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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谁叫他细皮嫩肉,这么一打扮,英气尽敛,变成个美娇娘

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够窈窕,不过也够

瞧的了,我们两个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客人朝我们

直招手,真把我们当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脸假笑,同李承鄞一

起左闪右闪,好容易都快要走到后门口了,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客

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笑着就来抓我的肩膀:“小娘子,过来坐

坐!”那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发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承鄞

已经一巴掌挥上去了。

“啪!”

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挤出一丝笑:“有?有蚊子?”然

后一把扯着李承鄞就飞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后楼,才听到前楼传来杀猪似的叫声:“啊!竟然

敢打人?”

前楼隐约地喧哗起来,那客人吵嚷起来,不过自会有人去

安抚。后楼则安静得多,虽然与前楼有廊桥相连,不过这里是招

待贵客的地方,隐隐只闻歌弦之声,偶尔一句半句,从窗中透出

来。外头雨声清软细密,仿佛伴着屋子里的乐声般,一片沙沙轻

响。院子里安静极了,里头原本种着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时还没

发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树枝。我拉着李承鄞跑过廊桥,心里

觉得奇妙极了。两人的裙裾拖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

佩之声,叮叮咚咚。远处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

很远,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着手的,倒是个陌生人似的,我

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牵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

点儿发热。他的手很软,又很暖,握着我的指头。我只不敢回头

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幸好这廊桥极短,不一会儿我就

拉着李承鄞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烛高烧,馨香满室,地下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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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氍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这里是月娘

招待贵客的地方,所以屏气凝神,悄悄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屏风

望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位贵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拨弄

着琵琶,唱《永遇乐》。可恨屏风后半垂的帐幔,将那位贵客的

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刚才

那个醉鬼追过来了,却原来是悠娘并几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

和李承鄞,骇了一跳似的,我连忙扯住她衣袖,压低了嗓子道:

“悠娘,是我!”悠娘掩着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

公子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叫奴家差点没认出来。”然后瞧了瞧我

身后的李承鄞,道,“这又是哪位姐姐,瞧着面生得紧。”

我笑嘻嘻地道:“听说月娘的贵客来了,我来瞧个热闹。”

悠娘抿嘴一笑,说道:“原来如此。”

我悄悄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本来悠娘面有难色,但我说

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证不出什么乱子。”

在这鸣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气温

和,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欢欢喜喜问李

承鄞:“你会不会跳舞?”

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我:“跳什

么舞?”

“踏歌。”

我只等着他说不会,这样我就终于可以甩下他,独自去一睹

贵客的尊容了,没想到他嘎嘣扔过来俩字:“我会!”

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宫中祓禊,都要由

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犹不死心:“这是女子的踏歌。”

“看了不知道几百次,不过大同小异而已。”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吧。

屋子里月娘琵琶的声音终于停了,丝竹的声音响起来,里面定然还有一班丝竹乐手。这是催促舞伎上场的曲调,拍子不急,

舒缓优雅。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过悠娘递来的纨扇,同李承鄞一起跟着

舞伎们鱼贯而入。

这时候月娘已经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

月?”

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这一句便教人听

得痴了似的?我心里怦怦直跳,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贵客长什么

样了,真是又欢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我和

李承鄞也转过身来,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纨扇,只是我一放

下纨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经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拧

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贵客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李承鄞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啊?

天啊?

给个地洞我们钻进去吧?

皇上?

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身边的舞伎随着乐声彩袖飘飘,那些裙袂好似回风流雪,婉

转动人。就我和李承鄞两个呆若木鸡,悠娘拼命给我使眼色,我

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然后又使劲拧了李承鄞一把?这会不会是

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陛下?父皇?怎么会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儿臣与殿

下于何地啊?我要钻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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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陛下不愧为陛下,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诧异极了的时

候,他还特别淡定地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茶碗来,浑若无事

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随着舞伎一

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胆,忐忑

不安。我一转过头来,发现月娘也认出了我,正睁大了双眼瞧着

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瞪着我,我知道她怕我搅了贵客的雅

性——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位贵客面前胡来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着起身,正要说什么,贵客已

经淡淡地道:“这踏歌舞得不错。”

“曲鄙姿薄,有辱贵人清听。”月娘婉转地说道,“不如且

让她们退下,月娘再为您弹几首曲子。”

贵客点点头:“甚好。”

月娘刚刚松了口气,贵客却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叫这两

名舞伎留下来。”

贵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点一点,指的李承鄞,后点一点,

指的是我。我估计月娘都快要昏过去了,连笑容都勉强得几乎挂

不住:“贵客?留下?留下她们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们斟酒。”

贵客发话,安敢不从。于是,月娘心怀鬼胎地瞧着我,我

心怀鬼胎地瞧着李承鄞,李承鄞心怀鬼胎地瞧着陛下,而陛下心

怀?咳咳,心怀坦荡地瞧着我们。

总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乐的丝竹班子。屋子里头就

留下了我们四个人,心怀鬼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贵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么吃食。”

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贵客一眼。见

贵客无动于衷,而我又对她挤眉弄眼,月娘委实不明白我是什么

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贵客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她终于还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吓的,是累的,刚才那支

踏歌跳得可费劲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为

了跟上她们的拍子,可累坏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样长跪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

异,诡异,诡异。

不会又要罚我抄书吧?我苦恼地想,这次我的乱子可捅大

了,我带着太子殿下来逛窑子,被皇帝陛下给当场捉拿,要是罚

我抄三十遍《女训》,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来逛窑子的啊,既然大

家都是来逛窑子的,那么他总不好意思罚我抄书了吧。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终于听到陛下发话了,他问:“鄞

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斜着眼睛看着男扮女装的李承鄞,陛下这句话问得真是刁

钻,要是李承鄞把我给供出来了,我可跟他没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气壮地答:“只是好奇,所以来看看。”

陛下指了指我,问:“那她呢?”

李承鄞再次理直气壮地答:“她也好奇,于是我带她一同来

看看。”

够义气!我简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够义气了!就凭他这

么够义气,我以后一定还他这个人情。

陛下闲闲地“哦”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夫妻同

心,同进同出。”

李承鄞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敢问父亲大人,为何会在

此?”

我没想到李承鄞会这般大胆,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何

必要说破了难堪。没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说道:“为政不得罪

巨室,身为储君,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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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教诲儿臣自然谨遵,可是陛下亦曾经说过,前朝覆

亡即是因为结党营私,朝中党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适逢流蝗为

祸,才会失了社稷大业。”

我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哪像在逛

窑子啊,简直是像在朝堂奏对。我觉得甚是无趣,陛下却淡淡一

笑,说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处置?”

“翻案。”

陛下摇头:“十年前的旧案,如何翻得?再说人证物证俱已

濒茫,从何翻起?”

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证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人

证?父亲大人既然微服至此,当然也晓得人证亦是有的。”

陛下却笑着叹了口气:“你呀!”

好像是每次我闹着要骑那性子极烈的小红马,阿爹那种无

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想起阿爹,我就觉得心头一暖,只是眼

前这两个人说的话我都不懂。没过一会儿,突然听到脚步声杂

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头拍门,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

子!”

陛下和李承鄞都瞧着我,我急急忙忙爬起来:“出什么事

了?”

“有人闯进坊中来,绑住了悠娘,硬说悠娘欠他们银子,要

带悠娘走呢!”

我一听就急了:“快带我去看看!”

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

我回头看看陛下,低声道:“你陪父皇在这里!”

陛下却对我们点点头:“你们去吧,我带了人出来。”

我和李承鄞穿过廊桥,一路小跑到了楼前,只听一阵阵喧

哗,还有王大娘的声音又尖又利:“想从我们坊中带走人,没门

儿!”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泼皮是个胖子,生得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留着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长得一看就不是

好人。我一看这个胖子就怒了:“孙二,怎么又是你!”

说到孙二这个人,还是打出来的相识。孙二是专在酒肆赌坊

放高利贷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对孤儿寡母还钱,看不过去出手

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孙二就给我三分薄面,

不会轻易在我面前使横。孙二眨巴着眼睛,认了半晌终于认出我

来了:“梁公子?你穿成这样?哈哈哈哈?”

我都没想起来我还穿着女装,我毫不客气一脚踏在板凳上,

将裙角往腰间一掖:“怎么着?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赢

你!”

孙二被我这一吓就吓着了,挤出一脸的笑容:“不敢,不

敢。其实在下就是来讨债的。梁公子,这个欠债还钱,是天经地

义。悠娘她一不是孤儿,二不是寡妇,三没病没灾的,你说她欠

我的钱,该不该还?”

我问悠娘:“你怎么欠他钱了?”

悠娘原是个老实人,说道:“何曾欠他的钱?不过我同乡夫

妻二人到上京城来做点小生意,没料到同乡娘子一病不起,又请

大夫又吃药,最后又办丧事,找这孙二借了几十吊钱。孙二说我

同乡没产没业的,不肯借给他,非得找个人做保,我那同乡在上

京举目无亲,没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现在我同乡折了本钱回老家

去了,这孙二就来向我要钱。”

我听得直噎气:“你这是什么同乡啊?赖账不还还连累

你?”

孙二手一扬,掏出借据:“梁公子,若是孤儿寡母,我也

就放她们一马。反正咱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杀人放火金腰

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他一念诗我就发晕,身后的李承鄞“噗”一声已经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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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孙二却跳起来:“哪个放屁?”

“你说什么?”李承鄞脸色大变,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别

冲动别冲动。

孙二扫了李承鄞一眼,却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

是不还钱,我们就要得罪了。”

“她只是个保人,你要讨债应该去找她同乡。”李承鄞冷笑

一声,“《大律》疏义借贷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贷者死,抑或

逃逸,抑或无力偿还,方可向保人追讨。”

孙二没想到李承鄞上来就跟他讲《大律》,眨巴着眼睛说:

“现下她同乡不就是跑了,难道还不是逃逸?”

“谁说她同乡是跑了,她同乡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债

人的去向,为何不向其追讨,反倒来为难保人?”

“那她同乡去哪里了我如何知道?”

李承鄞将悠娘轻轻一推:“你同乡家住何方?”

悠娘都快傻了,结结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县小王

庄?”

李承鄞说:“行了,现在借债人地址确切,你要讨债就去找

他讨债,不要在这里闹事。”

王大娘趁机插进来:“我们姑娘说得是,你要讨债只管向

那借钱的人讨去,为什么来坊中跟我们姑娘闹事。快出去!快出

去!快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孙二和几个泼皮被她连

哄带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门。孙二在外头跳脚大骂,王大娘拍

着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说:“好姑娘,真替妈妈争气!你是悠娘

手底下的孩子?这个月的花粉钱妈妈给你加倍!”

我在旁边笑得打跌,那孙二在外头骂得气急败坏,却又无可

奈何。我看着他突然对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人凑在一处交

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就分头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哟不好,这

孙二只怕要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