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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轻烟散入五侯家

安靖国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时,坐在国家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那个人,这一年只有十七岁。苏台偌娜是皇七子,也是德妃——也就是现今皇太后——的次子。九年前让后宫腥风血雨的宫变发生时,偌娜只有八岁,还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明白的孩子。恒楚皇后控制宫廷的那两天曾经想过杀了所有公主以绝后患,但当派去的人提着剑来到德妃宫中时看到的是当门而立的苏台迦岚,她说:“要伤皇妹,先杀了我。”

恒楚皇后得报后一方面不想和自己的女儿闹得太僵,另一方面苏台清扬陪伴皇帝在离宫养病,既然这个皇长女杀不掉,急急忙忙杀掉八岁的孩子也没多大意思。偌娜就这样逃得一条性命。

偌娜十四岁登基,虽然作为公主,和清扬、迦岚一样从出生第一天起就被当作未来国君培养着。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偌娜在文武学业和政论、国策上都表现平平,与两个被称作天才的姐姐相比逊色许多。迦岚七岁起间隔着随爱纹镜早朝,清扬十三岁就能监国听政。偌娜却直道被册封为太子后才真正涉足政务。

作为天子,偌娜不能说怎么不好,但离开勤勉二字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平日里贪玩怕苦,不论大小事,但凡能偷懒就偷懒,性格也颇为骄纵,不爱听臣下的劝谏。爱纹镜雅皇帝的长兄——前任正亲王私下里这样对自己的兄弟评论皇帝,说的是“今上一路行来实在是太顺利了。”事实也正是如此,清扬、迦岚这两个一直处在漩涡中心的人自不用说,花子夜、蕰初这几个皇子也亲身经历过宫变的惊心动魄,看到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悲剧。而偌娜宫变时尚且年少,宫变后皇后恒楚和权倾一时的淑妃兰台皆成往事,四妃之一的德妃琴林一下子举足轻重起来。后来七年多,德妃是实质上的皇后,她的一对儿女自然也就与旁人不同;偌娜不象迦岚,承担着宫变的罪孽;也不象清扬,出生的卑微迫使她除了出类拔萃高于众弟妹外别无出路。偌娜这样的身份,就算什么事不做,也是注定了的一位正亲王。

偌娜登基这几年来朝廷还能维持正常运作,绝大部分归功于正亲王花子夜。一直到二十岁,花子夜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花下抚琴、柳下赋诗的俊逸。他精通音律,棋艺也在宫中数一数二,爱纹镜常说这个儿子文武双全,人又生的漂亮,是皇子中的翘楚。每当宫中召开宴会,不管是款待异国使臣还是慰劳守关的亲王,皇帝总喜欢将这儿子叫出来炫耀一番。直到二十岁之后才被德妃赶出来与清扬争长短,还是做一些原本该是公主承担的巡狩、赈灾之类的工作。他被封为正亲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好,前任正、和两位亲王以及先皇的幼弟宋王等都进宫劝说皇帝改变主意,甚至在先皇临终塌前争吵起来。然而四年过去了,今日再把前任正亲王拉出来问他花子夜如何,大概也是笑着叹口气回答:“勤勉能干。”

苏台历史上,历代外戚之家都会有一时的强盛,更不要说本来就是名门的人家。花子夜和偌娜的母系就是被称为京城五大名门的琴林家族。与废皇后所出恒楚家不同,琴林在德妃得势之前就已经百年荣盛。德妃得势与偌娜登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好像还添得不是那么顺心。用当家琴林映雪的话来说,五代以来,哪个皇后的母家不是“京城第一名门”,偏偏到了我们琴林,不要说第一,想要自称第二人家还未必承认。

这一日映雪在朝堂上又和大宰卫暗如争了起来,偏偏自家侄儿的花子夜胳膊肘往外拐,让她恨得直咬牙。想当年花子夜是何等乖巧听话的孩子,本以为他当了正亲王从此朝廷也就是在琴林家掌上做掌上舞,哪里想到……一想到这点,映雪就会咬牙切齿,挣扎再三狠狠吐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这么几个字。

正愤怒中下人来报说少司礼到,她收拾心情起身迎接自己的妹妹,却见琴林叶芝笑容满面,那份阳光灿烂和自己的郁闷恰成对比。

两人对面坐下待下人送上茶点退出后,心情郁闷的那个首先没好气地开口,忍不住要挖苦那人几句。叶芝也不生气,越发体现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身子半靠在茶几上凑到她面前道:“皇上有喜了——”

一口茶一滴不剩的喷在地上。

琴林映雪一边手忙脚乱的避开茶水一边道:“开什么玩笑!”

“这是能开玩笑的?今儿传得太医院司院,确诊的时候我正陪着皇太后,绝对没错。”

相对于叶芝的高兴,映雪的反应是重重一掌拍在茶几上,啪的一声两个茶杯一起震落地上。侍从听到声音刚探出一个头,给映雪一句“滚出去”吓得退了回去。

“哪个贱人的?”

“还有谁?还不是我们家养出来的好人儿。”

“那个贱人,居然敢……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皇上怀的是那贱人的孩子,又不是我们琴林家的,要是因此让那贱人爬了上去……哼。”

叶芝笑着摇摇头,缓缓道:“姐姐这句话就说得不对,在我看来,这是大喜事。”

“你糊涂了。”

“姐姐,我们琴林家走到这一步也算是位极人臣,再往上……不要说能走得台阶没几阶,即便有,走上去也不是福分。咱们要做的不是继续往上爬,是如何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历来外戚贵家几个有好下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要拿权臣开刀,第一个面向就是前代外戚。所以……要让琴林家不蹈覆辙,就要让天子代代出于我族。”

“……”

“姐姐,你也知道苏台王朝十几代来不曾出过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事情。至于皇上……皇上对我们家那几个孩子也不怎么热心,你我不是一直担心,怕这几个孩子不能在后宫得一高位么。现在,机会来了。”

映雪的眉早已纠结成一团,沉思许久,可满脑子都是对“那个贱人”的愤怒,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品味其中的“好处”。沉默了半晌,终于忍受不住,甩甩手道:“行了行了,别卖关子,痛痛快快说出来。”

“今天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看这样子,要么要皇上打掉孩子,要么要她杀了箫歌……”

“正该如此。”

“可照我看来,这两条都不妥当。一来,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又不是当年生和亲王的那个女人,说打胎就能打胎。堂堂一个皇上,还是皇长子,打掉算什么名堂。就算皇上愿意,没一个太医敢开药,另外,宗室难道肯?第二点倒是可行,可是看皇上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舍得杀了那贱人。我这么想,最迟也就这一两天内,皇太后一定会召我们进宫和皇上当面摊牌,选得也一定是第二种法子。

“到时候皇上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箫歌,我们先不要开口,让皇太后演足了白脸。然后姐姐你出来提议一个折中的方法,皇子当然是要保住的,箫歌不杀就不杀。关键不就是皇家的体面么,要体面莫过于皇上立刻成婚,就像先皇对清扬殿下那样,至于皇后的人选——”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停住了话头。

笑容在琴林映雪脸上慢慢荡漾开来,她重重得抬起手拍了叶芝一下哈哈道:“有你的啊,不错,这皇后人选自然非我们琴林家莫属。”

“在那种场合提出,皇太后一定会附议,而皇上这时候只要有同盟,别的不会多想。皇太后、皇上定了,宗室就是再怎么反对,又能闹到什么地步去?何况,我们还有正亲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一团欢喜的映雪,缓缓道:“这件事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卫秋水清。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拖久了,恐怕秋水清出花样。哼哼,这世上最不愿意看到我们琴林家昌盛的大概就是她卫家了。”

“不错,这件事越快越好,我们明天一下朝就去求见皇太后。”

“这些是皇上的家务事,照容身为臣子,只关心朝廷上的风雨。至于昭明殿、紫鸾殿后面的事情,不该是臣子管的,做臣子的也不想知道。”

就如琴林叶芝判断的,皇族宗室果然在第一时间通过各种各样说得清或者说不清的渠道知道了偌娜怀孕的消息。由于偌娜和皇太后因皇长子生父萧歌的处置闹得极其不快,一怒之下偌娜连着两天没有上朝也不见任何人。也就是这两天,前任正亲王,当今的端孝亲王和其弟宋王接连拜访了大宰、少宰、大司徒等人。然而所得到的回答都和眼前这位大司徒西城照容大相径庭。

作为前一代正亲王的端孝亲王辅佐苏台爱纹镜二十余年光阴,是在各个方面都具有出色能力的政坛人才。当年曾猛烈反对皇帝立偌娜为储和以花子夜为正亲王的端孝亲王对于苏台朝廷所处的局面有着深刻理解。爱纹镜雅皇帝临终榻前,他和花子夜一起守候。病重的先皇不断猛烈咳嗽着,仍然在间歇中抓住花子夜的手,一字一顿道:“皇儿,你记住,‘清扬莫带兵,迦岚莫进京,偌娜莫亲林’,只要你记住这三句话,然后勤于政务、善待百姓,莫要娇奢糜烂、穷兵黩武,就一定能……一定能治理好我们苏台……能够……让……能够让我们苏台的基业千秋百代……”

年轻的花子夜显然没有听懂这段话,他却字字明白。苏台清扬作为皇长子多年监国摄政布下的实力;对少年远行,却又表现出卓越治世才华的迦岚的愧疚和担忧;以及对外戚显贵的防范,字字句句都是这位天子多年的辛酸和总结。

然而,他虽然懂,还是不得不在后来的几年内看着三句话一一被违背。违背爱纹镜雅皇帝之意依然让清扬按照历代和亲王“代王镇边”的传统,以军事重镇永州,而非先皇所说的“中原富庶之州”为封地。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一来这是传统,不可轻废,二来他看着清扬长大,对这孩子的性格再清楚不过。清扬的确有野心也有实力,但是,她不是胆大包天的人;她要真是枭雄之性,爱纹镜雅下诏立偌娜为太子,仅给她和亲王封号时,当时刚刚从边关回来,手上有十万大军虎符的清扬完全可以发动政变。当时她没有这么做,就不会仅靠一郡之力来对抗苏台两百年基业。

然而……去年他在城楼上看着绣着“鹤舞.迦岚”四字的七彩旗帜通过永定门进入京城时百感交集。他倒不是和迦岚有什么私仇,也不是相信“冤孽不详”这种说法而把那害得前任和亲王殒命,使京城泣血多日的宫变怪罪到她头上。那一刻,他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先皇“迦岚莫进京”的遗命被打破,更是看到宫闱之间再起风波的影子。

如果连背负宫变责任,并被先皇下令生生世世不得踏出鹤舞一步的人都可以被册为正亲王并掌管天下兵马,那么身为皇长子且没有污点的清扬也有权利要求更高一步的地位。这一年五十三岁的端孝亲王时常这么想,而这份怀疑在已经数年不出永州的和亲王突然出现在京城“参加祭天大典,拜祭皇陵”时膨胀到了极点。

当他听到“皇帝怀孕”的消息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择后”,而听说此后琴林家两位核心人物数次进入后宫面见太后后,对这家抱有的想法也基本明晰。

京城的名门贵族,哪个不想把自家的儿子送进宫,哪个不想家凭子贵。虽然从来外戚权臣难有好结局,可那一度的荣华富贵权倾天下依旧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琴林家所求,应该是皇后的位置。他早知道琴林映雪姐妹二人从好些年前起就挑选族中聪慧漂亮的孩子,选聘了许多在宫中当过差的人来做教习,明摆着是为日后的选后选妃做准备。

琴林家、皇太后的想法很明确,皇上则一时不想有拘束,他也明白;唯独摸不清想法的只有一个花子夜。与此同时,宗室也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琴林家为一代外戚就已经足够了,再出一个皇后,这家的隐性权利就会膨胀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比如说,正亲王苏台花子夜,虽然这两年来,尤其是去年以场兵灾之后,他和琴林家的关系已经淡了许多。朝堂议政的时候,对这个母系家族没有偏袒,有时候还可以打压几分。然而,他身上毕竟流着琴林家的血,谁也不敢担保要是有一天琴林家走到苏台皇族对立面的时候,花子夜会选择哪一个家名来效忠。

琴林家的儿子若是成为偌娜的皇后,帝后所出再不济也是后一代的和亲王,一想到这一点,端孝亲王就高兴不起来。

琴林家将会得到皇太后的,花子夜看在皇太后面子上也难以有太大反对;那么,他们这些宗室就要获得朝廷重臣的援手才能与皇太后一争。然而……

这日早朝刚刚结束就被传进宫的端孝亲王一想到那几个重臣的反应就忍不住叹气。西城照容、卫暗如这两个所有已经成年的儿子都张罗过暖席礼,显然不打算在选后选妃中分一杯羹的人,虽然最有资格当他的同盟,都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至于少宰涟明苏,以一贯的温和态度接待了他,听完他的来意后微笑道:“涟明苏所学的都是些政论、护民的东西,实在不懂后宫之事。”又开玩笑说端孝亲王您看,我家里人口这么简单,家仆也只有那么几个,就是因为我这个人实在不懂的治家之道,又怎么敢置椽皇后人选如此大事。弄得他实在是哭笑不得。

平日亲王和贵戚重臣进宫走的都是青龙门,在宫门外放下舆轿,一般的人只能步行进宫,他作为亲王自然换乘宫内的轿子。刚下轿就听到有人叫他,转头一看是弟弟宋王。宋王是先皇爱纹镜的幼弟,一个典型的安靖国皇子,清静淡漠与世无争,与王妃之间感情深厚,妻无二室的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端孝亲王一见他苦笑道:“不容易啊,连你这个闲云野鹤的人都惊动了。”

宋王微微一笑对前来迎接的女官道:“不用备轿,我们兄弟二人好久没在宫里走动,走走也好。”

端孝亲王知道他这么做必定有原因,笑着答应。果然两人没走出多远,宋王便道:“我们的亲家想要亲上加亲了。”

他冷笑两声。

“皇兄恐怕是想要反对到底吧。照我看——”

“怎么说?”

“我倒是想要劝皇兄等下不要开口,皇太后、皇帝想要选哪家都可以。”看一眼端孝亲王吃惊的神色,缓缓道:“皇兄,这几年来哪一件皇太后决定的事是听了我们的劝而改的?自我苏台王朝建国以来,卸任的正亲王是最不入后朝眼的。皇太后宁可听大臣的劝谏,也不会听一个前代皇弟的话。皇兄还是少说两句,少惹得皇太后和皇上不满为好。”说到这里略微一停,左右看看,确信跟随的人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这才压低声音道:“自清渺以来,卸任后被杀的正亲王还少么?”

端孝亲王一个激灵,看一眼宋王,见他眼中流露出的关怀和着急都不是作假的,心道难道这个皇弟听到了什么传言,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还着急成这个样子。

本来还想说说与那几个重臣谈话的事,此刻也放弃了,心道还好刚才没说,不然宋王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再一转念,心中也起了几分害怕,心道要是皇太后真有对他下手的意思,倒是可以因此问他个“结党营私”的罪状。

这么想着也就到了皇太后住的永慈宫,一看琴林家的那两个果然在场,皇帝倒是没有来。端孝亲王请安的时候着意打量一下皇太后的神色,脸上倒是看不出半点情绪,可目光接触的时候分明能感到一阵冰冷,心道看来今儿果然不是能劝谏的时候。

两相就坐,琴林皇太后目光一一扫过,缓缓道:“今儿把各位皇叔和亲家请来,想来大家也都知道为的是什么。”说到这里目光又是一掠,见几个人都端端正正坐着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装傻,冷冷一笑又道:“再过七八个月,今上的皇长子就要出生了。皇长子不能没有个能称呼父后的人,所以,本宫想要为皇帝选后,想听听卿家的意见。端孝亲王觉得呢?”

端孝亲王开口前往了一眼宋王,见这个弟弟很轻的向他摇头,于是平了口气缓缓道:“臣遵从皇上的旨意。”

听了这句话宋王暗地里叹口气,心道这个皇兄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这耿直的脾气是一点没变。虽然多少听了自己一句劝,可还是不愿意向皇太后低头,转念一想好歹没有当场说些不中听的,皇太后应该不会生气。

皇太后点点头,又望向琴林映雪:“亲家呢?”

这姊妹二人早就讨论好,那番红脸白脸的戏一定要当着皇帝的面上演才有用,因为只有皇帝才能真正压制住宗室和重臣。要是皇太后说话能算数,也不用等到现在,去年服礼行完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了。映雪想了想也毕恭毕敬回答说我们作为臣子的当然听皇上的话,由皇上决断就是。

皇太后淡淡道:“既然皇叔们和亲家都没别的意见,那皇上就下选后诏书,在全天下的名门世家、青年才俊中挑选皇后和妃宾。此后几个月恐怕要辛苦皇叔们进行遴选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傻掉。

苏台历两百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皇帝偌娜颁布选后诏书,言明大凡两代四位以上官宦之家、五代入仕并有三位以上世家均可选送二十七岁以下青年子弟。此外,身家清白、位在四阶以上的现任官员也可以自行报名参加遴选。除了这些自认为有合适人选的人家,可以将自己孩子的情况写一个帖子,附上画像送到春官内府那里;与此同时春官内府也有相应的人对世家公卿的适龄子弟进行筛选,遇到合适的就通知对方准备画像等物。其中皇后备选必须保持清清白白的贞洁之身。

朝堂上诏书一颁,几个熟悉后宫事务的权贵重臣面面相觑,想的和前一日琴林姊妹以及端孝亲王二人差不多,那就是“怎么决定的这么顺?”

然而这个疑问存在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首先得到解惑的天官卫家。苏台王朝六官官长多出自所谓的“京城五大名门”,其中又有一半是见习进阶出身。当下这几家当家中除了西城照容进阶考二等入仕外,其余的都曾经历过从下位女官到职司位阶女官的后宫经历。当她们走出后宫担当朝官职位后,他们的后代也多半选择了十丈宫墙内的女官生涯,其中的翘楚自然是卫暗如嫡女卫.秋水清——偌娜皇帝的现任女官长。

在端孝亲王和宋王之间相互交换着“难道琴林家突然转性”以及“难道皇太后也意识到不能让两代皇后出于一家”的对话时,大宰卫暗如对那一天出宫回府的女儿说:“是你劝动陛下下诏公开选后的吧?”

一身绯衣的秋水清秀眉微挑,即便面前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投过去一个外人看了怎么都觉得有挑衅意味,可在卫暗如看来叫做“锐利”的疑问眼神。

“陛下数天不早朝不见外官,明摆着不是防我们这些人去呱噪,后宫没传出喜讯之前,哪个外官敢说自己已经知道皇上有喜。陛下不见朝官,其实是不想见琴林和宗室的人,这种时候能和皇上说上话,有资格知道这件事,又能劝得皇上下今天这道诏书的除了你这个女官长还有谁?”

秋水清笑了起来,正想说到底是母亲大人,果然敏锐,却听卫暗如不经意似的加了一句“这件事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做了参谋?”

她脸一沉嗔道:“母亲觉得女儿做不了这些事?”

“照我看,陛下有喜的消息传出时你恐怕吃惊的南北都分不清,不见得能清醒筹谋。”

“我这么没用?”

“为娘说错了?”

秋水清怔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噗哧一笑算是认了这番判断。却见卫暗如的笑容突然消失,小心翼翼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要给那人惹祸了。”

“不至如此吧……”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越来越低。

“你在后宫那么久,其间的关系应该比为娘的更清楚。”卫暗如忍不住摇了摇头:“你有勇气,泰山崩于前能色不变;也能细致入微,洞幽烛明;所有在你意料之中的事你都能处理妥当,可一遇到在你意料之外的事就会乱手脚。别人是事情越大越慌乱,你却偏偏颠倒。”说到这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最后那句“我就不明白你做什么非要抓着这个不见得适合你的女官长职位不放”给咽了下去。

秋水清被那句话促动了心思,她本来就站在那里和卫暗如说话,此时一手托住下颌沉思起来。卫暗如也不打扰,端看她有什么结果。过了一盏茶功夫,做女儿的嫣然一笑喃喃道:“以卫家之力要保一个人能保到什么地步呢?”

卫暗如一口茶喷在地上,差点脱口说“你脑子坏了——如果正亲王都保不住,我们家吃饱了没事干去凑什么热闹?”可接触到女儿投过来的眼光后怀着“不要为了外人和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的女儿吵架”的念头,让那句话终结在肚子里。

秋水清多少看出了母亲的心思,自此想要开口,最终说的是“弟弟要不要去参选?”

秋水清不是独子,下面还有四名同母异父的弟弟,既然是“异父”自然全都是庶出。说起来京城几大世家当家的婚配各有特色,西城照容与卫方是情投意合、生死相许;卫暗如就没有那么幸福了。卫暗如容貌秀美,风姿绰约,少年时候就被称为“稀世美人”,即使到了如今四十五岁的年纪照样光彩照人。秉承卫家的传统,卫暗如二十岁时迎娶了进阶考一等第一出身的一个平民男子。这位卫家家长的夫婿果然不负众望的能干,在官场上和妻子齐头并进,甚至比妻子更早一点登上一位的宝座。也许就是太能干了,夫妻俩人很难好好相处,新婚燕尔时候还能彼此谅解,也有过一段甜蜜岁月,秋水清就是那缠绵光景的“见证品”。可随着两人官职越高,矛盾也越尖锐,到了秋水清十岁后,两人彻底分房而居,而卫暗如也就一个个侧室往家里迎。当下次子在鸣凤军前效力、第三子即将服礼,最小的那个还未满十四。被秋水清问起的自然就是这家的三公子。

卫暗如笑了笑道:“你那弟弟顽劣任性,生得也不见得有多好看。就是许给名门大户我还怕他将来被妻家休,送到宫里,我看算了吧,弄得不好把整个卫家的荣耀都叫他毁了。”

秋水清和这几个庶出的弟弟没多大感情,既然知道母亲不打算淌这个浑水也就罢了。当下又说等到遴选一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走门路,估计来烦她的人也不会少,进不了宫就一定会到卫家来烦,请母亲大人一概帮我推托了,重话往下丢就是了。卫暗如听了她这种口气只是淡淡一笑。

母女俩好不容易谈完那些一不小心就会引发家庭争端的正事,做女儿的正想要表现一下孝心嘘寒问暖一番顺便撒个娇,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卫方和西城静选在前厅等候。

当今西城家当家主夫的卫方是卫暗如族弟,两人自小一起读书手足之情倒比同胞姐弟还要深上那么几分。另外,卫暗如对这个弟弟的人生进展也十分满意,认为他算是给卫家增光添彩的那一类子弟;嫁的好不说,自己也很争气,外甥女静选眼看着也是能让西城家继续光荣的人选。

秋水清十二岁入宫为下位女官,自那一天起,与童年这两个字彻底绝缘。而静选则先后在著名书院和太学院求学,直到十九岁那年通过进阶考,在西城照容宽松的家教和洛远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度过堪称完美的童年和鲜衣怒马的少年。故而这两个人虽然是亲戚,年龄身份也相当,交往的并不如他们母亲们希望的那么密切,相反,多少还有点互相看不惯对方。秋水清觉得静选身上怎么看都有一种京考入仕之人的自命清高;静选则受不了秋水清那种后宫中人对玩弄权术的热情。两人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互相揶揄几句,但像现在这样,一方彻底沉着脸就差没在额头上写上“兴师问罪”四个字的情形倒也很少发生。

果然,卫方见她们两人进来一句客套话不说,把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冷冷道:“姐姐,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要说什么,可这件事侄女做的太不像话了。”

秋水清面对母亲投来的疑问目光苦笑道:“我这是做了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有做对不起表姐的事?”一边拿起桌上那可疑的东西,一看之下也是“啊”的一声,随即象被烫到了一样放开,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我除非疯了才会把玉台筑算入皇后备选。玉台筑服礼那天我也在场,又不是不知道他行了暖席礼。”

静选正要开口,被卫方拦住,他见秋水清的神情不象作假,沉吟一下道:“你真的不知情?可是静选记得,有一次你们——”

“方叔叔,我是有一次对人说过,西城家有一个人是我心中极好的后妃人选。可我心中想的人绝不是玉台筑,而是洛西城,那个如玉如珠的美少年。行过暖席礼的人来当皇后备选,大司礼是在拿皇家的体面开玩笑!”

“暖席”是安靖国“服礼”中的一环,起源于西珉,本来只为女子操办,在十六岁生日那天举行,被视作安靖国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服礼只是一个统称,其间还有许多花样。比如谢恩礼、及笄礼、更服礼、持觞礼等等,而服礼最后一礼就是“暖席礼”。所谓“暖席”顾名思义,就是由亲长选择合适的男子与服礼之人行房,让服礼之人从此了解欢爱的意味,表示正式成年,可以成家立业。清渺王朝初期,安靖开始流行给男子行服礼,当然不含暖席之礼。到了清渺王朝中后期,一些贵族人家在儿子成年之时,也开始选择合适的女子为其暖席。刚兴起时自然受到不少非议,到了苏台王朝也就为大众接受,不过一些重视男子贞节的人家当然不会行“暖席礼”。苏台宫制,皇后、四妃、正、和亲王妃必须以清白贞素之身入宫,这一次皇帝下诏虽然也会选妃嫔,但以选后为主,春官居然挑选行过暖席礼的西城照容次子西城玉台筑为备选,显然是不太合适的。

此外,玉台筑即使中选,由于不是贞素之身,不得册妃,最多只能从宾开始;这样的安排显然不符合他京城五大名门家主正出的身份。也就难怪卫方与西城静选一看之下会如此吃惊,来不及仔细想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秋水清本来有点生气,等弄明白事情后也知道这不是能够玩笑的,静下心来将事情思考一番,缓缓道:“大司徒这些年来可曾开罪过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