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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围城 下

永宁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军械足用,城内自有水源,加上将士用命,这一战就是整整两个多月,从芙蓉满池到叶落流玉、黄花满园。

围城之战当然不会每天打,一开始猛攻四五天,攻城的讨不得好,便转为包围战,隔三差五挑衅一番,时不时发动一次攻城。最初是力敌,冲车、云梯、垒木一同使用,永宁城下杀声震天,苦战一昼夜,鹤舞军前锋已经登上城楼最终还是无功而退。其后就变成了智取,偷营、夜袭、地道,层出不穷,攻城者计谋不断,守城方见招拆招。

再往后,便是深深的疲倦。

九月,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此时鹤舞军数已过十万,名将云集,气势如虹。相对应的,守城一方显得平和低调,城外设兵的依然是那三员将领,到八月十四日,昭彤影精心筹划了一次决战,双方全军尽出,永宁城外烟尘滚滚,从清晨一直到翌日黎明。这一战京城守军损失惨重,将军卫绾重伤断臂,苏台丹绫身中两箭。尽管让守军损兵折将,鹤舞军依然没有拿下京城,面对尸横遍野的景象以及永宁城高耸的城楼,昭彤影也只能重重叹一口气“鸣金收兵!”

苏台迦岚来到永宁城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胶着不前的景象。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将士们都不再是刚刚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尤其是普通士兵,眼见秋风起,叶落满地,便起了思乡之情。

迦岚进帐,众文武官员以昭彤影为首,躬身迎接。迦岚让众将席地而坐,含笑对昭彤影道:“分别三个月,本王已经彻底拿下永晋、天水等地,而今三郡之中只有京畿尚有一两个州县负隅顽抗。卿这次可输于本王了。”

昭彤影起身拜倒,谢罪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迦岚忙亲手扶起,笑道:“永宁城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卿三月之中数次获胜,已挫昏君锐气,何罪之有?”当下又安抚几句,并且表扬了其他将领的英勇奋战,过了一会儿才道:“而今扶风军已彻底溃败,清扬本与乌方有盟,现下割扶风数城以求和,后方安定。若是我们再不能打下京城,恐怕就不得不退兵了。”

昭彤影苦笑道:“属下何尝不明白,故而这个月数次大举进攻,无奈永宁守军将士用命,计谋百出,虽有小胜,终不能得城。”

迦岚轻笑道:“将士用命,看来我那个妹子还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顿了顿摇头道:“连嘉幽王姑都拉出来,朝廷人才凋零到如此地步!”

“嘉幽郡王原本就是少年出名的将军之才,先皇在位时她远征乌方屡建奇功,若非她被幽禁监视的严密实在没有办法,属下也想将此人弄到殿下麾下。”

“本王与王姑自幼一同长大,宫变之后本王被押在天牢,人人躲避,王姑到来看过。璇璐,替本王写一封信派人给王姑送去,本王想要与王姑叙叙旧。”

兵临城下击溃了苏台偌娜的骄傲,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君王在并不长的君临天下的生涯中居然两次看到京城被团团包围的景象。上一次她还可以号召天下兴兵勤王,还有苏台迦岚的鹤舞军可以动用。这一次,孤城困守,前途渺茫。

那一日的大战之后,永宁城中哀哭阵阵,多少人家一夜之间失却亲人。卫绾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到卫侯府,秋水清策马过永宁城赶回家中,看到这原本意气风发的小姑姑面色苍白,血染征衣。那一天,偌娜召见了花子夜。从围城开始,花子夜一直是守城一战的指挥,正亲王府的灯光彻夜不息,文武官员穿梭其间,探马飞驰的声音时不时叩响王府青砖。一切都和几年前北辰骑兵围城时的情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王府正殿内水影坐于王驾之侧,奏章、指挥分派。

如今朝堂之中,大宰西城照容因为儿子玉台筑为叛贼之夫而上书自责。如果一年前,按照偌娜的脾气免不了丢官下狱,可如今万里江山十失七八,多少地方官或投降或被俘,认真算起来,朝廷官员里七八成都或多或少与叛贼牵连,即便是偌娜也没有糊涂到要一个个认真问罪的地步。

偌娜还安抚了大宰一番,说朕知道你是忠心耿耿的,至于玉台筑,女人家做的事他一个王妃不知道也无可厚非,朕不怪你,而今用人之际,大宰莫要推拖。照容感谢皇帝的宽容,可坚持不肯复职,理由是“臣之子为叛臣之夫,这样的身份仍领群官之首,只怕同僚们也会不安,请陛下三思。”

三思的结果,西城照容在府内“反思”,女儿静选职务不变,暂领大宰之职的自然成了琴林映雪。

臣子们以冷漠迎接这个人事变故,私下里说:“朝廷已经完全不象样了。朝堂上是拂霄,正亲王府是水影,真正的六官官长皆不问事,简直是一派亡国迹象。”

那一日皇帝在花子夜面前哭了起来,正亲王宽慰君王说永宁城守得住,再守半年都没问题。皇帝擦着眼泪说,那么半年之后呢?难道永远被围困下去?花子夜强笑说当然不会,叛军原来,且清扬在其后虎视眈眈,用不了半年,最多两三个月他们就得退兵。

皇帝沉默良久道:“那又如何?即便退兵了,朕所有的只剩下小小一个永宁城。还有什么茨兰,杨琪等人,尔等能够为朕收回大好河山么?”

花子夜默然无语。

九月五日,偌娜又一次宣召花子夜。经过两个多月的煎熬,往日风神俊朗、华美迷人的贵族公子变得憔悴苍白。偌娜是在栖凰殿见花子夜的,殿内混合着檀香与沉香的浓郁气息,君王依靠茶几半卧半坐,对着花子夜道:“朕听说迦岚逆贼的使者进了嘉幽王姑的营帐?”

花子夜略微一怔,旋即道:“王姑已经告诉过臣。迦岚派人下书与她,说是想要与她见一面,以叙往事。王姑已经严辞拒绝了。”

“昨日朕又见到了皇后……”

“圣上!”

“皇后说最终要被自己身边最信赖的人所害。”

“陛下,鬼神之说虚无缥缈,陛下岂可……”

“那个人确实是皇后,王兄若是不相信,下一次随朕一起去见。”

“纵然是皇后……可那人与清扬私通,他……他本是背叛陛下的人,陛下如何可以相信他的话?”

“当年那件事,朕也反复在想。或许是朕中了千漓的计策,清扬早想背叛,皇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她便用朕对千漓的宠爱,借朕之手杀害皇后。”说到这里挥挥手:“皇后的事暂且放下。王兄,朝廷养兵千日,到用人之时除了嘉幽便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嘉幽郡王精通兵法,而今……”

“行了”她截断花子夜的解释,身子微微挺起,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遍,缓缓道:“王兄对嘉幽那个叛贼倒是十分器重。不过朕听说启用嘉幽一事让朝臣们十分不安,乃是王兄力排众议,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可是……”

“行了,朕并不是怪王兄,不过臣子们的意见王兄有时候也要听听。一朝背叛,终身怀异心,王兄需得小心。行了,退下吧,朕累了。”

花子夜想要说些什么,偌娜挥挥手,宫人低声说:“殿下,请回吧。”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跪下磕了个头,面色苍白的告辞了。

在他身后,偌娜对一人道:“正亲王回去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明日报给朕听。”

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后,前一轮猛攻的态势有所缓和,迦岚令全军后退三里,与永宁守军隔着一块宽阔的空白带,扎营驻守,引而不发。午后暖洋洋的天气里,迦岚带了点随着粮草一起送到的好茶叶来找昭彤影,笑眯眯送上一张留守鹤舞的永亲王送来的折子,嘴角弯弯眼睛眯眯的看这个亲信的脸色。

昭彤影将折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放下时颇有无奈,喝口茶挣扎半天道:“看来这几个月人人都比我像样。臣不光是落在殿下之后,实在是丢脸的很。清扬殿下也把领内那些不服的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和乌方讲和的代价也比想象中的小,扶风军那些残部终于找到一个能够给他们补给,而且还赏识将领们才干,保证他们过去地位的主君,看来也都满意。看来,我们这里更加要抓紧了,等到清扬殿下的军队稍微休整一下,鹤舞便要迎接新的战斗了。”

迦岚笑眯眯的点点头,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昭彤影终于笑了起来:“明霜更争气啊——”

迦岚笑出声来,眼底眉梢满是恶作剧胜利后的快乐。

这个时候桐城明霜的功绩已经不是“争气”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而应该被称为“了不起”。返回西珉后不久明霜恢复家名“桐城”,被任命为行军总管,大元帅,以昔日的未婚妻南乡子郴为副将,领军前往国家的东面,开始与叛臣决战,并为皇帝收复已经失去的民心。

西珉现任皇帝是从东边开始起家的,当初宗室叛乱,年轻的皇太子在忠臣于她的臣子舍生忘死的保护下逃离京城,一路东奔,来到拥有重兵,且发誓效忠皇家正统的东方边境大元帅身边,以东西珉数万精锐边关军开始复国之战。当时,东西珉并不奢华的边城内名将云集,那些反对新君残暴统治,或者仅仅是遵从正统,又或者想要将人生赌注押在新君身上的人,从全国各地,突破封锁,或孤身一人,或带领乡党家将投奔到皇太子麾下。在那济济一堂的青年俊才内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南明诚”的人,

桐城明霜也是在东方国境开始自己壮丽事业的,那个年代他还太年轻,而且太过多情。一直到逃亡苏台,苟延残喘于苏台清扬面前,他才渐渐明白,依他那个时候的光芒耀目,即便不是男扮女装,即便不是倾国倾城貌,终有一日也会因为功高震主而自取灭亡。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他逃亡苏台之后,君王愤怒且惊慌,紧接着是对“南明诚”旧部的清洗。那些知道他或者可能知道他身份,在他逃亡路上确实帮助,或者仅仅是表示同情,而且又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一个个被调任,下狱乃至处死。

皇帝的清洗让那些一度投靠叛党又见风使舵投降新君的佞臣们有了献媚争宠的机会,却激怒了曾经与她同生共死的将领,更让刚刚平稳,还很脆弱的西珉政局重新撕裂。

“天下尚未平稳,新君就忙着杀害功臣。”她的反对者们这样说。

“连舍生忘死辅佐她的人都不放过,还能指望她能放过我们么?”那些犹豫不决的叛党旧部们这样说。

当年轻的皇帝意识到自己在重复亡国之举,并幡然醒悟的时候,大好河山已经摇摇欲坠。失去的民心,朝廷中的猜疑再也不是一道圣旨,一次罪己可以挽回的。待到战火又一次蔓延的时候,这些将领勋臣即不依附叛军,也拒绝接受皇命,拥兵自重。然而,便在这个时候南明诚回来了,这一次他告诉天下人“南明诚就是桐城明霜”,然后编了一个其实破绽百出,但各方面都能满意的理由来解释自己数年失踪。在很多举棋不定的官员心目中,这个曾经指挥他们与叛军决战,年纪轻轻就位居高阶的天才“少女”的重新出现,代表着皇帝真的诚心悔过,又是当年她们寄托理想,生死跟随的“皇太子”。

桐城明霜与南乡子郴的搭档很默契,收复东方国境的任务只用了半年,其间他单骑入“敌营”,孤身闯关城;他像过去一样,建立了赫赫军功,他在苏台隐忍了五年,再一次光芒耀目。

昭彤影看完了明霜的功业,叹了口气道:“真有点后悔放他回去。”

“永宁城出了名的浪子也会说泄气的话?”

“少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何况……我这个浪子被人抛弃也不是没有过惨痛的往事。”

迦岚笑了起来,两人都喝了几口已经变凉的茶,又宁静了一段时间,迦岚道:“其实卿是有本事拿下京城的,不是么?”

“殿下是在讽刺臣么?”

“倘若单纯靠武力攻下京城,本王就坐定了‘叛乱’这个名号。所以卿故意不拿下京城,而是一次次决战,一点点消耗朝廷的锐气,然后……”她正对昭彤影,一字字道:“然后,等待皇室自乱,朝臣杀君!”

“或许不必到如此地步。”

“彤影,卿的方法是好方法,可是,永宁城下已经流血过多。”

“有一个正统的名称登上凰座,将来更容易统一天下。永宁城下少流的血,终究会在别的地方加倍出现。”

“谁会成为杀君之人呢?权臣,还是宗室?”

“殿下,臣刚刚说了,或许不至于如此……”

迦岚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但听士兵飞奔而至,进来报告道:“永宁城内传出口信,朝廷少王傅请求会见殿下。”

昭彤影嫣然道:“来了!”

苏台迦岚抵达永宁城下,退兵三里,围而不攻,这一缓和并没有让京城官员呼一口气,反而进入比连日激战更加压抑恐慌的气氛中。花子夜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就发现皇帝在他身边布了好几条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有人汇报到深宫之中。那一日他故意对水影说:“本王忽然发现现下本王这里的议事,不必写折子,也不必进宫,倒比以前写折子汇报更快上达天听。”翌日,正亲王妃来找丈夫,说了几句话后忽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花子夜冷冷看着道:“这又是唱哪出戏?王妃是偷情了还是杀人放火了?”王妃抱着花子夜的腿大哭不已,下人们知情识趣退了出去躲得远远的,正亲王妃这才哭着说:“殿下莫要再管朝政了,成不?”

“啊呀,难道王妃忽然想要为朝廷柱石了?”

王妃不断摇头,过了一会儿花子夜心软了,扶起她柔声道:“本王知道,太后让你密报本王日常的言行举止。太后……对本王又有什么不满了?”

“太后……唉,自从围城之后,殿下对一应大小事务全力承担,力主启用嘉幽郡王,又让……又让那个……”

“那个什么?直说水影之名不好?”

“又让那个……少王傅主持军国要务。太后十分的不高兴。”

“王妃如此举动,只怕太后的心情,不是‘不高兴’这三个字可以形容的吧?”

正亲王妃犹豫了一段时间,咬咬牙道:“殿下,有人说您……有人说您有反心!”

花子夜神态如常,王妃见他这种不慌不忙的样子更是害怕,一把拉住他的衣服道:“殿下,殿下还不明白么。皇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已经不相信您了!她们都说您提拔嘉幽,还有丹夕然这些人乃是要趁混乱夺取兵权,培养亲信,乃是……乃是要作乱!”

花子夜盯着她半天身子往后一仰,闭上眼睛喃喃道:“苍天啊——”

过了一会儿,他望着王妃道:“卿对本王说实话,太后是不是有杀本王之心了?”

“太后,太后并没有说起……我没有听到过。”

“那就是……皇上想要杀本王了。”

“有娘家的人偷偷告诉我,说皇上某夜听了殿下事情的汇报,一个人在栖凰殿踱步,走了半个时辰,喃喃自语说‘王兄也背叛朕了’‘王兄也留不得了’。殿下,您要小心啊,殿下您别管朝廷上的事情了,就算为两个孩子想想。”

花子夜伸手轻轻抱住王妃,柔声道:“你真是的,难道没有听说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圣上已经起了杀心我就算不管了,就能够太平了么?或许更让人觉得本王心怀叵测,做贼心虚。”

正亲王妃已经担惊受怕了很长时间,这些天皇太后时不时把她宣进宫,问花子夜在做什么,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密谋”,有没有见过嘉幽等等。又嘱咐她要多留心,盯紧花子夜,还威胁“若是花子夜有不轨行为,你早些报告本宫,本宫还能阻拦着,让他别做傻事。否则你们家人的性命都要毁了。”

这位正亲王妃性格是温顺懦弱了点,可一点不笨,皇太后这套说法去骗骗没见过世面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还成。正亲王妃再怎么出生不正,好歹也是琴林家的小姐,从小和拂霄她们一起读书识字,让她相信什么出卖自己丈夫有叛乱迹象却能保全家庭的说法,她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的。

一开始王妃还不愿意提起此事,怕丈夫恨自己给皇太后当眼线,可最近听到的传言越来越吓人,王妃甚至担心等不到外头退兵,丈夫就先送了命。更让她不安的是前两天嘉幽郡王连着到府里,府里几个下人当即就飞奔着进宫了。第二天她忐忑不安找了个借口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临走的时候紫千帆忽然道:“本宫听说花子夜这个孩子摄政时间长了,变得不愿意听别人话了。臣子们的话不听,连圣上的话也阳奉阴违。正亲王妃,你要看着他点,遇事多劝劝,要替他作主。这孩子小时候乖巧听话,也温顺,想来是被人带坏了。”

花子夜听王妃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脸色已经铁青,过了许久道:“我放下了一切安心当个太平亲王也可以,可是如今的局势,京城危在旦夕,若是京城失守,我们正亲王府还能留得性命?”

王妃听这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是害怕,花子夜拍拍她道:“本王自有打算。”

花子夜在妻子面前装镇定,安抚了王妃之后也是气急败坏,第二日依旧上城楼巡视,遇到水影,将事情和她说了一遍。水影冷冷一笑:“殿下才知道么,我听到的可比这有趣多了。”

她手扶剪垛,低声将听说的事说了一遍,原来皇帝不是“起了杀心”那么简单。皇帝已经决定和迦岚和谈,许她亲王世代袭承,准建天子旌旗,南端以西均由她做主,要求就是她退兵尊王。若是和谈成功,皇帝便要对花子夜动手,这位亲王在此次应敌中赢得了太多尊敬,也表现出过大的号召力。偌娜左右看看,京城里握兵权的居然那么多都肯听花子夜的话,她顿时就翻脸了。更重要的是,偌娜生下皇长子后一直想要再度怀孕,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妃宾就是没能让她如愿,而花子夜却有了公主,皇帝一琢磨“正亲王该不是要为自己女儿抢皇位了吧……”

两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打破沉默的是水影,她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道:“昨日拂霄命人统计了京城死伤人数。”

“嗯——”

“守军死伤已近两万。”

“与那年北辰入侵时差不多。”

“三个月过去了,清扬应该已经稳定了扶风。”

“或许还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乌方想要从清扬那里讨到好,还是不容易的。”

“只怕再拖下去,清扬会引乌方军入境。”她看了一眼花子夜:“凛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补给了,幸好还有鸣凤安平王殿下,一时间不至于重蹈扶风军的覆辙。”

“但是,若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延续下去呢?”

“群雄割据、三足鼎立、二分天下……总有人再次统一安靖。”

又是长久的沉默。

“陛下既然有意与迦岚和谈,你可愿意跑一次?”

她侧头嫣然:“殿下不提,我也得去。”

“什么?”

“想要借迦岚的刀杀人的可大有人在。哎哎,怎么都不明白呢,就算是草莽盗匪,也知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何况苏台迦岚。”

九月十二日,苏台朝廷以少王傅水影及殿上书记白皖为特使,前往苏台迦岚的大营“议和”。果然,那日和花子夜城楼上一番对话的当天夜里,苏台偌娜紧急召见六官官长,提出要与迦岚议和。拂霄向众人说明了计划,并详细分析了成立的可能,她的分析也就是建立在迦岚后方不稳的基础上。清扬一旦平定扶风,稍微休整之后,下一步就是逐鹿中原,而横亘在她面前最大的敌人便是迦岚。

从常理上推论,清扬不会直接攻打清平关这种要命的地方,她会绕道攻打鹤舞,此时鹤舞精锐尽出,郡内空虚,难以抵挡。更可怕的是,随着鹤舞力量削弱,南平、四海可能趁虚而入,尽管与这两国都有盟约,可天下没有永远的盟好,能够赚便宜的时候别指望邻国能够恪守和约。所以,对于迦岚而言,后方不宁的时候她不可能将时间和兵力无限期的消耗在永宁城下,否则清扬一旦动手,她也只能后退,而且极端被动。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封号赏赐然后退兵,不失一个两全齐美的选择。

使者人选挑的是少王傅水影,听到这个命令,水影泰然接受,只提了一个要求“请派殿上书记与臣同往”。偌娜犹豫了一段时间,但是西城照容、花子夜等人都极力推崇,最终皇帝也让步了,同意让白皖同往。

出城路上白皖笑着说王傅建功拖着我做什么?后者一本正经回答:“当然是请殿上书记为在下保驾。”白皖笑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王傅太抬爱了吧。”得到的回答更加一本正经:“大人与我家夫婿兄弟相称,倘若在下在迦岚殿下面前说错什么话,大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换贴兄弟的妻子倒霉吧?”

白皖当然知道,水影一定要让他加入这个“和谈”的队伍,决不是给自己保驾那么单纯。作为至今还拿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他为朝廷尽职,但是作为在苏台迦岚属下十多年的旧臣,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说一些水影不能说也不该说的话。

这一次会谈进行了半天,气氛友好,夕阳西下的时候,作为使臣的两个人在鹤舞军一个小队的保护下越过空白带,返回永宁城。两人迅速进宫,水影跪在皇帝面前请罪“有辱使命”。皇帝面无表情的接受了这个答复,然后望向拂霄,缓缓道:“看来迦岚在永宁城下死的人还不够多。”

皇帝当天晚上对“皇后的灵魂”诉苦,面对兰隽,她的语气越来越平和,不再是初期急切想要他回来的样子,而是平静随意,拉家常一样的声音。或许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言,虚无缥缈的皇后灵魂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对象。秋水清从贴身侍奉皇帝的宫人和女官们那里得到消息,皇帝有毁灭京城的意图。

“朕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永宁城宁可玉石俱焚,也不允许她落到迦岚逆贼手中。”

秋水清和水影说起了这件事,她想不明白“毁灭永宁”到底是什么意思。听她说话的那个人吐出一个字:“火。”

“火烧永宁?”

“自古而来,作出这样事情的末代君王并不少。当年凤朝死的时候也火烧了她所在的那座城,幸好她当时在离宫,永宁才得以保存。”

“这……”

“卿想要说如此荒唐的命令谁会去执行?”

“嗯。”

“卿有这个理智,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凰座前抗争。陛下对御林军将士亲自下达火烧永宁的命令,卿真的觉得不会有人当真去做?”

那一日花子夜象平常一样,上城墙巡视,进宫汇报,然后回王府吃饭处理公文,然而到了入夜时分,晋王府侧门进来一个人,由王府司宾领着来到司殿的住处。

往常安静到有一点冷清的司殿住处这一日宾客盈门,此人一进来,众人纷纷站起“殿下——”花子夜向众人点点头,在正座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今日本王是来问计的,诸位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这是苏台历两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五日的晚上,这群人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一夜,最终他们决定放弃偌娜,并且制定了行动方针。

对于花子夜来说,作出这个决定的过程艰难痛苦,但是最终的决定并不难得到。他知道自己不是圣人,自从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呕心沥血只换来皇帝和皇太后的杀心后,他彻底放弃了偌娜,转而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考虑。

真正让他动心的是水影的一句话“围城三个月了,圣上没有一点悔过的样子。如此下去,就算这一次苏台迦岚退兵了,那么下一次呢?我们能够守京城几次?

“苏台迦岚得了京城,宗庙可以保全,宗室可以维持,若换了别人——比如宋茨兰,苏台皇家还能留下一个活人么?”

花子夜也承认,放眼逐鹿天下的群雄苏台迦岚是最好的人选,她有仁德名称,又是苏台皇族的一员。就像水影说的,再不济,这永宁给了迦岚还能保全宗庙。

白皖谨慎的暗示苏台迦岚对花子夜这个兄长一直是尊敬的,迦岚的性格,进了永宁城会善待宗室子弟,而且她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这一日的密谋一直到第二天破晓才结束,水影站在门边送客,当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晋王府郁郁葱葱的香樟林后,也参与了讨论的日照对她说:“胜败便在十日后了。”

她点点头,望着初升的太阳,喃喃道:“一个君王的治世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