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送君入罗帷 > 44、第 44 章

44、第 44 章

屋内门窗紧闭,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内。

落叶的剪影在窗纸上飘落,传来细密缠绵的声音。

穆雪坐在窗边,缓缓翻动书页, 记忆顺着那些泛黄的纸页, 回归前尘往事。

她仿佛看见了一位在自己不算熟悉的邻家小男孩,在自己死后,抓耳搔腮地握着笔, 用生疏的文字,将印象中的自己一点一点的记录在了纸上。

只见书里这样写着:在我小的时候, 邻居的那位穆大家对十妙街上的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虽然她长得挺漂亮,却是一个带着点神秘色彩的“恐怖”人物。

我经常看见她抱着大包小包奇怪的材料从我家的包子铺前走过。她总是边走边专注地思索着什么, 偶尔口中还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她从不搭理身边的人,也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事。

那仿佛就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格格不入, 所有的生命都和她毫不相关。

那时候, 我并不知道我们生活中许多十分便利的法器,都是出至这位炼器大家之手。

包括我家里那个能迅速把包子烤成金黄色食物的法器,以及我们男孩最喜欢的,可以踩在上面跑得飞快的“溜车”。

我只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身后总会跟着几只大小不一的机械傀儡。那些看起来歪歪扭扭, 还未完全完工的小东西,却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物件。

这条街上每一个孩子都被父母教育过,千万不能在没征得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去触碰这些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我曾经亲眼见过穆大家肩膀上那只名叫“千机”的小铁皮人,上一刻还呆呆傻傻吭哧吭哧歪着脑袋, 下一刻就分解重组成了一只令人生畏的钢铁巨兽。

那一日,我站在包子铺内,透过蒸笼上白色的烟雾, 看见她从货街抱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那个男孩实在过于瘦弱凄惨,昏迷在她的怀中,细廋的双脚上滴滴答答的血滴了一路。

我当时甚至以为隔壁的这位邻居终于不再满足于折腾铁皮傀儡,准备将她恐怖的魔爪伸向活人的小孩了。

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邻家的院门被推开。

那脸色苍白的小孩拄着拐杖推门出来扫雪。虽然他看上去依旧很糟糕,但总算还是活着的人,没有被制作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傀儡。这让年幼的我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从此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家伙——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岑千山岑大家,就在邻居的院子里落地生根了。

刚来的头几天,他的状态很差。我好几次看见他躲到院墙外的巷子里呕吐,吐完之后,虚弱的他闭着眼靠着墙壁喘息,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让我觉得这个悲催倒霉的家伙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断气。

穆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养在院子里的男孩快要死了,把他带去了年叔的医馆。

她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店门外帮母亲生炉子,就看见年幼的岑千山额头贴着退热的冰袋,被穆大家裹在厚实的毯子里,护在怀中一路顶着风雪走过来。

那时候我悄悄抬眼看去,看见蜷缩在毛毯中的男孩,目光流连在抱着他的穆大家脸上,一刻也不曾转移。

那可怜兮兮软绵绵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冬天里快要冻死的流浪猫,被人从雪坑里捞出来抱在手中。

没多久时间,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那根本不是病猫,而是一只野狼,是一只恶狠狠的山虎。

最开始,我们还能把他堵在巷子里,压着他揍一顿。过不了多久,这条街道上,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在我又一次挨了岑千山的一顿胖揍之后,母亲带着我找进了穆大家的院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傀儡师的威力,那位身材纤细,一身红衣的女子把她的小徒弟护在身后,不过轻轻松松一抬手,无数的机关傀儡齐刷刷从院墙上升起。

铺天盖地的森冷杀意,吓得我几乎要夺门而逃,就连平日里谁也不怕的母亲,都显而易见地胆怯了。

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护在一袭红衣后的岑千山双眼是那样明亮,他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师尊,那样自豪而骄傲,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不曾分给过其他人。

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该不会喜欢他的恩师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岑千山从那个脏兮兮的小奴隶变成为了十妙街最幸福的小孩。

他的手上永远有让男生们眼馋的玩具,口袋里总装着大把的零花钱和糖果。

他的师尊牵着他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只要轻轻地撒个娇,就能在一街孩子艳羡的目光中,得到家长们绝不会轻易满足给孩子们的东西。

那追逐在一袭红衣身边的小小身影是那样的欢快。他很快就在这样快乐的日子里长大了,个头先是超过那红色的肩膀,再与之比肩,到最后比他的师父还要高了。

少年看着师尊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变得热烈。青葱的情意,是那样地灼热而明显。

整条街道上,大概也只有一心沉迷于术法的穆大家本人,没有发现自己徒弟对她的爱慕之情。

穆雪看到这里,愣愣地抬起头。

当时千山年少,竹艳松青不胜春。他那样灼热的目光日夜流连在自己身侧,自己当真一点没有察觉吗?

她再低头看向书页,只见那陈纸上留着作者的感慨:

人人都道岑千山有幸得遇穆大家,被救于水火,才能重生改命。

却无人知晓,穆大家也正是得了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小徒弟,才一日比一日眼见着开朗起来,不再将自己封闭在冰冷的机械世界中,渐渐变得越发有烟火气息,有了人味儿。

那时兽潮来袭,我险些丧命于凶兽的利齿之下,危在旦夕之时,一尊巨大的机械傀儡从天而降,抓住那凶兽四肢,须臾间便将强大的妖兽绞成碎片。

一身红衣的穆大家出现在我的身前,思索了片刻方道:“你不就是那个……经常和我家小山打架的牛大壮吗?”

我叫牛大帅,穆大家您记错了。

穆大家招出她那赫赫有名的飞行法器幽浮,将它展开放大,不计前嫌地载上了重伤的我。

燕尾形的幽浮,以极快的速度,在所有妖兽反应过来之前,穿过铺天盖地的兽潮,将我带出险境。一路上还顺手捞了不知多少身陷绝境之人。

那位平日里有些令人害怕的邻居,此刻端坐在法器前端,是那样令人安心的存在。

可惜人间虽有情,天道却是无情。

这样女子竟不被天道所容。

穆大家金丹大圆满,渡劫的那一日,我凑巧就在远处的山头。那时天空之中雷似金鼓,电如蛟螭,云中神威滚滚,九重天劫难逃。

我远远躲在山头向那处望去,却见一盈盈女子立身雷云之下,昂首望天,红衣烈烈,凌然不惧。

紫色的神雷密密麻麻翻滚在云隙,狰狞的闪电,两道三道,十道百道,无穷无尽,誓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天地中抹除。

如此天威,压得远在山头的我毛发悚立,肝胆具颤,一动也不敢妄动。

我只能含着泪,眼睁睁看着那孤独的身影在全力拼搏之后,耗尽了灵力,用光了法宝,不得不败在天威之下。被那怒雷紫电,活生生碾为灰烬。

浩荡雷云散去,几缕天光从云缝中照下,照在那一地飞灰湮灭的尘埃之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这才从远方狂奔而来。

我泪眼婆娑,看着往日里凶狠冷毅的岑千山跌跌撞撞,一路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赶到那抹灰烬前,抖着手去拢那化成灰的尸骨。

即便有如我这样的邻里之人,都忍住不为穆大家的香消玉殒掬一把伤心泪,

但那时却没见到他落下半滴眼泪。

那个深爱着师尊的少年,忙乱而固执地把所有灰烬细细收拢进一个袋子中,又慌慌忙忙地开始寻找散落一地的傀儡碎片。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副模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硬把失魂落魄的岑千山拉回他的家中。

还险些因他过于呆滞而打不开他们家屋门的禁制。

在屋内的桌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储物袋,下压着半页裁开的信笺,上只简简单单留着穆大家的几个字:

如不归,此皆予我徒,望自珍重。

岑千山颤抖着手臂,哗啦一下把储物袋倒了个底朝天,那些功法秘籍,法宝灵石,满满当当泻了一地。

虽我为外人,见此情形,也不免为之心酸,何况多情山乎?

数日的时间过去了,邻家的那间屋子依旧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母亲叹息一声,将几个热包子并一壶汤水装在篮中塞进我的怀中,催我前去看看。

我进入那灯火全无的房屋,屋内的情形依旧和我那日离开时一般,灵石宝物散了一地。岑千山双目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装盛骨灰的袋子,眼下青黑,双唇瓷白,不哭也不闹。

我觉得他是也不想活下去了。

我绞尽脑汁和他说了许多,可他愣愣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直到我想起,这世间传有招魂秘术,告诉他如若得之可聚亡者阴魂,助其练就中阴之身,修鬼道,续前缘。

岑千山听了此话,眼中方才渐渐有了光,愿意开始吃我带来的包子。

他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很快跑出去吐了一遍。又慢慢走回来,继续往自己口中一下下硬填塞进食物去。

唉,他这副模样,看得我真是难过。我宁可他和从前一般,又狠又毒,有事没事把我揍一顿,还到穆大家面前装成白莲花,也好过如今这副鬼样子。

人最怕的就是失去了希望,只要他心中还存有希望,愿意努力下去,我觉得总有一日,上天终会垂怜,能让他们师徒有缘重聚,再续前缘。

穆雪翻到这里,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的滴水痕,大大的湿湿的圆点出现在纸页,一个又是一个。

她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纸窗外飘零的树叶稀稀落落不知飘下多少。窗前读卷的那个身影终究长叹一声,合上书页推门去了。

前庭之中,苏行庭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你真的确定想好了吗?”

他身前的小徒弟点点头,跪下地来,“徒儿无能,不愿消持执念,只怕要将他长留心中。还请师尊教我。”

苏行庭看了她许久,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吧。”

……

“以情入道?师兄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碧游峰上,丁慧柔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苏行庭。

苏行庭摆摆手:“师妹小声些。此事不必张扬。因这孩子喜爱化物炼制之术,时常也跟在师妹身前,我才特意告知于你。”

丁慧柔问道:“可是,这条道路不算好走。难道不能改而换之吗?”

苏行庭微微叹息一声:“她是一个通透明白的孩子。不论是因为亲情,友情,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她既然心中已经有情,且不愿抹去。如果强行扭转,反倒容易滋生心魔。”

“那师兄欲待如何?”

“我令她先不修龙虎决,别传翕聚蛰藏之法并胎息坐卧之术。即便会慢一些,但她天资聪敏,能够多花时间固本培源,夯实根基反倒是好事。等她长大一些,将来机缘到了,修行自然更为顺畅。”

丁慧柔眨眨眼:“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观这个孩子,平日里醉心于修行,不喜外物,不问世事,还以为她会走无情道呢。想不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啊。”

“你不要看她素日里冷清清的,实际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苏行庭笑了起来,他翻转手中的卵生天地,看那天地间金钱落定,“我总觉得,她自有自己的机缘,天意如此,倒也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