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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二

南乡子郴到的那一天清平关关守以及特意赶到此地的朱水州知州均前往城门迎接,同时前去的还有正在此地的水影和明霜。南乡子郴原本笑意盈盈的和众人招呼,待见到明霜整个人一震,脸色顿时苍白,一下子连旁边的人和她说话都没反应。她恢复的也算快,可偏偏那个时候和她说话的是水影,连说了两句没反应,一边日照时时刻刻眼中就只有这个年轻主子一人,跟着注意到,他本以为南乡子郴摆架子,忍不住白了一眼却见她怔怔望着明霜,显然在出神。

而另一个人目光也时不时投注在水影身上,此人眉清目秀、风姿绰约,身上是七位文官的青袍。他身边站着一名绿衣女子,注意到他目光凝滞,唇角微微一弯,也往水影处看了几眼,颇有几分不屑,手肘往后一摆在俊秀青年身上击了一下。青年陡然遭袭,小腹剧痛,咬着牙才没有发出呼痛得叫声,那女子却一脸若无其事。

当天西珉使臣宿于清平关,由知州出面宴请,一是迎接使臣,二来也为司制等送行。席上自然杯酒交错,歌舞升平,各尽宾主之欢;酒过三巡,南乡子郴率先告退,说是连日赶路委实劳累,众人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怀胎数月,自然不敢强留。不一会丹夕然等人也先后告退,刚刚掌灯不久即告散席。

日照进房时水影已经散开发髻梳洗完毕,随着天气渐热,她每日总是早早梳洗,然后看小半个时辰书才歇下。有时也会让日照陪侍,却没有芙蓉帐暖的旖旎,倒像是为了差遣起来方便才在床上腾出个让日照能躺下的地方似的。

她抬一下头见日照神情里有一点困扰,象是被什么事情难住了,于是放下书微笑道:“有什么为难了?”

日照还沉浸在对怪事的思考中,乍然听到发问下了一跳,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抬起头一脸茫然。水影嫣然一笑:“魂不守舍。”

他傻笑一下,靠近了侧身坐下:“明霜大人与那西珉使臣好像是熟识的。”

“怎么说?”

“我瞧见他们——”犹豫好半天才道:“我瞧见那位南乡大人打了掌书记一巴掌。”

南乡子郴告辞后并没有马上去休息,而是一个人在清平关县衙后院廊上踱步。小小一个县衙的后院当然大不到哪里去,一个转身就看到明霜向她走过来。子郴脸色一沉,转身就走恰似没看到此人,却听身后脚步声急,那人片刻间已经赶上,与她擦身而过时子郴清清楚楚听到他冷笑了一声道:“将军,久违了。”

子郴没料到他敢和自己答话,怔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字——贱人!

明霜不怒反笑,跟在她身边不轻不重道:“不错,我是贱人。只可惜南乡家要年年月月向我这个贱人上香,要在祖坟里给我留地,你那些端庄高雅的夫婿进门时还要向我这个贱人的灵位磕头——”

“啪”一声,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

南乡子郴看着青年俊秀脸庞上缓缓显出来的几道红印一时也怔住了,刚才她气急败坏一时失去控制,如今也后悔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啊——此时又听到远处隐约有人声,她哼了一声快步离开。明霜没有再跟上去,捂着脸冷笑一下。

“贱人——”

玩味这两个字,明霜掩上门,一个人在房内无可抑制的狂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第二个云门慕,最后却落得“贱人”这两个字。

桐城.明霜的名字至今仍在故乡高大威武的汉白玉牌坊上熠熠生辉,而他却在异国他乡在一个贵族女子怀中献媚求生。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绿树红花,还有他长大成人的庭院深深,洒下无数欢笑的秋千、与兄弟们嬉笑打闹的长廊,还有……还有子郴舞剑的杏花林。

对,还有子郴,和他青梅竹马的子郴,他父亲知交好友定南大将军的嫡女南乡.子郴,自幼熟读兵书、勤练武艺,最受他母亲赞赏的子郴。据说他小的时候是和子郴打闹在一起的,这些他都记得不清楚了,记得最清楚的是十一二岁,他在绣楼上由父亲带着学刺绣,累了的时候从窗口看出去,清清楚楚看到校场上母亲带着子弟们操练,其中最英武的一个就是子郴。还有那一天,两家出去踏青,她在杏花树下折一支:“明霜,日后我要娶你为夫。”

直到如今他还常常想起这一幕,是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他的子郴年少俊美、前途无量;相比几个同族兄弟都被嫁给从没见过面的女子,最苦命的四堂哥还被许给一个长他二十来岁的官员作续弦,他觉得自己幸福的让人羡慕。

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份的明霜,他是西珉建威将军之子桐城.明霜。

人生的转变从正亲王宫廷政变,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一个深居楼上的青年男子的人生居然和西珉皇族一起沉浮动荡,深宫之中九五至尊的更替居然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有一天母亲过来告诉他说,已经将他改许了丞相的女儿朝.永之。他见过那个女子,毫无救药的浪荡千金,说来只能怪他贪玩好奇,跑出去看庙会,才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庙会上他狼狈不堪的摆脱那个人逃回家,不久朝家就上门提亲,那个时候南乡还是大将军之家,他家也圣眷正隆,自然毫不客气的回绝了。又说永之不甘心,到南乡府闹事,结果当然是被子郴好一顿修理。

他大惊失色,哭着问母亲为什么悔婚,他说自古好男不侍二女,他既许了子郴,生是南乡家的人,死是南乡家的鬼。母亲也跟着落了泪,抱着他说明霜啊,你不明白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南乡将军因为忠诚于先皇而下狱,子郴被全国悬赏通缉;而我们家也是深受先皇信任的名门,如果得罪为今上立下大功的朝家,只怕从此天下再无桐城。

母亲说“明霜,为了这个家,你就委屈一下吧”;父亲一边流泪一边还要努力寒起脸,教训他“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不许有二心”。

然而,他做不到啊,做不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披上嫁衣,不要说那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不要说那人曾调戏过他;就是那人完美无缺,他还是不愿,他从小读的是“好男不事二妻”和“从一而终”,即便是许配也不能反悔。

吹吹打打的迎娶路上,他看准机会从桥上一跃而下,跳入奔腾的江流,口中念的是子郴的名字,而当江水冰冷的淹过来时,他心中最后想到的不是子郴,不是母亲,而是云门慕——坚贞、淑贤,他自幼当榜样的云门慕。

后来的岁月里他常常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干干脆脆的死了。尤其是太子登基南乡与他们桐城家东山再起后,皇帝册封“死去”的桐城明霜为“贞烈郡表”时,他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能够毫无愧疚的享用这个荣耀的称号,让后代的诗人称他为本朝“云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