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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分歧

田单独自一人走在长街上,心中有些不安,只要是洞察时世的智者,一眼便能看出,眼下齐国表面上太平无事,实则外强中干,急流暗涌,战云已经逐渐漂移至临淄的高空。黑云压城,狼烟四起,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但这个“早晚”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乐毅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派儿子前来临淄,当然不是来游玩嫖妓的,不过按理说,目下燕国与齐国尚未扯破脸皮,且还一副事事附庸齐国、相安无事的臣服样子,那么乐闲大可以大摇大摆的在临淄城出现,单就他那乐家的名声,便包管没有人会去招惹他。

可是乐闲却似乎处处为营,惟恐事机不密、泄露身份。以烟花阁的情报网,竟然需要两天时间才来探出他的名字,且还摸不清他的底牌,这么看来,连瞎子也知道他们正在执行着某种任务。

是什么任务呢?

田单苦涩一笑,现在自己的是还忙不过来,其他的事只有见步行步了,他已经命人盯牢乐闲及其手下的举动,这是他目下唯一能做的事,怕就怕乐闲没有这么好相与。

临淄的百姓还是那么家敦而富,志高而扬,走在大街上都能看出他们身为齐国子民的自豪,如果他们知道要不了多久便有大患临头,不知会否决定举家西迁,入关中秦国,还是会抛开一切,与国同在?

田单不及细想,忽然瞥见大街角落里的一个人,心中骇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怎么可能!

他在临淄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或者说,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难道说,这会是齐国衰败的征兆?

他伸手摸便了身上的衣袋子,却找不出一个刀币或一两金子来,心中不觉有些后悔,刚才一整袋金子全给了婉娘,现在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留下。

田单有些歉意的望着角落里的那个人,举步走上前去。

这个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身子紧紧的抱作一团蜷在那里,在他身前,摊着一块长方的破布。破布上,零星散落着不少的齐国刀币,另外楚国的郢爰、秦国的半两圆钱也可见一二。

这个人是个乞丐!“乞丐”这个名词在田单的心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看着乞丐面黄枯瘦,双目无神的可怜样儿,心中一恸,难道将来齐国战败后,百姓们也将落成这副光景?对于一个和秦国两强对峙近百年的山东第一大国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悲哀!

田单解下沉重而华丽的外衣,蹲下虎躯披在乞丐身上。乞丐则似乎已经麻木,只稍稍抬头望了田单一眼,便不再理会。

田单一声长叹,待要起身,耳旁却听见“咚”的一声,那乞丐身前的破布上已然多出一锭金子来。

田单转过身来,看见那个施舍金子的人目光正扫视着他,讶道:“貂兄?”竟然是不久前才在烟花阁看到过的貂勃。

貂勃强挤出笑意,道:“貂某可有资格请田兄吃顿饭?”

田单本有事情需回家解决,眼看天色昏暗,早过了晚餐的正常时间,而事实上,他的晚餐已在王三的铺子享用过,但他又不好拂了貂勃的盛情,遂提议道:“不如就喝杯酒如何?”

貂勃道:“也好,我早知道田单不会是平庸无能的人,这几天当然会很忙碌。”

两人随便捡了个酒铺坐下,浅尝一口后,貂勃道:“田兄果真是深藏不露,若非今日我恰巧在烟花阁听到你那番话,险些就被你骗过。想来和田兄成婚的便是胥烟花吧。”

田单呷了口酒,淡淡道:“貂兄想说什么话还请直言。”

貂勃却自顾自的道:“胥烟花是烟花阁的象征,她一旦嫁了人,烟花阁就等若没有了灵魂,因而变成了**裸的金钱与肉体交易的场所,甚至从此灰飞湮灭,只留给人以美好的回忆,而胥烟花超然于男女的地位也会因此被打破。男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当不知道她与别人好的时候,自己没法得到她也还能接受,可是一经知道,那么嫉妒心便会熊熊燃烧,至乎做出令人麻烦的事来。而这些麻烦的事,田兄自然只能海涵的照单全收,否则胥烟花也就会看不起你。”

田单苦恼道:“你就是因此而来找麻烦的?”

“我是来找麻烦的,却不是为了此事而来。”貂勃低声道,“因此而来找麻烦的自有其人,我貂勃还不够分量。”

“分量”二字加了重音,似乎在向田单暗示,有大人物将来找他的麻烦。

田单道:“我不找麻烦,麻烦却因我而来,而且还是接踵而来,有时候想想,在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总会感到麻烦。只不知貂兄的麻烦又是什么?”

貂勃道:“我的麻烦就是百姓的麻烦。”

田单微微一怔,道:“貂兄的意思是......”

貂勃道:“我活了三十个春秋,行万里路,虽名声不显于诸侯,却自问了解天下大势、民间疾苦,识见比之邹衍、鲁仲连等稷下先生也差不了多少,且也希望能够兼济天下,为百姓谋些微薄之利。可是齐王昏庸暴虐,嫉妒贤良,残杀谏臣,使得众叛亲离,英雄无用武之地,貂某也曾一度失落,打算就此退隐,独善其身,然而老天却偏又让我遇到了希望。”

田单道:“既然如此,貂兄为何不走访秦、燕等国?他们的百姓可也是百姓啊,英雄若想用武,便总会有用武之地。”

貂勃微怒道:“你这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是其他势力派来的间谍?我貂勃身系齐国,自幼逢母亲教以礼仪,怎是卖国求荣之辈!”

田单不置可否,只是悠然的喝着酒,心中却想:你即便不会是其他国家的人,却难保不是齐王或者孟尝君派来试探的人。

“也罢!田兄与我素未蒙面,彼此并不了解,而事实上,我来找你,并非是我独具只眼,而是我信任胥烟花,试想想,以胥烟花这样的奇女子,她肯放下身段甘心下嫁的人又会差到哪去?”貂勃忽然奇兵突出道:“如果齐王突然暴毙,田兄认为可以解决百姓的麻烦吗?”

以田单的镇定自若,甫闻此语,亦不禁虎躯剧震,两眼精芒大盛的盯着貂勃,嘴上却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貂勃似早料到田单的表情,略带得色道:“不瞒田兄,齐王的贴身侍从中,有一人与我相交过命,且深得齐王的信赖,若我请他出手,以有心算无心,九成能够得手。”

田单目光锐利的盯着貂勃,沉声道:“此人是谁?”

貂勃道:“在我说出他的名字之前,我需要田兄的一个承诺。”

田单开始相信貂勃的诚意,若貂勃毫不犹豫的说出侍从的名字,那么他便会怀疑貂勃是否是别国或孟尝君派来的间谍,一个不好,中了他的反间计,不但齐王的这个侍从要枉死,且他的这支宗族也很可能会以造反之罪,被连根拔起,从此灭族,可谓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绝妙计策。然而若果真是计,却未免太小看了他田单,现在他几乎可以猜到貂勃想要的是什么承诺。这个承诺当然不会是要他紧守秘密如此简单。

田单道:“若是如此,齐国将会立即陷入危局,祸起萧墙的后果貂兄不会不清楚吧。”

貂勃望了路边的行人一眼,低声道:“所以我需要一个承诺,我需要有田兄出面做秦国的穰侯、赵国的奉阳君。”

田单心叫来了,周赧王八年,秦武王为了进窥周室,攻取韩国的宜阳,接着亲往东周国都洛阳,举起“龙文赤鼎”。秦武王天生神力,他举起周鼎的用意显而易见,在于“挟天子以令天下”,讽刺的是,秦武王却因举鼎而双目出血,折断胫骨而死。

因秦武王暴毙,他又尚无子嗣,秦国遂发生了长达三年之久的争夺王位的内乱,最终由宣太后和她的异父长弟魏冉拥立被赵燕二国护送回来的公子稷登位,号秦昭王,也就是当今秦王。当时魏冉为将军,手拥兵权,以惊人的手段,将惠王后、武王后等人拥立的公子壮杀死,并将武王后驱逐到魏,其他如惠王后以及一些拥立公子壮的大臣,则全都惨被诛杀,即所谓“唯魏冉力能立昭王”。

宣太后出身楚国贵族,公子稷是她的儿子。

此后魏冉五次出任相国,由他和宣太后二人操控秦国大权,魏冉亦因功而封于穰,世称穰侯,至今仍在相位。魏冉本身不但知晓兵法,且还知人善任,起用名将白起等人,守疆扩土,政绩斐然,天下人无不震恐。

无独有偶,周赧王十六年,赵国继而也发生了手足相残的一幕。赵武灵王自胡服骑射后,于西北方大破楼烦、林胡两支游牧民族,又听从乐毅的计策合楚、魏二国伐齐存燕,另一面又连年进攻曾经一度被魏灭国的中山国,他为了巩固战果,专心致志于军事,于是就把王位传给年仅十岁的少子王子何,即当今的赵惠文王,同时任肥义为相国辅政,自己则称“主父”。

肥义是当年少数的支持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进行军政改革的人物之一,甚得赵武灵王的器重。

后来赵武灵王的长子公子章不服其弟为王,于是在周赧王二十年,趁主父、惠文王出游沙丘的机会,杀死肥义,发动叛乱。所幸肥义的挚友李兑携惠文王的另一兄长公子成率兵从国都赶来,迅速将乱军镇伏,杀公子章,才不致赵国衍生大乱。

当时公子章失败后,曾逃入主父所居住的沙丘宫,李兑和公子成于是派兵紧紧围住沙丘宫,到公子章身死还持续围了一百多天,可怜英明一世的主父却由此活活饿死,为天下笑。

这当然是李兑和公子成欺赵王年幼,为了专权国政而趁势为之。

经此一役,主父、肥义俱死,赵惠文王只好依靠公子成和李兑辅国,封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封李兑为司寇,号奉阳君,后来则改由李兑为相。乐毅则在内乱之际出赵奔魏,旋又奔赴燕国,今为燕相。

幸好奉阳君李兑虽为人颇好私利,却也很有经邦治国之能,因此赵国的国力在内乱中受到影响不大,反而在主父死后三年攻灭了号称“千乘之国”的中山国,形成了赵、齐、秦三强鼎立而争夺宋国的局势。

念及此处,田单却心中一叹,今齐国虽新灭宋国,却使三强之间再无缓冲,更使得秦、赵两国垂涎、震恐,矛头直指齐国,更糟糕的是齐王为了覆灭宋国,三次举兵攻宋,增收赋税,强征兵役,国力也受到了很大的消耗,若是只要应付秦、赵其中一国的远来之师,或许还勉强可以应付,但是以魏冉、李兑之流,不来则已,来则必不肯空手而回。是否只要吐出宋国的土地就可以满足秦、赵二国的胃口呢?

这就要看齐国到底还有多少可用之兵将了。

“田兄?田兄?”看到田单因他的话陷入沉思,貂勃等了好久终于出声。

田单回过神来,看着貂勃期待的眼神,道:“你认为我田单我这个能力吗?穰侯,奉阳君,哪一个是易与之辈!更重要的是,这是需要用实力来说话的,你认为以我这一介市掾,有这个实力吗?”

貂勃感觉好笑,道:“单就胥烟花的一个烟花阁便使人不敢小觑,何况田兄这支宗族蛰伏、隐忍多年,暗中培植的势利恐怕也不少吧。”

田单很想说“烟花阁不是我能动用的”,但这在貂勃这样的智者眼中,当然看出不过是推脱之词,只能徒使貂勃看轻。老实说,貂勃的提议确实让他意动,可是他却是有苦自家知,先不说他能否尽信貂勃,就算信了,刺杀也成功了,田氏的其他的贵族也不会容忍让他插手。这些个贵族老爷们,貂勃不清楚,他却最清楚他们,这些人平日高高在上,安劳享逸,只知收刮民财,掏空国库,可是一张嘴却练得十分厉害。他们根本看不起他这样的落魄家族,更别说是其他百姓。而若齐王一死,他们只会图谋着怎样捞取眼前更大的利益,他若要强行插手,就等若犯了禁条,同他们争夺利益,届时只要这些人在新王面前说两句好话,包管他还未见到敌军来犯就被论罪处死,这就叫自寻死路。因为他还知道,现今的齐太子一副什么德行。

田单苦笑道:“貂兄有把握成功吗?清楚齐王死后将会出现什么局面吗?”

貂勃道:“田兄退缩了?”

田单诚恳道:“根本和胆量没有关系,我只想让貂兄知道,这也许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齐国南临强楚,西接赵魏,北有燕国,可谓强敌环伺。不比秦国,只需据守函谷关、武关,便可阻去山东六国联军,故秦虽有三年内乱,却不见诸侯敢轻易加兵于秦。可是齐国不同,一旦爆发内乱,只消十天半月,敌军便会趁乱兵临城下,且齐王自矜,每与邻邦交恶,到时候恐怕便会内外交困,陷入绝境。”

貂勃道:“然则坐以待毙乎!以齐王的暴虐,若任他在位,齐国早晚会亡。”

田单道:“等!我们只有等!且能多积蓄一分力量就多积蓄一分,劝劝你那位朋友吧,暂时先不要轻举妄动,如果齐王真的不知悔改,再动手不迟。”

貂勃激动的喊叫道:“迟了!”这两个字顿时引来路人的侧目,也让貂勃感到自己略微失态。

貂勃沉着脸续道:“你当真不肯放手一博!”

田单忽然心中一动道:“貂兄不妨去找孟尝君,他或会是比田单更好的人选。”

貂勃摇头苦笑道:“孟尝君是个有野心的人,与田兄发自内心的爱民不同,他的礼贤下士都是为自己的目的服务的,这样的人一旦称王,很可能会变成商纣,而我则成了助纣为虐。可恨貂某人微言轻,空有拳拳赤子之心,却奈何时运不济,罢了,貂某就此别过,希望田兄不会变成另一个孟尝君,好自为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