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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 八

忽颜叹了一口气,这些属臣看不清楚当前形势,其实回去已成定局,僵持到足够时间就回去本来就是他一早就决定下来的了。

在萧图南要一步步推进的时候,忽颜察觉西瞻内部已经动荡,知道老天不会给西瞻耐心等待的时机了,于是坚决不同意。但萧图南没有征得他同意,破釜沉舟冲了出去,倒让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彻底吞下一个和本国国力相当的大国,对于帝王是极大的诱惑,忽颜也是一生征战的马上皇帝,有希望的时候,他当然也想试试。

但他现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已经输不起了,所以他这个试试,也真的只是试试而已,调集大军压在前线上,一点一点缓缓地推进,时刻注意保存自己的实力。萧图南成,他就会大军压上相助;不成,他就会及时收回。

萧图南从青州一路杀出、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也颇为振作,进军势头很猛。铁林军钻入圈套被困京都时,他也像个野生狐狸一般停下来和苑军僵持起来。所以这次出兵,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既然再留下去已经没有好处,那就应该当机立断地走。

他眼睛扫向下面的人群,这些人是个麻烦,回去之后,如果不想西瞻境内大乱,就只能由国家出面安抚,好在萧图南这几年一直在积蓄粮食,拿出来倒也能度过这次危机。

忽颜正想着,却见薛延陀部落的大将赴离正用一个巧妙的角度看着他,他心中一动,冲他招招手:“赴离,你到我身边来。你是薛延陀酋长最喜爱的战将,一定心中有数,你来说说,如果朕想打,应该以何处为目标呢?”

赴离吃了一惊:“打……嗯,这个……关中六州……先打……这个……”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才把话说完整,“大苑关中六州中最富的是滁阳,如果能拿下滁阳,足以弥补我们在整个草原的损失。”

忽颜心中有数,滁阳最富不假,但滁阳是关中六州中离他们最远的一个。赴离说的虽然没错,却属于一个漫无边际的假设而已,如果真的想打,他就不会没有半点筹划。薛延陀部落是仅次于可贺敦的大部落,西瞻皇室愿意拿钱出来白送给他,他们一定尽可能地要,此长彼消,有什么不好?

他心中主意已定,正要说话,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侍卫,走上几步单膝跪下,道:“陛下,青羽传信,驯鹰人在帐外等候,是否现在召见?”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打扰不应该,所以说起话来声音低低的。

“青羽?”忽颜愣了一愣,将舌尖的话咽回去,“让他进来吧。”

竹筒必须驯鹰人自己拿,沾了别人的气味,鹰都不肯再用了,所以驯鹰人自己提着大气走进中帐,将双手举高,让忽颜看清楚,然后在半空中掰开竹筒蜡封,将叠在一起的细绢掏出来,高举过头,双手呈上。

侍卫从他手中接过细绢,躬身递给忽颜。

忽颜接过看了起来,突然,他一直晦暗的老眼骤然睁圆了。萧定西只觉手中一沉,老父的身子向他身上倒了一下,他刚要张口惊呼,手上被死死按了一下,忽颜却自己又站住了,只有像他离得这么近,才能看出老人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父皇,您怎---”萧定西欲开口,却对上忽颜一个警告的眼神,他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扶着父亲的手臂用上更大的力气,忽颜却轻轻甩开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用很大力气拿着这张细绢,身形慢慢稳住,双眼也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整个大帐一片死寂,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的皇帝。忽颜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忽颜平静下来,冲大家微笑着扬扬手中细绢,道:“振业王传来消息,他已经回到聘原,说给我们支援的粮草很快就送来,他说诸位部落遭受的灾祸,他先补上,不过你们抢来的东西,可要挑好的给他。”

薛延陀部落的赴离似乎无意地上前一步,仔细去看忽颜手中的东西,但是忽颜只晃了一下,就收回手中,笑道:“呵呵……这小子,和叔叔伯伯开起玩笑了,你们不用理会他。”

听说是这件事,众俟斤都松了一口气,速离俟斤大喜,道:“多谢振业王!多谢振业王!下臣保证,抢来什么一定都给了振业王!”他转向四周,喜气洋洋地道:“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打吧!”

其余人也大喜:“好啊!打吧!”

“入夜之后点起篝火,每二十个人烤一只羊,开一坛酒!”忽颜吩咐,“我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战士们,免得他们记挂家乡亲人,不能好好作战!”

人人都露出大喜之色,羊肉还罢了,缺别人的也不会缺这些俟斤老爷的,但行军打仗,酒可是整整几个月没有喝到啦!尤其是忽颜在南苑府库里缴获的几窖好酒,那真是闻着都要醉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萧定西高兴地道:“父皇,阿苏勒这么快就回到聘原了?上次得到他的消息,他还在郦城呢。我算算他的脚力,现在最多刚刚到捕鱼儿海周围,怎么这么快,连消息都传回来了!他说了什么?”

忽颜看着这个儿子,眼角微微抽搐,转念一想也罢了,四个儿子中,倒是年纪最小的儿子遇事才能沉得住气,长子定西还算好的了,如果换了镇东,刚刚在众人面前恐怕就叫起来了。

他缓缓道:“这个是你二弟传来的,不是阿苏勒,我猜他也还没来得及回去。”

萧定西奇怪地看着父亲,忽颜领兵出征,振业王也不在,本来是要留着自己在聘原坐镇的。不过因为萧定西从小便知自己与皇位无缘,所以他比别人更重视亲情。父皇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放心父亲长途征战,便硬是跟来了。忽颜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勉强,于是坐镇聘原的任务就给了二皇子,为此三皇子镇东还十分不满。既然是二弟来信,为什么父亲要和众人说是四弟的消息呢?他迟疑问:“二弟在聘原还好吗?他说了什么?”

忽颜将细绢递过去:“你自己看看吧。”

他等儿子接过便收回手,身子摇晃两下,似乎用尽了力气一般坐了下来休息,他得赛斯藏内功续命,本来是潮红色的脸颊,此刻已经失去血色,变成一片苍白。两边脸颊松弛,皱纹密布,似乎这片刻工夫,他就变得更加衰老了,突然就从威风八面的西瞻皇帝,变成了一个衰弱无力的迟暮老人。

萧定西没有注意老父的神色,笑吟吟接过细绢,刚看了几眼,脸色骤然大变。他惶恐万分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见父亲双目疲惫,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尽可相信自己没有眼花。

萧定西勉强自己再看下去,但双手已经开始颤抖,眼睛几乎不好使了,哆哆嗦嗦看了许久才看完。

看完之后,萧定西已经面无人色,大帐中一片死寂。萧定西几乎虚脱,脸色如同死人一般:“父……父皇……”他求助似的看着忽颜,“这是真的吗?聘原被北褐大军包围,那二弟他……我们的家人、族人,岂不是都……都……”

消息是二皇子传来的,可贺敦人与北褐早有勾结,草原通信不像中原那般方便,北褐军队在内奸的掩护下,一直行进到聘原才被发现。但是聘原守军人数不敌,只好退守求援。

忽颜眼睛骤然张开,寒光一闪,他坐在那里仿佛疲惫不堪,但这一眼过后,却仿佛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威严不可对抗。萧定西心中一惊,不敢再往下说了。

“好了!你把它烧了,我们还得在大苑关中好生打几仗,在那之前,不能给任何人知晓!”

萧定西跳了起来:“父皇,那您还说要打南苑的关中?我们快回去吧!管什么南苑,快回去吧!”

“你给我坐下!”忽颜低声喝道,“你想叫得整个军营都听见吗?”

萧定西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迟早会知道!父皇,别管那么多了,聘原若是没了,我们在南苑抢到再多东西,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带兵回去,支援二弟吧!”

“贺兰勃,我要就这么宣布了消息,肯定没法子把军队带回去,你信不信?”

贺兰勃是萧定西的西瞻名字。他听父皇这么说,勉强压抑住焦躁,静下来想了想,道:“父皇,您是不是怕队伍中那些还想抢财物的俟斤不同意?唉!顾不得他们了!他们也该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还有什么是比聘原失陷更要紧的事?他们若是不同意,父皇您就强自下命令好了。我们本部也有十万大军,何必怕他们?”

忽颜摇摇头:“贺兰勃,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我们的对手就单单是北褐吗?”

“还有南苑。”萧定西想也不想便接口。

忽颜摇摇头,不准备和这个儿子玩诱导了,他直截了当地道:“你记住!现在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帐篷外那些部落!”

萧定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脸不解:“草原上的部落,便是最大的薛延陀、可贺敦、贺谷全集中在一起,也不是我西瞻的对手啊。”

忽颜道:“如果我们能将兵力集中,他们自然不是西瞻部的敌手。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们的都城已经被敌人围困,我不能理会他们了,必须回去解救我的儿子,答应给他们救急的粮食也没有了,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会怎么做?贺兰勃,你想一想,我们不管他们了,撤兵回去,凭着他们小部落一千两千的兵力,不但无法继续在大苑抢到东西,还随时可能全军覆没。他们还有活路吗?便是聘原皇宫里有存粮,他们也会去抢了。”

萧定西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比起整个国家,只有几百几千人的小部落算得了什么?不是还有贺谷部落、额那期部落没有受到太大的灾难吗?薛延陀部说得可怜,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我收到消息,草原恶魔那群马匪只有几千人,根本没有去动像薛延陀这样的大部落,最多是抢了薛延陀几个下属小部落,他们留下的东西还有很多呢。父皇可以命令他们救助这些小部落。”

忽颜叹道:“我就是怕他们知道!贺兰勃你记住,草原奉行强者为尊的天道,我们西瞻部落在草原鹊起,建立了国家,可以说是一个创举,那是将无数粗粗细细的绳子拧成了一股,发挥了草原最大的力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一个国家,一个可以和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原民族并称的国家。但西瞻部落说到底,也是草原无数部落中的一个。我们压得住他们的时候,这些部落就会诚心诚意地跟随你,甘心情愿将自己余下的财物奉献给你。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处于危险之中,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了机会,那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看一群狼中间虽然有狼王,但是其余的公狼哪一只不是时刻注意着机会?要知道我们危险了,薛延陀部落有八万精兵,岂能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萧定西迟疑道:“这……薛延陀部未必会有这个胆子吧?”

忽颜冷哼一声:“消息没有传来之前,你想到可贺敦部有这个胆子了吗?即便没有这个心思,你让他们拿出财物来救援小部落,薛延陀部落岂有不趁机吞并这些小部落、扩大自己实力的道理?等他们实力大增,我们还在聘原首尾不能相顾,他们趁机打过来,如何抵挡?”

萧定西魂不守舍,道:“那怎么办?父皇,我们不告诉他们,我们也回不去……二弟他……聘原……怎么办?”

“谁说我们不回去?”忽颜冷冷地道,“我们当然要回去!聘原是我的都城,我焉能不救!”他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又恢复成昏昏欲睡的老态,那缝隙之中,分明有刀锋般锐利的寒光一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