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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沙场明月,塞上风尘 下

这一年的苏台王朝真正是多事之年,各种大事纷繁复杂一件连着一件,明明只过了九个多月,可官员们回想起发生的那些事简直像是过了三年。九月下旬,鹤舞苏台迦岚上书皇帝,汇报了发生在鹤舞的一系列事件,包括与南平几度交兵,黎安永背叛苏台、生擒辽朝元、与南平签订盟约,十一月安排晋王与凝川的成婚大典等等。偌娜九月中旬不知道怎的忽染风寒一病不起,有几天高烧到说胡话,把皇太后和花子夜等人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便显示出皇太后的慈母之心了,连着两天守在宝贝女儿身边,谁拉都不走。看到宝贝女儿脸红扑扑的辗转呻吟,皇太后在一边哭湿了几张帕子。

花子夜开始也在一边陪着,劝解皇太后,一口一个皇上吉人天相,追着太医问病因。可时间一长,这位亲王的脸色就变了。尤其是皇太后陪了两个晚上还眼泪汪汪的不肯离开,喂药端水都要亲自动手后,便想到前两年自己生病,病得比偌娜还重,皇太后也不过每天来看一看,从来没有床边守夜,顿时气愤难当。照着花子夜的性子,甩手就要回府再也不管,却被水影拉住要他忍耐下来,皇太后陪多久,您就陪多久,只能长不能短,皇帝要陪,皇太后要劝,尽量抢着喂水喂药伺候皇帝。

那日,花子夜扑在水影怀中大哭着要她留下,水影安抚了他好半天,出来对日照说:“我不走了,就在京城熬下去吧,生死安天命。”

日照听了点点头,指挥家人把打包好的行李卸下来放回原位,雇好的车子给一笔赏金打发走。织萝这天也在,看看日照看看花子夜在的房子,嘴巴微微一歪:“姐夫真是老实人。”随即扯扯水影的袖子:“乖巧听话成这样,有趣味么?我怎么瞧见大家伙儿都喜欢时不时能撒娇吃醋耍耍赖的夫婿,那样才有情趣不是?我看日照啊,也不知道是当人夫婿还是继续当姐姐你的侍从。”

水影也歪头想了想,皱眉道:“那样很有趣么?撒娇耍赖会很有情趣?”微微一耸肩:“今天的事我自然会找合适的时候向他解释,他明白的。”

织萝撇撇嘴一脸的不认同,嘟哝了一声:“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对水影而言,她和日照惯常的相处方式中确实是没有什么撒娇吃醋的成分,即便有吃味也都藏在心里。日照对她了解至深,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而她也很少有事瞒着这个常年陪伴在侧的人。这天晚上,一切安顿下来,她便把经过和日照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花子夜大哭这种细节。日照一边听一边笑,随即道:“夫人真是多情人。”她眼睛微微眯起,低声道:“吃味了?”

日照想了想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虽说知道夫人对正亲王殿下义多于情,可是,为了殿下连命都不顾了……”

水影笑着说原本离不离开京城这件事我就十分犹豫,投奔鹤舞,安生保命是没问题了,可毕竟寄人篱下。而且,危难之时背主求荣,苏台迦岚也不会看得起我。对于千月家族而言,数百年来这个家族的价值就是忠贞不渝,虽然我对这个忠贞的解释未必和大伙儿喜欢的解释一样,可是临危弃主总不是忠贞本分。又道,这么些年下来了,正亲王在我面前命令有之,可要说“求”这还是第一次。我在危难的时候去投靠他,却在他危难的时候背弃,我自己也安不下心。

日照摇了摇头,最终笑了起来道:“那也好,这样我也安心了,安安稳稳把锦绣书院的活做下去,陪着夫人守京城……不,陪着夫人守正亲王殿下。”

这之后水影一改以往淡漠表现,对朝廷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想办法了解,每天五更不到爬起来去早朝,太学院回来就到凰歌巷,凡是到了花子夜那里的折子,每一份都在她这里打个转。

她对拂霄的各项安排十分满意,只可惜这些计划都走得太慢了,若是提早半年,苏台清扬可能根本不敢发动。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皇帝这个时候病倒倒也是好事,病着至少不会指手画脚胡乱命令,就是千万不能死。如今偌娜只有一个皇子,倘若她驾崩,按照规矩目前能够继承皇位的便是花子夜刚刚得到的公主。尽管决定留在京城,她心里明白,力挽狂澜的机会十中一二。苏台天下给迦岚还是给清扬都能有一段时间的繁荣,只不过若是清扬继位,恐怕会维持一时的繁华但将国力消耗殆尽。而且,清扬的观念说得好听是正统,说得不好听就是保守甚至倒退,她鄙视男子,看中身份出生,又有绣襦之好。登基之初为了稳定天下民心或许不会有大的举动,但时间一长,尤其是确实做出一番成就,特别是“开疆扩土”天下振奋之后,只怕就保不住任性而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苏台有识之士都致力于让朝廷选拔人才真正因才而用,不受性别、出生、年龄等等的影响;也致力于让安靖的男子更够有更好一些的际遇和选择的余地。从清渺开始,长达五百多年,安靖的男儿终于争取到一定的继承权,争取到和女子一样读书识字进阶为官的权力,而安靖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也在不断前进。苏台建国以来几代君主想要降低门阀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减少贵族等级,从而减轻百姓的负担,并且让朝政更为清明。她想要看到这些举动继续被实施,想要看到安靖不断向前,而不是转头倒退,让几百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一直到9月下旬,也就是苏台迦岚的折子送到京城,偌娜的身体才稍微好转,所有政务依然交托花子夜处理。这位正亲王看了折子顺手递给水影,说:“迦岚王妹果然用兵天才。”

水影上下看了一遍,皱眉道:“糟糕!”

花子夜听到糟糕两个字心就发慌,凑过来上下看了半天,小心翼翼道:“难道辽朝元……还是黎安永有问题……意图刺杀?”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折子一放:“殿下您动动脑子成不成,我们在说迦岚殿下不是什么不长脑子的草头王。迦岚殿下会做出让辽朝元来刺杀皇帝的事情么,她是在献俘,俘虏就算上殿也全身上下被搜了不知道几回,且被绑成一团,有什么本事来刺杀皇帝?除非把上上下下那么多环节那么多人全都买通了,真的手眼通天到了这个地步还犯得着让外人来刺杀?”

花子夜低了头脸上一片通红,这些天水影安下心来为他出谋划策,且不像过去那样非要他问了才开口还三句最多说两句半,冷不丁讽刺两句等等。而是详详细细,他但凡有处理得不好的骂起来毫不容情,他这个已过而立的男子倒像是从新进了太学远东阁被先生盯功课那般,每次议政都如坐针毡。

水影看了出来,冷笑一声:“亏您当了那么多年亲王,天下政务还一度无一不经殿下手,如今这点事就慌得分不清方法了么。殿下以为凰座真的那么好坐?当年先皇在位,常对水影说凰座之上,如坐针毡,百姓喊皇帝万岁,每一声万岁都是在恳求,恳求国泰民安,恳求政治清明,甚至恳求凰座上的人来保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在凰座上,便不再是血肉凡胎,所谓凤凰转世,那便是神,而神是要有求必应的。

“先皇还说‘水影,你看看各地的神庙,香火旺盛的必定有求必应。倘若上了许多贡品,烧了无数香还是没结果,那庙子便门庭冷落,甚至庙祝都丢了去,连神像都别人揪下来当柴火烧。’”

花子夜沉默良久,低声道:“这些话,先皇也对我们姊妹兄弟说过许多遍。”

他们两人这些天来日日相见,常到深更半夜才分手,却不曾有一次同眠。往日里水影冷嘲热讽反而让人觉得是撒娇使性子的情趣,花子夜能凑上去求欢,可如今沉下脸来时不时教训他一番,这位正亲王跟做学生一样,哪里产生得了**,便是有那么一分念头也不敢提。

水影喝了口水道:“可恨朝廷在鹤舞的控制太弱,那边已经翻了天,朝廷得到的消息十中无一。我看此次鹤舞黎安永背叛,叛的不是安靖。鹤舞加急军报说是利欲熏心,可黎安公卿世家,迦岚殿下又出手大方赏赐颇丰,我不信黎安永为了区区小利不惜背叛故国。”

“难道也是与扶风一样?”

“十之**。”

“如此说,迦岚将此人送到京城候审,便是要借我朝廷之口传扬清扬通敌卖国之罪?”

“应当如此。”一面心说,若是鹤舞的消息来得多一些,早些劝圣上下一道旨意,嘱咐迦岚捉拿到的叛贼俘虏尽皆就地审理处置那就好了。

花子夜一挑眉:“既然知道她有此用心,我们不上她的套就是了。”

“只怕难办。毕竟这是打击清扬的好法子,恐怕拂霄不舍得放弃。朝廷如此之弱,拂霄独木难撑,纵然知道饮鸠止渴,放到嘴边说不得也要喝一口的。”

花子夜叹了口气,但觉得这些年来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朝政,临到出事才发现朝廷已经被折腾得衰弱不堪,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原本,苏台王朝那一年遭到北辰入侵,国力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国库却吃紧的很。其后每年均有几场大用兵,加上各地反叛不断、天灾连绵,偌娜又要准备御驾亲征北辰,又要修建行宫重整东都,国库年年入不敷出。如今拂霄主事,又要用兵又要安民,打了个胜仗夺回几个县还要整顿拨粮,四下里都要用度,可国家收上来的钱比往年都少。拂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一面节省,降低各王府贵族用度,降低京官俸禄;另一面不断派人向各地催讨赋税。天地春三官中管理库府的官员被这位拂霄大人催逼得叫苦连天,官署内夜夜烛火通明。

水影抄着手看热闹,拂霄用心虽好奈何催逼过急,比如降俸,牵一发动全身,眼看着年关将近,上到王府下到府吏,人人吵闹着没钱过年。至于向各地催逼赋税,叛军四起,朝廷式微,随便你怎么催,各地找借口不给你又能怎样?最后还是只能在京畿、苏郡、沈留这些地方征收,弄得百姓赋税更重,安民从何谈起。她最最不应该的是以三阶之位行天官之责,凡是独断专行,倒像是朝廷其他的官员都是泥塑木雕。

那日她因事到琴林家,遇到拂霄,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话,她念在同科份上委婉说了句。拂霄脸色一沉:“大宰等人各顾家族,不肯用命。我再不出面,满朝文武哪个来为陛下用命?”说到这里,看着她的眼睛道:“即便是少王傅您,也不见得为陛下用命。”

“你要用命也不急一时。重整山河非一日之功,如今就把命耗上了,将来该当如何?”

拂霄冷冷道:“王傅恬淡性格,自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拂霄空有羡慕,学是学不来的。”

水影叹了口气告辞,心说这琴林拂霄日常里平和沉稳,却不料沉淀着如此血性。自己摇摇头暗地里道:“你倒比我和漓更像千月素。”又想:“只怕弄不好这位拂霄真的要重蹈千月素覆辙。”

花子夜见她思考出神,也不打扰,自己看了几道折子,都是寻常公务不难处理。等到桌上剩余公文处理完毕,宫女进来送点心,这一日作的是水晶汤包,用鸣凤来的上等海鲜干货熬制而成,皮子晶莹剔透,汤汁丰美。这道点心是鸣凤长州的名品,看着简单,实际所用原料都是海中珍品,上好的瑶柱、鱼翅等等,还要窖封几年后的老干货,包入水晶皮内文火慢慢蒸,只喝汤汁不吃皮。王府的厨师有鸣凤长州人,这道长州十珍汤包做的极其地道,京城贵族中都是有名的。只可惜花子夜偏偏吃不了海腥味的东西,对此无福消受,然而水影对这道点心钟爱有加,偏偏这东西只能趁热吃,即便是做好了用棉布包裹放在饭娄里小跑着送到晋王府也不好吃了。故而水影只要在正亲王府用餐用点心,王府的女官隔个几次就吩咐厨子作了给她吃。这些日子连做了好几次,她还和吃不腻似的,每次都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吸,吃完了还恋恋不舍的样子。

花子夜自有另外的点心吃,看她又是那个样子,小口小口捧得紧紧地深怕被别人抢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这东西就这么好吃?用得着稀罕成这个样子?”

水影依然紧紧抱着装水晶汤包的小竹笼,看一眼花子夜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好东西,虽是先皇吃剩的半只,却也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当然稀罕。”

那时她到爱纹镜身边两个多月,伺候爱纹镜日常起居的女官对皇帝说“新来的这个小宫女是有趣人,陛下恩赐殿内的下位女官每日午后一起读书,前些日子书房里伺候的小宫女病了,臣调她过去。那孩子像是真的在听,眼睛亮亮的,每天到这个点不用人喊自己就跑过去了,倒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得懂,可常常入神到叫都听不到。说也奇怪,虽然听不到别人叫她,该做的事一点没出过错。”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听了觉得有趣,命人叫她过来。那时正是下位女官们聚集读书的时候,她被人叫了一路小跑过来。皇帝正在用点心,便是这十珍水晶汤包,一边吃一边拿那件事问她,问她听不听得懂下位女官们读的书说的话。水影先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又点头,想想还是不对,小心翼翼道:“奴婢能听得懂一点点。”

“那便是多半不懂?”

她红着脸点点头,见爱纹镜面带笑容神情和缓,又低声道:“听着听着有些就懂了,先生们多说几遍,不懂也就记下了,奴婢想,只要记下了,日后总能有懂得那一天。”

爱纹镜顿时来了兴趣,笑着对后来过来的女官长道:“卿听听这口气,这丫头说她都记下了,水影,你都记下了什么说给朕听听?今日她们都读得什么书?”

水影隐约觉得这或许又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打起十分精神道:“是教一篇文,教了好些天了——《与元思书》,写鸣凤春江的美丽景色,是清渺初年的名篇。”

爱纹镜笑道:“啊呀,这孩子还真听懂了一些。你可能背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点点头,开口背了起来,一篇文背下来只错了三处,且都是小错。爱纹镜没说什么,女官长却挺直身子紧紧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微微笑道:“难怪今日派你做事,宁可不吃午饭赶着做,只当你勤快,原来是怕误了下午的课。”水影觉得这话味道奇怪,不知是凶是福,爱纹镜却忽然笑道:“未吃午饭么,把这个拿去吃了,小小一个孩子饿坏了不好。”说着,将吃了一半的汤包递过去,她跪下谢恩,便跪着吃东西,到底是什么滋味,当时心情激动其实也没有品出来,却认定了这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花子夜对这一番经过当然知道得不会那么详细,不过听她说那么一句,想到她能有今日期间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心中一阵荡漾。水影花了好半天才吃完不大一只汤包,喝茶漱漱口,转头道:“晋王的婚事殿下准备如何办?”

花子夜又是长长一口气:“我想了许久,打算劝陛下同意。左右是迦岚的操办,成了乃是皇恩浩荡,两国盟好,将来失败了,便是迦岚无用。”

她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花子夜好不容易得一句赞扬,心情大好,略一思考又道:“对了,你家夫婿怎的数次出入嘉幽那里?”

那次水影对他说“殿下把凤林给我,二十年后苏台或能添一个稀世神司”,花子夜想来想去把这个凤林弄出来送到她身边读书,怎么都办不到,但他想法子将看管嘉幽的那些将官府吏都换成可靠人,水影愿什么时候去看望凤林教导于他等闲出不了事。这些日子水影倒是很少去,反而亲信来报说王傅夫好几次带了书本等物过去。

水影顿时眼睛都带了点笑,慢慢道:“我让日照去教导凤林,那孩子真是天生的神司之才。前两日照还对我说,那孩子在术算上敏捷聪慧、举一反三,他已经教不了了。若非这孩子……唉,若非他命途多舛,兴许二十不到就能到神司参加历法修订了。”

花子夜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耸耸肩心想凤林将来爱怎样怎样,只要这件事莫要暴露就成了。

水影眼睛微微一转:“殿下莫要担心,便是事发,殿下也能有说话。那日漓以为皇家祈福名义放郡王出皎原回京,果然郡王一出,皇子的病,圣上的噩梦都好了,下次若问起,殿下就拿此事来说,说那两个是天意要饶恕之人。”

十月初,苏台偌娜渐渐康复,在琴林拂霄等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加上皇太后等人也不怎么强烈反对,于是皇帝下旨准与南平和谈,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可以王弟配南平公主。

十月中,苏台迦岚代表苏台朝廷与南平皇帝路臻会于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并定下晋王与长川公主的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