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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出于对父母的畏怯,我们都不敢争吵。默默地咽下一丝口水,然后默默地离开饭桌上学去。

有一天,妈妈从乡下探亲归来了,带回半布袋蚕豆,半布袋红薯丝,还有大小四只鸡!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带给了我们很多欢乐和想像。我想像以后鸡能生很多蛋,而那些蛋又能变成小鸡,小鸡长大以后又能生蛋。

给鸡找食的任务当然交给了孩子。每天放学以后,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鸡,有时还带回几个同学,让他们也能来逗逗鸡,见识这些颇为珍奇的小动物,共享我的幸福。然后,我就提着小竹篮出去挖蚯蚓,或是网捕飞虫,或是去路边拔拔青草和捡捡烂菜叶。为了找到足够的鸡食,我得走很远很远,天黑时分才能回家。

哥哥姐姐比我忙,正准备考初中或考高中。他们常常为了赶作业而不能陪我出去找鸡食。碰到这种情况,我就生出几分不满,觉得他们对鸡无情无义。

更可恼的是,他们俨然已是半个大人了,经常附和着父母,用大人的腔调来提供杀鸡理由,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小动物。他们说,鸡不是人,养大就是让人吃的么,何况我们好久都没闻到肉味了,喉咙里都能伸出一只手来了。他们议论着应该杀那只黑的,然后再吃那只白的……这种议论总引起我一场大吵大闹大哭。

不准杀鸡!我吼得天昏地暗。

尽管一次次抗争,鸡还是一只只少了,最后,只剩下一只生蛋最多的黄毛母鸡,一个对我家餐桌贡献最大的英雄。这只鸡孤零零的,在小院子里踱来踱去,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朋友,似乎有些害怕,一见人就惊慌地躲避。直到放学时分,我去给它喂食,对它说说话,把它摸一摸,它才显得十分温顺,对我表现出亲近和信任。我压它低头,它就久久地低头。我压它蹲伏,它就久久地蹲伏,非常听话。它的眼睛老是专注于我,好像看我还有什么吩咐。一声声“咕咕咕”,似感激,似撒娇,又似不安地诉求什么。

为了让它多生蛋,父亲以前给孩子们分饭时,总在锅里剩一口留给它,让它吃点精粮。后来,全家饿慌了,父亲说,人还吃不饱,还管得上它?于是就把它那一份口粮取消了。我觉得不忍心,每餐饭都在自己碗里留一口,去小院里拨给它。

爸爸说:“你自己也没吃够,不要留给它了。”

我一声不吭端着饭碗走开去。

爸爸叹口气:“这孩子……”

最揪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最后一只鸡也不生蛋了。那几天父母好像在悄悄议论什么,我一跑过去听,他们又不说了。我还是提心吊胆,成天警惕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看是否有杀鸡的迹象。如果有,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依,一定要拼命大闹一场,闹得家里天翻地镫。爸爸肯定看出了这一点,一会儿安慰我,说不会杀鸡的;一会儿又说服我,说出很多人比鸡重要的道理……这些使我的心情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沉重。

终于,这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沾满糠粉的鸡食盆,而厨房里飘来一丝鸡肉的香味。我明白了。我知道我无能为力,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跑到房里扑倒在床上,伤心地大哭起来。我在哭泣中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大人们是很坏的,而我终究也要变成大人,我也会变坏。这个想法使我恐惧。

几块鸡肉被夹到我的碗里,是母亲特意留给我的。一餐又一餐,它被热了一次又一次,但我还是没有去碰它-。

1987年1月(最初发表于1994年散文集《夜行者梦语》。^记忆的价值当那一段用油灯温暖着的岁月渐离我们远去知青”这一个名词是愈来愈显得生疏了——尤其是对于流行歌哺育下的新一代人来说。时光匆匆,过去之前还有过去,我们几乎巳经忘记了井田制,忘记了柏梁体,忘记了多少破落王府和寂寞驿站,为什么不能忘记知青?

毕竟有很多人忘记不了。

乱石横陈曲折明灭的一条山路,茫茫雪原上悬驻中天的一轮蓝色新月,某位背负沉重柴捆迎面走来的白发老妪,还有失落在血红色晚霞中一串串牛铃铛的脆响……这一切常常突破遗忘的岩层,冷不防潜人某位中年男人或女人的睡梦,使他们惊醒,然后久久地难以入眠,看窗外疏星残月,听时间在这个空阔无际的清夜里无声地流逝。

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最深的梦境已系在远方的村落,似乎较难容下后来的故事。哪怕那故事代表电大或函大文凭,代表美国或日本的绿卡,代表个体户酒吧里的灯红酒绿,它们都显得模糊和匆促,匆促得无法将其端详,更无法在梦境里定格出纤毫毕现的图影^如那远方的村落。

缘由也简单:多因了苦难。

人很怪,很难记住享乐,对一次次盛宴的回忆必定空洞和乏味。惟有在痛苦的土壤里,才可以得到记忆的丰收。繁盛的感受和清晰的画面,存之经年而不腐败。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间的一场政治和经济危机是如此地盛产记忆。数以百万计的青年学生被抛入穷乡僻壤,移**动的规模几乎空前绝后。这些青年衣衫褴褛,心身憔悴,辗转于城乡之间,挣扎于贵贱之间,求索于文明与野蛮之间。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却只有前路茫茫。他们常常以日当年地守着油灯企盼,企盼着近乎空白的未来。他们多年后带着心灵的创伤从那里逃离的时候,也许谁也没有想到,回首之间,踉跄之际,竟带走了几乎要伴其终身的梦境。

这梦境仅仅属于他们自己。不仅后辈人将讨厌任何用作炫耀和教诲的苦难,连他们曾密切相关的友人,也毫无义务要把他们的苦难看得特别要紧。我曾返回当年落户务农的乡村,陌生的新一代农民已行行列列地高大着,对寻访旧地的知青只能漠然。一些旧相识已多老态,谈起往事也只能闪烁其词只鳞片爪,像谈起远古一个模模糊糊的传说。除了找到某堵旧墙上半块褪了色的油漆“语录牌”算是当年可笑的遗迹,那里没有纪念碑。

不会有纪念碑,不会有金质勋章,不会有档案馆史料办离退休老知青活动中心,甚至未能熬过那岁月的男女学友们,远方的坟前不会有鲜花和新土年复一年。关于遥远村落的梦境,只能默默地属于他们自己。

当然不值得沮丧。时光总是把苦难渐渐酿出甘甜,总是越来越显示出记忆的价值。作为人的证明,记忆缺乏者只能是白痴,是禽兽。作为生的证明,生命留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除了记忆还有别的什么吗?难道是舶来的电视机和冰箱?或是吃过了又拉过了的酒肉?幸福已存在了上下数千年,并不是电视机和冰箱时代的专利。幸福也将伴随人类继续下去,行将经历谁都阔绰得根本不用电视机冰箱当然更不靠油灯照明的时候。但是,即便在那个时候,也不是任何人都幸福的,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获得记忆的富有。

步人中年的知青们,历史已在他们记忆的底片上,在他们的身后多垫了一抹黄土地,或是一面危崖。这使他们继续长旅人生时,脊梁骨多了几分承托和依靠。他们中间的多数人,也许会因此而欣慰,而充实,多一些前行的沉着。

由我们几位朋友通过一份杂志开始征稿,并由湖南文艺出版社最后编辑完成的这本《知青回忆录逊,就是献给这些人的。愿他们在睡梦惊醒时,这本小书能悄悄地陪伴他们到天明。

1990年5月^1990年湖南文艺出版社版《知青回忆录选》代序,后收入散文集《海念》。〕海念满目波涛接天而下,扑来潮湿的风和钢蓝色的海腥味;海鸥的哇哇声从梦里惊逃而出,一道道弧音终没入寂静。老海满身皱纹,默想往日的灾难和织网女人,它的身上已长出木耳^那倾听着千年沉默的巨耳一几片咬住水平线的白帆。

涨潮啦,千万匹阳光前仆后继地登陆,用粉身碎骨欢庆岸的夜深。

大海老是及时地来看你。

大海能使人变得简单。在这里,所有的堕落之举一无所用。只要你把大海静静看上几分钟,一切功名也立刻无谓和多余。海的蓝色漠视你的楚楚衣冠,漠视你的名片和深奥格言。永远的沙岸让你脱去身外之物,把你还原成一个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体,还原成来自父母的赤子,一个原始的人。

还有蓝色的大心。

传说人是从鱼变来的,鱼是从海里爬上岸的。亿万年过去,人远远地离开了大海,把自己关进了城市和履历表,听很多奇怪的人语。比方说:“羊毛出在狗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