开过锋,还不依不饶的!”

日照笑了下显然并不对此愧疚,没一回从另一间房中拿来剑。织萝整理一下衣服,站在房中,翩然起舞。

舞过两个节拍,水影也站起身,随着少年的舞蹈低低吟唱:

“美人如玉,书剑相依;皎原花开,千江月旖。槐荫初遇,慷慨知己;烽烟辗转,岂曰无衣……大厦将倾,壮士此心;长虹碧血,终始慎行。”

歌声婉转,舞影翩迁。

歌声中藏着安靖第一名门三百多年的兴衰沉浮,舞姿中藏着千月儿女的英姿飒爽、侠骨柔肠。

一句一节,一字一血。

织萝抛剑在地,哭着喊了一声:“姐姐!”

二十年来重聚。

两百年来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