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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苏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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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知遇回到住的地方,来了个电话。陈母打来的,问他在旦城的近况。

公寓窗台上放了盆滴水观音,前面租客没带走的,他打扫的时候见它长势喜人,也继续养着了。

他靠窗站着,点了支烟,想起自己病还没好,只抽了一口,夹在指间。

“下周回来吗?”

“不知道,暂时没什么安排。”

陈母顾佩瑜叹声气,“下周程宛生日,忘啦?”

他把烟灰掸进花盆里,“……记得。”

“没什么要紧事回来吧,不要太不像样子。”

他“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很久,方才回过神来。秋夜风有点凉,他在一瞬间想了很多的事,但惊醒的时候,却想不起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

博识论坛第一天在旦城大学,第二天的分会场转到s市,一部分老师要跟着去。学校包了车,早上六点出发。

苏南起了大早,到巴士那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太早了,一个老师还没来。早上温度低,她衣服穿得少了,只得蹲在没有开门的院办的檐下,紧紧抱着书包。

过会儿,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江鸣谦。

他是跑过来的,到大巴前门搡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蹲在一旁的苏南。

“师姐。”

苏南站起身应了一声。

江鸣谦笑了笑,“早饭吃了吗?”

还没应,江鸣谦丢过来一个袋装面包,苏南接住,道了声谢。

面包快吃完的时候,老师陆陆续续到了。

苏南和江鸣谦站在车外一个一个对着名单,到发车时,剩一个陈知遇没到。

苏南犹豫着要不要给陈知遇打个电话,便看见不远处一道身影走过来了。

江鸣谦在签到表后面打了个勾,扬眉一笑,“到齐了。”

待陈知遇走到近前,苏南跟他打了声招呼。

陈知遇“嗯”了一声,上车。

江鸣谦抓住扶手,一下跳上车,苏南紧跟其后。

她扫了一眼,陈知遇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他身边还有三四个位置。江鸣谦大喇喇在陈知遇身旁坐下,喊了声“陈老师”,她只好紧挨着江鸣谦坐下。

天刚蒙蒙亮,老师们起得早,都没睡醒,昏暗的车厢里,安静沉寂,只听见大巴引擎的声音。

到七点,老师们挨个醒来,车厢里方才热闹起来。

车拐弯的时候,苏南猛得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也睡着了。

“师姐,你睡相不太好。”

她下意识擦了擦嘴角。

江鸣谦呵呵笑了一声,“骗你的!”

她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只好也跟着笑了一下。

江鸣谦是自来熟的性格,自顾自叽叽喳喳讲开了,从本科专业讲到大四考研,从社团活动讲到体育比赛,他好像天生有种不会冷场的本事,别人随意应一声,他能接下去。

苏南给他吵得头有点疼,但出于礼貌也不好说什么。

“下个月有个创业大赛,师姐你想跟我一起吗?我已经找了三个人了,还差一个……”

“我不太擅长这个……”

“没事,新媒体营销这块师姐你能做吧……”

“论文开题不写了?”

一道冷峻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苏南吓了一跳,片刻才回过神来,转头向左边看去,“……陈老师。”

陈知遇蹙着眉,脸色苍白,看着有点憔悴。微微靠窗侧坐,腿上放着一本书,手指夹在书页间。

苏南急忙道歉,“对不起……”

陈知遇按了按太阳**,没说什么。

江鸣谦不敢再说话,干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没意思,跟苏南换了个位置,靠着右边的窗户开始睡觉。

陈知遇将书摊开,看了片刻,目光转向窗外,将本已大敞的窗户开得更大,微凉的风,夹着车后喷入的尾气吹进来。

苏南见他脸色霎时更加难看,手指捏拳,抵住了胃部。

“陈老师……”

陈知遇瞥来一眼。

“您……您是不是晕车?”

陈知遇没吭声。

她忙将搁在一旁的书包拿起来,拉开拉链翻找一会儿,翻出个小小巧巧,细圆管状的东西,递了过去。

陈知遇顿了一秒,接过去。

“闻一下……”

陈知遇揭开,凑近轻轻闻了一下。

“使劲,让气体冲进脑门里……”

陈知遇皱了下眉,还是照做。

强劲清凉的薄荷脑顺着鼻腔直冲而入,瞬间感觉胸口郁结的恶心之感消退了一点。

又闻了两下,转了转管身,去看上面英文的logo,“哪儿买的?”

“我同学去泰国玩带的,淘/宝上应该有……这管您拿着吧。”

他说了声谢谢,也收下了,“你也晕车?”

“不晕,我拿来提神用的……赶死线的时候,这个比咖啡管用……”她似乎说完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急忙缄口。

“交给我的作业不是赶出来的吧?”

……她哪儿敢。

“不是,偶尔会……您应该听说过,我们院长布置的作业特别多。”

“不怕我把这话告诉给院长?”

“您……您应该没那么闲。”

陈知遇笑了一声。

“我室友说,晕车的时候,最好别看东西……睡觉和聊天好点儿。”

陈知遇看她一眼,把书搁到了一旁,“那你陪我聊会儿?我听林老师说你论文还没思路。”

苏南顿时叫苦不迭。她打心底里不敢跟陈知遇聊学术上的事,这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嗯……”

“有什么想做的领域?”

“跟着涵姐上过一些女性主义的课,对这个有兴趣。”

“这方面我了解不多,我所知道的,现在没什么特别新颖的研究视角,无非性别政治、话语构建、身份认同、刻板印象这几个方面……”陈知遇思索片刻,“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听过吗?”

“听过,但是没看过相关的文献。”

“这理论文学研究用的比较多,传播学引用还不算太多。你要是对女性主义感兴趣,可以试试看选一个可以体现女性意识的社会现象、文化产品,用狂欢化理论做分析。”

苏南愣了一下,全然没想到陈知遇会指点得这么细,忙说:“好。”

“这角度做起来容易,想毕业不难……不过要是我的学生,在我这儿肯定通不过。”

……最后,还是免不了要落到这一层面。

被说了多次,她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免疫了,“……能毕业可以了。”

“赶着工作?”

“……嗯。”

“那为什么读研呢?”

“……一不小心,保研保上了。”

“保研材料也是你一不小心递交的?”

她几分窘然,无话可说了。

陈知遇将目光转向窗外,“……倒也说得通,很少有人能拒绝偷懒的机会。”

……无可否认,陈知遇这话说得很对。别人都在忙忙碌碌校招的时候,她顺利保研,至少三年多时间不用再考虑何去何从的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拒绝这种唾手可得的诱惑,即便现在她正在为当初自己的一时不坚定后悔不已。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心里一股颓然,“那时候偷懒的结果,我现在正受着呢……”

陈知遇转过头来,“嗯?”

她轻咬着嘴唇,摇了一下头。

陈知遇目光定在她脸上,她眼里浮现出一层略有些惶惑的神色,两只瘦弱的肩膀瑟缩着……他想到了前天晚上望见的,那道似要被重物压塌的影子。

“……话说重了?”

“没……您说得对。”

“别介意,我这样惯了。”

“没有……您说得对。学术严格没什么错,只是我……我确实不适合,路走错了……”她头更低,“……但还是得走完是不是。”

其实,也不一定。他看她一眼,没把“退学”这两字说出口。

不至于。研究生里多是浑水摸鱼过日子,一天和尚一天钟,比她苏南严重的多了去——可能是见她这么勤勉,却没什么成果,反倒于心不忍。

开学至今,收了两次作业,因为林涵的缘故,特意仔细看了苏南交的。且不论有没有新观点,论文献综述,她是做得最扎实的,脚注、参考文献也工整标准,自己拿着放大镜挑剔,也找不出什么错。

“不说这了……”陈知遇顿了一下,“那什么创业大赛,你要去参加?”

“没时间去。”

“没什么意思,也能让履历好看点。你要是需要这样的机会,论文开题结束了,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有意义的实习。”

“谢谢陈老师。”

陈知遇看她一眼,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似乎无话可说了。

他将车窗关小了些,身体往后靠,阖上眼睛。

天色一分亮过一分,暖橙色的光,薄纱一样笼罩着晨雾中低矮的树林。

s城到了。

“苏南!”苏静又扑上去,紧缠着那男人不放,“苏南!你帮忙劝劝你姐夫啊!都要过年了!”

喉咙里烧了块炭,发不出声,她恨不能失语,或者地蒸发。

塑料袋给寒风吹得哗啦作响,前进一步,却是拉住了苏静手臂,“姐……算了吧。”

“算了?!我凭什么算了!这是他家啊,还有宁宁,宁宁是他女儿……”她忽然撑不住一般,喉咙呜咽出声,粗糙泛红的手指,却仍然死扣着男人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刚往那个贱人那儿去一步,我……”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辆虽有多年,外表仍然锃亮的轿车上,“……一头撞死在车上!”

苏南被苏静骂过冷心冷肺,在她无数次劝说她离婚时候。苏静总有千百句话还回来,好像苏南一句理智的劝告,成了和“贱人”一个阵营的。

久而久之,苏南不敢再提一句。心里那点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里,捏着捏着没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厌烦和麻木。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时此刻,她觉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铁不成钢的一句“那你去死吧”排在了嘴边,差点挨字挨字地蹦出来。

咬着后槽牙,伸手抱住苏静的腰,使劲往后带,手上袋子被苏静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里。

带着劲风的一巴掌,狠甩在脸上。

“苏南!你帮谁呢!”

男人趁机一扯衣袖,斜了苏静一眼,整整领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陈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却不知能做什么,又尴尬地僵在那儿。

苏南脸上,让苏静抽出了五道红印。

苏静有点蒙,片刻,握着苏南手臂退后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宁宁还在家呢,那么小,你放她一个人……”她飞快蹲下/身,借这动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捡起来,拿出里面干净的洗洁精瓶子往苏静手里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苏南低垂着头,谁也没看,越过苏静,越过陈知遇,踩着肮脏的雪地,飞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时,她低垂的眼里,有泪渗出来。

“苏南。”

身影仿佛没有听见,逃离般的架势走远了。

陈知遇拔了钥匙,摔上车门,飞快赶上去。

暗云低垂,河水枯竭,灰扑扑的石桥,苏南立在桥边。

他想起那日,从人民医院回来,转身回望时那道像是被什么压在肩上的,单薄的身影。

那时候她在接谁的电话?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二十四岁光明张扬的年纪,却总能在她眼里看见明晃晃的疏离孤独。有时候什么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风雪弥漫。

“苏南。”

那身影飞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重,“……让您见笑了。”

见什么笑。

不被逼迫,不被唠叨的大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我说……”低叹一声,“你这么傻,长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负你?”

“没,也您了……”声音紧绷的弦一样发抖。

“疼吗?”

“不疼。”

还在逞强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带,手指靠近她红肿的脸颊,“我问的不是这儿……”

湿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颤了一下。

“……五分钟。”

他抓着她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合。

五分钟,他不是她的老师,她也不是他的学生。

怀里身体紧绷,片刻,缓缓地放松下来。大衣的边被紧紧攥住,攥着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敲入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缓缓地,几分踌躇地按在她背上。

有些越发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许多念头生了又灭,起了又落。

气息渐渐平顺,被紧攥的大衣也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半步,瓮声瓮气向他道谢。

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我认识一两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

苏南摇了摇头,“用不上……”

苏静不肯离婚,要拖着早已没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轨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时候,直接联系我。”

桥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点土腥味儿。

她头发被风吹起来,刚刚哭过的眼里是干净明澈的,但仍有挥之不去的情绪羁连而生,望着只有忧愁,和更加深沉的忧愁。

她固执、逆来顺受、苦中作乐,又深沉孤僻的性格,总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抽了一口,才觉一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缓解。

小时候家教很严,父亲陈震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父亲,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闹腾。有一回,跟同学去山里露营,捉了只松鼠带回来养。那松鼠没过一周死了。陈震罚他跪了半天——对着松鼠的尸体。

“没反对过你养宠物。去年的京巴,养了三个月,送给了你舅舅。前年的临清猫,养了一个月,现在是你妈替你照顾。这松鼠适应不适应城里生活,平常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你打听过吗?这回要再养不下去,你准备丢给谁,给我?”

他葬了松鼠,之后再没往家里领过小猫小狗小雀儿。

“知遇,你要是负不了责,别揽事儿。”

在风声中,两个人都沉默了太久。

“陈老师……您赶紧去展览馆吧,四点半闭馆。”

陈知遇点头,没有说话。

烟半晌没抽了,长长一截烟灰,让扑来的风吹散。他把烟一把掐灭,像是要把方才冲动之下的那个拥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种种,一并截断。

在桥上分别,两人背道而驰,陈知遇往红房子,苏南往远处另一边自己的家。

四周建筑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时候自己惯常走的那条路。

过桥,经过一连串从奶粉尿布到殡仪用品,从生到死包揽所有的小摊小店,穿过一条被散了架的自行车、和泥土长做一体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旧球鞋……堆得逼仄狭窄的小巷,到了自家门口。

苏南定在门口,却没上去。

楼上在滴水,门口水泥地上,早让经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绿,苔藓一样。

滴答。

她像是此时此刻,才从刚才那个掰散揉碎也找不出半点绮思的拥抱中回过神来,而后魔怔了一般回想种种细节。(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