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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父子相见

傅容走入屋中点燃了白瓷灯,便见屋内东西归置整齐,抬手在桌上一划指尖便有一层薄灰,看模样应该离去许久。他乌瞳深沉,眉峰萃了室外寒意,偏头问身后一路跟来的门房:“夫人呢?”

门房是匆匆忙忙起来跟他开门的,连件厚衣服也没披,此刻正冻得直跺脚搓手,“夫人半月前回粤东去了,说是小少爷一周岁了,那儿有抓周的习俗,恰逢元宵节将至便趁着回去一趟。”

傅容往外走的脚步忽地顿住,稍稍侧头对上门房眼睛,“小少爷?”

门房呵气的动作一僵,被他看得魂儿都要出来了,上下牙齿打颤强忍着将一句话说完:“将军有所不知,在您离开的一年半中,夫人诞下了一位小少爷,夫人为其取名为傅峥。”

说罢偷偷观察傅容表情,因着窗户未关严实,屋中烛光被吹得忽明忽灭,只见傅容半张脸明暗未定,看不大出来情绪。若不是看见他身侧微微握紧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颔,定然会埋怨他不近人情,然而又不尽然。

傅容在西北寮城待了一年多,期间与乌塔族无数次交锋,胜败各占一半。

年初的那次大雪对双方都十分不利,平常人都会畏惧风寒按兵不动,而他却带领数万兵连夜攻打乌塔族,出其不意,使得对方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此战告捷,后面几场战役乘胜追击,打得乌塔人节节败退,连连退兵三十余里。

一直到上月初才彻底归降,对傅容的作战手段深感敬佩,并承诺每年定时缴纳贡品。

按照正常行军速度,需得这月底才能抵达永安城,然而傅容归心似箭,片刻不容耽搁地连夜赶了回来。路上饱受风霜,长途跋涉,甚至整日整日地未有阖眼,谁想等待他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冷冰冰的空房。

门房说薛纷纷大约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傅容遣他回去休息,打算明日同沈氏请安后再做准备回粤东。他此次回来匆忙,非但没告知傅钟毓夫妇二人,恐怕连皇上也不知他行踪,尚在准备一月后的接风洗尘宴。

傅容蹲下身点燃了屋中暖炉,屋中才逐渐腾升起暖意,好在被褥都整齐都收拾在檀木柜子中。他打点好一切才有工夫观察屋中情况,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能看见屋中四处摆放着孩童的玩物,床头仍有两件未带走的小棉袄,小小一件拿在手中恍若隔世,傅容看了许久才放下,侧身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许久不能睡去。

翌日去向沈氏请安时果真把她吓了一跳,彼时她和傅钟毓正在用早膳,手中汤匙叮咚一声掉进粉青釉番莲纹碗中,溅出一桌汤汁。极少见她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回过神后顾不得挽回颜面,起身上前拽住傅容双手,将他看了看又看,直至热泪盈眶语含哽咽:“我儿……终于回来了……”

傅容反握住她手,颔首应道:“让您二老挂念,实在不孝。”

说罢看了一眼座位上的傅钟毓,他虽不说话,但看得出来对傅容当真关切。两人常年关系僵硬,只拉不下脸罢了。

始终站着交谈实在不好,孔氏便将他带到身旁坐下,命人去新添一副碗筷,拉着他长吁短叹端是不肯松手,“这一年你都什么情况,怎么半封家书也不让人送来?你安危难料,如何让我们不挂念。”

傅容便将这一年的情况说与她听,省去了受伤的一部分,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番。

饶是如此仍旧让沈景仪唏嘘不已,“既然已经无事,此番回来便在家多待些时日,想必再那荒凉的地方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看看比起上回出发瘦了不少。”

傅容正有此意,然而当务之急便是去粤东见到薛纷纷,因知沈氏不会轻易答应,想了想问道:“昨日回来见御雪庭空无一人,不知纷纷去向何处?”

听闻此言沈氏略有不快,筷子放在桌上顿时没了食欲,“她说老家有抓周礼,偏要回去一趟。满月席在平南王府举办就算了,竟然连周岁礼也不放过,这让旁人如何看我傅家?莫非连个孙子都看护不住?”

傅容略微沉吟,“此举确实不大妥当,不如由我前往粤东一趟,旁人便不会有滋事的由头。”

“如此也好。”沈景仪将他看了看,沉沉叹了口气,“你打算何时出发?”

傅容沉声,“最迟明日,最早今日午时。”

他回来统共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千里迢迢地来又要千里迢迢地去,一路颠簸至极,实为辛苦。无怪乎沈氏心疼,她试图劝说晚个几天,奈何傅容决定下来的事便轻易不会更改,是以她只得妥协。

当日下午未时傅容便收拾妥当,他放弃官道改走水路,不出十几日便能抵达粤东。

期间途经苏州府,长江河堤已然修建完毕,百姓生活重新归于太平,不再有当初哀鸿遍野的光景,街道一派祥和,蒸蒸日上。然而细一品味却觉有地方不对,具体如何说不上来,直到在客栈看见一人才陡然醒神。

柜台前帮工的女子颇为眼熟,她穿一身蓝布裙儿,与一年前光鲜亮丽姿容截然不同。察觉到傅容睇来目光,抬眸看去,顿时僵在原处。

傅容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用完晚饭上楼休息,上前结账时陆井沛仍在。

她定定地看着傅容,眸中似有恨意,更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淡声报出一个数字,比常人的高出数倍不止。

傅容面不改色地结账,临走时从衣襟中拿出一本册子压在她跟前。

“这是陆大人近年来走动名单,这本只是备录。念在昔日同样在朝为官的份上,这本子并未公诸于世。陆姑娘若是不想惹是生非,便就此安守本分,一旦再有过分举动,莫怪傅某不留情面。”

说罢习惯性地曲起两指叩了叩桌案,大步上得楼去。

元宵节前夕恰好抵达粤东,一路赶到平南王府,府内下人都认识他,虽说惊讶但都客客气气地开了门请人入内。

傅容不等人通报便熟门熟路地走到正堂,堂内只得孔氏一人坐在八仙椅上,身前是个穿短袄棉裤的小团子,扶着孔氏的膝头站得踉踉跄跄。因着离得远看不清模样,只觉得小小一团,一步一步好似踩在傅容心尖儿上,一种奇异的滋味渐次漫上心头。

傅容阻止了上前传话的丫鬟,缓步步入堂屋,面对庭院而坐的孔氏首先察觉他到来。

目露惊讶正欲起身相迎,因着要扶小人儿动作便有些不自然,小豆花嘤咛一声扑倒在她腿上,声音软软地唤了声“婆婆”。因着才一岁,说话含糊不清,清脆软糯唤得人心都醉了。

傅容禁不住放慢脚步走到他身旁,缓缓蹲下身与他对视。

面前忽然立了座大山,小豆花被成功吸引注意,偏头朝这个身材高大器宇不凡的人看来。

他从小就不害怕生人,盯着傅容看了又看,抓着孔氏蓝缎马面裙的小拳头紧了些,脆生生地道了声:“叔叔。”

便见傅容登时眸色一沉,尚未来得及开口,孔知秋已经将小豆花抱在腿上解释道:“这是爹爹,峥峥应该叫爹爹。”

小豆花从未接触过这个词,显然对此极为陌生,因此并未跟着念读,只与傅容大眼瞪小眼,少顷累了便埋在孔氏怀中嘤嘤道:“娘娘……觉觉。”

时值未时,每当这时候他都要准时午休。今儿是破例跟孔氏在外玩的,盖因薛纷纷昨日被他折磨得睡不好觉,今早便将他托福给孔知秋,好自个儿在游思居补眠,涂个清净。

孔氏正准备将他交给一旁乳娘,“你带他去找小小姐,我在这里与将军说一会话。”

不等乳娘近身,傅容便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小豆花,手臂轻松一抬便将他托在胸膛,另一手不大习惯地扶着他后背。以往哪有接触这么小的婴孩的机会,傅容完全是半吊子水平,动作小心得有些滑稽,偏小豆花一点不给他面子,一被转手到他怀中便反抗起来,一壁挣扎一壁可怜兮兮地哭喊:“娘娘,娘娘……”

这娇娇的脾气倒是跟薛纷纷一模一样,傅容抬手欲捏他鼻头,一看五官小巧根本无处下手,便改捏他肉呼呼的小手,“爹爹抱你也是一样。”

小豆花没听见似的继续哭闹,面对这个小团子傅容可谓一点办法也无,偏又是自个儿的儿子,头一回相见心中疼爱无比,打不得骂不得,唯有笨拙地哄着。

然而下手所到之处无一不是软绵绵的,傅容生怕手下没轻没重碰伤了他,唯有抬起粗粝手指给他拭去泪花。“小豆花见到爹爹不高兴吗?爹爹回来陪你和娘娘了,小豆花为何还要哭?”

小豆花恍若未闻,向外挣脱着要投奔孔氏的怀抱。

孔氏在旁观看许久,心急如焚意欲上前帮忙,却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嗔责怪,声音清脆婉转,又带着刚睡醒的朦胧之意,懒懒怠怠。

“娘亲,从大老远就听见小豆花在哭了……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他?”

薛纷纷一手提织金八宝纹裙[,一手扶着菱花门出现在门前,抬眸向室内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