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我回忆着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想起他我有点心酸，他对我很好，事事都为我着想，可我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那件事让原本就极度自卑的他被全校师生重度鄙视了。并且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是我做的。
那年我们学生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搞得校长和初三的年级主任都被撤职了。那件事与我无关，和白常山也无关——他叫白常山，名字很文艺，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丑逼。但很悲哀，他就是长得很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恨过，他爹妈为什么把他生得这么丑。
那年我和白常山上初二，在临近暑假的那段夏日时光里，天气闷热得很。特别是在晚上，学校宿舍根本热得没法儿睡，看管学校宿舍的工作人员也因为受不了夏夜的酷热，经常就在值班的时候偷偷跑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里面喝啤酒。
而在我们这些住校学生里，有钱的学生晚上去网吧通宵上网，剩下穷光蛋们只能在宿舍外的走廊上抢地方睡了。我不能算是有钱的学生，但生活费还是挺富足的，所以经常在夜里跳出学校，去网吧通宵上网。但上网耗费的钱很多，一个星期住校五天，一般到星期三，我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晚上就只能跟全宿舍楼的男生在走廊上抢位置了。
那是一个星期四的夜晚，天气格外闷热，即使是在走廊上，也热得很是离谱，心里超级烦躁。每当到这样的夜晚，管理宿舍的工作人员就会出去喝酒。
那晚有几个初三的混混界扛把子闲来无事，突然提议说，去女生宿舍找几个好看的女同学玩一玩。反正黑灯瞎火的，我们去的人再多一些，出不了什么大事。然后他们就真的这么做了，并且在男生宿舍楼跑了好几趟，威逼利诱地又找了二十多个人，浩浩荡荡地一起去女生宿舍了。
当时我正在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旁边吃雪糕，眼睁睁看着一群人闯进了女宿舍。当时我的那个心情激动得呀，有一股很强的跟他们一起闯进女宿舍看一看的冲动。但很悲哀，我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我幻想去女生宿舍幻想过很多次了，哪怕看不见女生光着身子的样子，看看她们的内衣内裤也是极好的呀！
当时我们少年懵懂，情窦初开，所以对这种事情很是痴迷。再加上那群高三男生胆子大，做事不考虑后果，就引发悲剧了——但无论他们的结局如果，其实我挺羡慕他们，也挺佩服他们的。
当时我就在楼下小卖部那儿候着，一直没有移开过脚步。我眼睁睁看着那群男生消失在黑漆漆的女生宿舍里面，内心沸腾得仿佛有千万匹象征着性欲的野马奔腾而过。我眼睁睁看着，也是当时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其实在目击的人不止我一个，几乎我们全宿舍楼的男生都在盯着女生宿舍瞅。
然后女生宿舍楼的女生们开始集体尖叫，那叫声大得，我觉得整个县城都能听到。进去女生宿舍楼的那二十多个男生，不出两分钟就又全部灰溜溜地跑出来了。所以我敢肯定，如果这二十多个男生不全是阳痿早泄的废物，他们就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去女生宿舍转了一圈后就出来了。
我原以为这件事只是一场有意思的闹剧，夜晚结束，黎明升起，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没有下文。可在次日，我们学校的两百多个女生竟然浩浩荡荡地在县城闹了一场游行，并且堵住了县派出所的门，说她们女生宿舍有二十多个女生被强J了，她们要告闯进女生宿舍的二十多个男生和学校。
据传说，我们学校的校花何雨桐被十个多男生轮奸了，苦不堪言。所以我感到很好奇，这群男生进去不到两分钟就全部出来了，如果说何雨桐被十多个男生轮奸，每个男生就奸了不到二十秒，我不知道这些男生是怎么做到的。
然后我们学校的那二十多个男生被接受调查，其实没怎么调查，只是把他们请到了派出所走一趟，然后放了出来，最后被学校开除了。
因为这件事闹得太大，情节太严重，我们校长，初三主任，还有管理宿舍的工作人员全被撤职了。甚至根本就没有警察来学校问话调查，据说这二十多个男生根本没承认他们对女生进行过强J，他们说他们只是去女生宿舍逛了一圈。但我们学校闹事的那二百多个女生放话了，如果不把这二十多个男生从学校开除，他们就把这件事闹到市里，让我们学校、我们县城举世闻名。
县领导为了不让事情严重恶化，就牺牲了那二十多个闯进女生宿舍的男生。
那二十多个男生里面，有一个人和我玩得很熟，他被开除后请我喝了顿酒，酒桌上他喝得烂醉，哭着对我说：“混蛋啊！学校的那群女生混蛋啊！我们就是闯进女生宿舍，在楼道里面吹了几句口哨，她们就大叫，我们一害怕，就全都出来了！我们根本连她们的宿舍门都没进呀！怎么就强J了女生呢？”
我安慰他说：“算了吧，你们只能自认倒霉了。”
他说：“倒霉啊！这事一闹，我们这群人算是出了名了。家里有钱有势的还好，还能去一个远一点儿的地方上学，我他妈只能出来打工了！”
后来在我高二毕业的时候，他混得风生水起，在北京开了一个卖古玩的店，还在北京三环买了一套房子。
这件事苦了何雨桐，她不止一次地在学校广播、在派出所解释道：她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侵害。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学生女生嫉妒她，没人为她说话，还到处骂她脏；学校男生嫉恨她，也都不再把她当做女神了，还送了她一个外号：烂花。
总之自那件风波过后，学校男生对何雨桐的看法大变。以前大家做梦都希望成为何雨桐的男朋友，现在没人敢开口说她的好话了，并且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虽然大家都知道何雨桐是无辜的，但现实就是这样，人云亦云，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在一起玩得不错的男生，开玩笑都从原来的猪狗变成了何雨桐。他们一边在心里暗恋着何雨桐，希望和她床上，一边到处开着关于她的粗俗不堪的玩笑。辱骂何雨桐已经成为了我们当时的潮流，如果谁不跟潮，继续明面上说喜欢何雨桐，或者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何雨桐的好话；那么这个人也会变成被众人唾弃的角色，并且可以享受到被孤立的待遇。
我也是这样，心里一边替何雨桐感到可怜，感到不值；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很美，很有气质，家庭条件也好——又一边骂她，当着男生的面儿骂，当着女生的面儿骂，甚至当着老师的面儿骂！没人会因此责怪我，反倒会因为我骂得更难听，更新颖而更关注我。
到这里，事情就跟我、跟白常山后来发生的事情密切相关了。
白常山学习刻苦，成绩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但因为人长得特丑，又自卑，所以就连老师也不待见他。他所有的时间都会用来学习，并且他的时间很充足——他不用花时间跟我们混在一起，不用花时间找女朋友，不用花时间讨好老师，甚至因为没钱，就连吃饭的时间都可以省下来不少。
这时候我俩已经坐同桌很久了，我一开始是坐在垃圾桶前面，就是紧贴着垃圾桶的那个位置。我座位不好的原因是因为成绩差，并且夜里跳墙出去上网，被发现了，这是老师惩罚我的方式。
后来老师见我还是不改，夜里照样去上网，就把我换了个位置，从垃圾桶前面换到白常山身边。一开始我挺恨老师的，因为我觉得，白常山比垃圾更让人感到不舒服。但一段时间过去，我觉得还好，白常山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丑逼。
我一直都懒得跟他说话，我们第一次是说话是我先开的口。当时正在上课，我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觉得口渴，很想喝水。但当时是班主任的课，我不敢乱动，就又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说了句：“白常山，你去前边给我接杯水。”
说罢我瞟了他一眼，然后我被他恶心得反胃了。我还没有仔细形容过他的长相，他的身材很瘦，上下身长度比例很奇怪，我觉得他的上半身长度是下半身长度的两倍，这还不算，他的腿是走起来极具喜感的罗圈腿。这已经够悲剧了的吧？但他的身材与他的模样比起来，就显得不值一提了。他的头活像一个葫芦，分两个圆，上面的小圆是头尖，下面的大圆是脸。他的头真的很尖，头发根根直立，他没有眉毛，眼睛像死鱼眼睛，鼻子巨大，两个脸蛋像安在脸上、随时都有可能掉落的两个疙瘩。我说真的，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吐了。人能长成这个样子，不是畸形也是怪胎了，真够悲惨的。
他当时竟然用一种感激的眼光看着我，八成是因为我跟他说话了。他脸上有表情比没表情还丑，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移开了目光，重新趴在桌子上，后悔跟他开了这个玩笑。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拿上了我的杯子，当着班主任和全班学生的面儿，去教室前面给我接了一杯水。
当时的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全班同学，包括班主任，在看见白常山去接水的时候都愣了，跟傻掉一样！教室安静了有两秒钟，随即就炸开了锅，一下子沸腾了。他们毫无忌惮地侮辱白常山，骂骂咧咧的，还向白常山扔东西，吐唾沫，甩鼻涕。
我们班主任对白常山呵斥道：“你干什么？！”
白常山不说话，他头也不抬，只管走到教室前面去接水。
班主任指着白常山说：“你说你人长得丑吧，还这么多事儿！你老老实实地坐在你座位上不行吗？长成这样还瞎晃悠，你说你这是恶心谁呢？”我们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的，她就那样满是厌恶地说道：“白常山，你给我滚出去，在走廊上站一个星期不准回教室！你不仅是上课不能回，下课你也不能回教室！”
白常山还是不说话，我看不出他的表情，因为他的那张脸太奇怪了，我是真的认不出他的表情。他就那样低着头，仿佛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其余任何人都与他无关。他只管接自己的水，接满一杯后，把水放到了座位上，看了我一眼，就走出教室，站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
班主任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敲了敲黑板，正声道：“来，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
我喝着白常山给我接的这杯水，觉得水是苦的，但又仿佛能尝到一点甜意。
我的心有些酸，又很暖。我很好奇，自卑到骨子里的白常山，是如何鼓起勇气，走到前面替我接满这杯水的。他那一路上，究竟走得多难，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为什么，为什么偏要替我去接这杯水？
我看着站在走廊上的白常山，一想到他要在那里站一个星期，到时候整个楼层的学生都会看见他，都会奚落他，鄙视他。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呢？哪怕他一直都在面对，可这么直勾勾地面对，被别人辱骂，扔东西，吐唾沫，总是要比背地里偷偷地骂更伤自尊呀！
白常山还有尊严吗？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丑陋的背影，滑稽的影子，我很想和他一起站在外面。站在外面当然没什么可怕的，可要是让我和他站在一起，那就实在是太丢人了，我做不到。
隐隐约约的，我好像看见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