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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见:报国无门

回家后的鸥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春日的风不大,却像刀割般扫在他的心上,他听见了鸟叫声,听见了院子里泉水的流动,听见了风吹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可他看不到了,看不到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了,这份突然的**,这场莫名的黑暗,让他又恨又怨,十六岁的男孩接受不了,他的梦想才刚刚开启,就被外力给截胡了,就被世人告知,自己再也看不见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没人来劝他,安慰他,帮助他。

所有人都觉得他坚强,看他不哭不闹,以为他接受了,他只是失望,只是没消化得了,他不是圣人,做不到什么都云淡风轻,而最让他这颗跳动的自尊心受不了的是,师父说,他再也上不了战场,连当个马夫的资格都没有,他从出生就开始习武,不上战场,不去当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

男孩在阳光下缓缓站起,一挥袖把石桌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瓷器相继打碎的声音惊到了一直站在大门口不知该怎么面对儿子的母亲,听见这声音乜夫人以为儿子摔倒了,赶紧冲了进去,却见鸥竹扶着石桌背对着她,肩膀不停颤动,他在哭!“孩子!你不能哭!”乜夫人赶紧跑过去把他拉进怀里:“娘在这里,好孩子,别哭,哭对你眼睛不好,你听话,咱们一定能治好眼睛!”

鸥竹的眼泪不断从空洞的双眸里流出,伴着刺骨的疼,他手指发了青的紧紧扣住石桌的一角,可他不喊不叫,就这么死死忍着眼里传来的痛,以此来提醒自己,自己真的就一夜之间废了,“儿啊…我的儿…”乜夫人带着满腹自责和悔恨紧紧搂住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孩,跟着他大哭,鸥竹咬着唇,手掌发力,浑身剧烈抖动。

只听‘轰’的一声,整张石桌成了粉末。这个春天,十六岁的鸥竹再也看不见了,他用自己武功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可终究是再也看不见了。

两年后,春雨如酒,盛满京城的街。

早晨鸟儿从副将府的上空飞过,少年缓缓从床上坐起,脚尖伸到地上探了好久才穿上鞋子,扶着床边站起,摸索着床边的木棍,走了几步从衣架上拿下衣服穿好,然后简单的扎起头发,木棍的尖点着地面,少年慢慢的出了屋门。少年在院中熟练却缓慢的走过,家仆遇到他都侧过身以免撞到,但都不打招呼,少年靠着木棍成功出了家门,街上是熟悉的车水马龙声,少年没有犹豫握紧木棍,慢慢的踏上了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逆行,对他来说,能不摔倒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已经很好了。

"哎,你看,又是那副将家的少爷,""哎哟,也挺可怜的,小小年纪怎么就瞎了,"路人在议论,"娘,他是谁啊?"有个小男孩站在路边仰着头问自己的母亲,"他叫乜鸥竹,是副将的儿子,啧,年纪轻轻就看不见了,"母亲摇着头:"两年前他可威风了,又是武状元又是进军营的,如今成了个废人,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只能在家干些零活,唉,可惜啊。"

鸥竹心如止水地从他们眼前走过,两年了,十八岁的他已经学会不去听那些刺激的话,他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娘,可是他眼睛很好看啊,"小男孩突然说,鸥竹的背影一顿,握着木棍的手稍稍松了,这句童真的话宛若一颗小石子,在他心底荡开不小的涟漪。

少年拐了个弯,脚步停在一家叫宏味茗的专门卖点心的门面前,“来一斤粉樱糖,”少年开口说道,粉樱糖是这家店的招牌,父亲很喜欢吃,“好嘞,”小二一看是他便迅速给他用深绿色的麻纸包了几块递给他:“一共三两,”鸥竹掂量了一下,往柜台上放了二两银子。

“哎,乜少爷,您这……”小二叫住他:“三两银子,您怎么就给了二两?”“五块粉樱糖,你却只给了三块,”鸥竹淡淡的说:“我虽然看不见,但心里有数,”小二被他说得尴尬了,这时老板跑了出来:“你看你怎么做事的,人家乜少爷身体不便你就耍人家玩啊?这幸好乜少爷脾气好,要赶上那些个纨绔子弟,不打死你!”

这老板姓权,人还算不错,鸥竹经常来买他家的点心,他并没因为鸥竹失明而对他他不好。

"乜少爷,对不住,实在是小的的错,"小二赶紧道歉,鸥竹摇摇头表示原谅,然后又拿出一两银子,权老板却多给了他两块粉樱糖,"多了,"鸥竹一边说以便准备把多的放回柜台,"哎哎哎,算我送你的,"权老板赶紧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不爱吃甜食,拿回去给你爹吃,就当我给他的,""那多谢权老板了,"鸥竹说完便敲着木棍走了。

"老板啊,他都这副德行了你何苦巴结呢?"小二不明白,"你不懂,这小子将来必是个栋梁,"权老板说:"我对他好点说不定将来他还能想着我呢,""老板,你没发烧吧?"小二无语:"他都瞎了还能成栋梁?""这孩子的脾性是个大人物的脾性,能屈能伸,宠辱不惊,现在正是他卧薪尝胆之时,"权老板望着鸥竹消失在人群里:"两年了,别人骂他嘲笑他他都波澜不惊,我告诉你,这种心气的人,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权老板说的没错,刚失明的那段时间鸥竹确实很难过又很悲哀,几次想要自杀都被家人发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于是他开始拿着木棍上街,京城的大路小道,饭馆茶棚,他每天都要走上十几遍,不为别的,只为自己日后上街速度能跟平常人一样,这样既不耽误别人又能保护自己。

鸥竹敲着木棍回了家,刚回家母亲便过来:“儿啊,现在有事吗?”鸥竹听见是母亲站住了脚:“不忙,”“太好了,不忙就去把后院的柴劈了吧?”母亲很理所当然的说,这两年很多都变了,大家从一开始对鸥竹的呵护变成了现在对他的使唤,他仿佛真成了一个废人,被遗忘在无光的角落,母亲使唤他,连家仆都可以随意指使他,很多时候鸥竹不免心酸,连家人都把自己当成个废人,何况外人呢。

不过,乜鸥竹并没放弃自己,他相信一句话,既然老天不让我死,那我一定有活着的道理。

鸥竹走到了后院,他已经习惯了劈柴,他毕竟是练过武的人,即使看不见也能劈些大柴火。

‘啪'后院响起缓慢又清脆的劈柴声,这时一个肥硕的女人抱着一盆衣服走了过来:"少爷啊,劈完柴帮我把衣服晒了吧,"这女人是管家的媳妇,管家人不错,平时没少照顾鸥竹的生活。"好,"鸥竹淡淡的应了一声,接着便听到木盆落地的声音以及女人哼着小曲离开的声音。过了不多会儿,乜仁座下朝回来,刚一进后院便看到了鸥竹在晒衣服。

少年弓着身,摸索着拿起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拧干,然后一手摸着晾衣线一手把衣服甩上去,然后扯平。乜仁座看着他费力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这两年鸥竹性情大变,两年前的热血向上的鸥竹似乎不见了,如今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性情温和任人摆布,整天只知道看书和做些杂事的人,他乜仁座的儿子不该这样!不过乜仁座最终还是没有过去说他,毕竟他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自己,乜仁座叹口气转身走了。

干完了一切杂活鸥竹擦了擦汗,慢慢回到屋里,桌上摆了几个绿木卷轴,上面是用刀刻地盲文,这是他找人做的。里面有兵法和一些史记,他坐下来,微风把窗帘扬起,少年打开卷轴,一点一点摸着读。午饭一点,晚饭没吃,入夜,所有人都睡了,鸥竹走到院子拿出自己的长枪,开始舞枪,这是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只有在练武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枪舞行云流水,舞完枪他又拔出剑,暗夜里的盲眼少年,正在提高武力,他从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和梦想,自己是属于战场的,什么都阻止不了。

第二天一早,鸥竹又是伴着鸟叫声起床的。

他和往常一样打点好自己拄着棍从后门出去,可是刚一迈出后门便脚下一滑,身体本能的往前倾,接着便摔在了地上,"嗚!瞎子摔倒咯!"四周响起几个小孩子的声音,鸥竹明白,又是一些没事干的熊孩子在捉弄自己,"大虎,你骗人,"有一个小孩子指着另一个胖孩子:"你不是说这个瞎子武功很高强吗,那为什么一个香蕉皮就能把他绊倒,他的轻功在哪里呢!""不对呀,"胖孩子挠着头:"我娘说他以前很厉害嗒,他还是当今将军的徒弟呢!"

"哼,你胡说,我们再也不跟你玩了!"小孩子们一哄而散,胖孩子在原地捂着眼哭:"我没撒谎,我娘告诉我的..."鸥竹扶着木棍慢慢站起来,他用袖子扇了扇裤子,也不知干净了没有,然后目光空洞的拄着棍从胖孩子面前走过。胖孩子还在哭,其实那几个熊孩子并没离开,他们捉弄完鸥竹又要捉弄这个胖孩子,他们爬上胖孩子头上的屋顶,然后每人拿起一块瓦片,使劲的扔了下去,鸥竹的脚步一顿。

少年身体迅速一转,鸥竹默念着步数,正好转到胖孩子身边,伸出手将他拉到一边,另一只手迅速举起木棍。'啪'瓦片被木棍在空中击碎,落到地上碎成渣,胖孩子的泪痕还在脸上,吃惊的望着他,屋顶的熊孩子呆滞了好一会儿,突然冲胖孩子大叫:"你这个骗子!他根本不是瞎子!"

做完这一切鸥竹便转过身,伸出手摸着墙准备离开。

半饷,那个胖孩子轻轻拉过他的手:"大哥哥,你要去哪?我带你去,"鸥竹循着他的声音把头偏向他:"谢了,"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你看人礼部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成了亲了,"鸥竹在街上逛了一圈刚回家便听到母亲和父亲在院子里说话,母亲语气埋怨:"再看看咱家这个,哪个姑娘愿意跟他?我看啊,到最后他准剩家里,真成个连媳妇都没有的废人了!"鸥竹愣在那里,自己还想回战场呢,母亲怎么都打算谈论婚事了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乜仁座并没发现儿子回来了:"鸥竹到年纪了,而且咱们不能养他一辈子,他眼看不见,咱们得找个知根知底又愿意照顾他一辈子的女子啊,""啀哟,这上哪找去,"母亲叹道:"别说京城了,就是别的地方的女子都少有这样的,你说,家要不好的咱不乐意,家好的人还不伺候咱,真麻烦啊..."鸥竹悄悄退出了家门,转过身又上街了。木棍敲击路面,鸥竹快步走着,然后便走到了皇宫外面。

"什么人!"侍卫拦住他,鸥竹从怀里掏出一块牌,那是块银色鳞石做的牌子,是养不为给鸥竹定制的,可以随意进出皇宫,这是鸥竹两年来第一次进宫,这两年养不为也去过他家几次,后来鸥竹劝他不要再来了,他说自己已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了,皇上与我称兄道弟,会被人耻笑。

养不为便愣在那里,他看着少年混沌的双眼,突然明白了,过去的鸥竹是真的死了,世上,恐无人再能唤回他。

鸥竹成功进入了皇宫,可他不急着去见皇上,而是站在墙边似在等谁,"乜少爷啊,"不一会儿丰莫囊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皇上听说你进宫来看他实在高兴,来,跟我走吧,""有劳丰公公了,"鸥竹变得很客套,丰莫囊很不适应,在他们心里他一直都是阳光天真的,可人总要长大的,特别是一个被打入谷底的人。

丰莫囊伸出手,养不为明确下令必须牵着他走,皇宫这么大,不能让他摔一下,哪怕是个踉跄都不行,"公公前面带路就好,"鸥竹拱手:"我耳朵听得见,""这可不行,皇上有令..."丰莫囊急急的说,鸥竹缓缓笑了:"丰公公,难道连你们,都把我乜某当个废人吗?"他'废人'二字咬得很重,在丰莫囊听来仿佛都要咬出血了,他乜鸥竹不喜欢'废人'这个词,别人可以说他瞎,但不能说他废了,一个人如果废了就代表什么都不会了,什么都做不了,这对鸥竹这样一心想当兵的人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这两年他忍得心都快炸了。

"跟我走吧,"丰公公还是没拗过他,转过身慢慢地走着,他脚步踏地很大声,鸥竹不紧不慢的跟着,不多久走到了养不为的书房,紫客茗。"皇上,乜少爷来了,"丰公公在门外道,"让他进来,"养不为在里面应了一声,丰莫囊赶紧掺着鸥竹:"抬腿,有门槛。"

鸥竹抬腿迈了进去,然后转头对丰莫囊说:“丰公公去忙吧,我自己能走。”

“是,”丰莫囊转身离开了,鸥竹用木棍敲着地走了进去,养不为这两年酷爱翻阅医书,如今他的紫客茗几乎都是医书,比御医茗的都多,“你来啦?”见到他来养不为赶紧放下手中的书走过去搀扶他,将他安置在桌前便又去书柜上扒拉书,“我读了好些医书,可还是没找到医你眼睛的办法,”养不为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这两年来一直都是御医茗给你配药,感觉好点了吗?”

其实御医茗给的药也不过是些平常保护眼睛的,这世上真正能只好鸥竹眼睛的药几乎没有,吃了两年的药其实没什么太大变化,但鸥竹还是说:“好多了,”“哪里好?”养不为喜出望外,鸥竹半天憋出一句:“心情好了,”“……..”

鸥竹半天听不到养不为再说话,刚要开口突然‘啪’的一声,养不为怒火攻心的把许多医书摔在地上:“朕还就不信了,这天下之大,连个神药都没有!”“皇上,不必为此烦躁,”鸥竹说道:“我知道,你想医好我的眼是为了让我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其实不必这么麻烦,有一件事,只要你答应了我,我就会开心。”

“什么事?”养不为看着他:“你跟大哥说,只要你想要的,大哥都会找给你,”“我想回军营,”鸥竹语气平淡:“两年了,我师父两年没回来了,我时常去他家打听,他管家告诉我,有胜仗也有败仗,然后我每晚便开始做梦,梦到我去到真正的战场,那些蛮人叫嚣着,可是我不怕,我有一颗赤子心,我想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而我唯一会的,就是拿起长枪,上战场。”

“你怎么就不死心呢,”养不为叹道:“鸥竹啊,你以为战场比这繁闹的街道容易吗?朕这么告诉你,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刚到战场边被杀死了,你看不见,你什么都做不了!”“求您让我回去,”鸥竹继续求:“我空有一身武功却报国无门,皇上,求您,让我去做我能做的事吧,哪怕死在那里,我也愿意….”“不可能!”养不为一挥手:“你若再提这种无理要求,朕就把你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