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广袤无垠的黑色大海之上, 一个正在旋转的巨大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浅黄色的巨石在漩涡中巍然不动, 稳如泰山，庞大的墨色洪流从漩涡处冲下巨石, 千引石将黑水中的黄泉之力一点一点地镇压回身下漩涡深处的地狱里去。
随后，洪流在纹丝不动的巨石上化为原本的水色，在空中杨起几十米高的水雾和彩虹。飞鸟的鸣叫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清晨响起, 生机盎然的生命旋律在这个被黄泉女神光临死寂了数百年的日上山顶再次弹唱。
半透明的淡白色灵魂在漩涡之上的光网中挤来挤去, 最后化为无数的细小光点飞升上晨光熹微的苍穹。
“天亮了……”
安倍晴明看着第一缕阳光划破黑暗, 星子逐渐从黑云后出现又随即暗淡。
“都结束了吧？”
看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滑头鬼低沉微哑的声线兀的化为清亮。奴良陆生在白天又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安倍晴明：“应该——”
安倍晴明极目远眺, 大海褪去, 原地只留下一汪深潭。什么鸟居, 石灯都如烟雾般消散，就像是一场幻梦, 梦里经过重重磨难, 但梦醒了, 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一栋破旧宽大的神社屹立在不远处枯树之后, 铅灰色的屋顶上满是破旧不堪的石瓦。安倍晴明站在山顶深潭之前，看着山外青山晨雾缭绕, 碧色万顷, 万物生长。
白发阴阳师拿出自己昨晚在日上山上净化过后收集起来的灵魂，小分装瓶一个一个地被他打开。
“去吧。”
安倍晴明冲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挥出咒印，巨大的晴明桔梗印在空中展开，五朵淡蓝色的火焰在五芒星的五个角处冉冉升起。
星屑一般的光点从桔梗印上不住地散开, 五芒星法阵在半空中温柔包容地坚定转动着。
被安倍晴明从分装瓶中当初的灵魂和被他从黄泉之海中网住净化的灵魂们都随着随风落下的星屑光芒缓缓飞向半空中的桔梗印。
“那是什么？”
奴良陆生看着半空中的法阵，只觉得心中一阵平和，有一种飘飘欲仙，想要跟着那些萤火虫一样莹莹闪闪的灵魂一起飞过去的感觉。
“那是摆渡他们的船只。”
阴阳师放下手，淡淡道：“此时之中，森罗万象都从阴与阳之间诞生。从此时开始往上，极阳为神，高天原如是。往下，极阴为鬼，地狱黄泉如是。但是在地狱的某一处，有一个与此世相连又相斥地方，那就是三途川。灵魂走过三途川进入地狱，在其中走过一遭，看前尘，定功过，随后走向轮回开始新生……陆生，人类死后在地狱的流程你知道吗？”
奴良陆生：“？”
“当生灵死后，灵魂首先就要走过三途川。三途川上虽有摆渡人，但摆渡人并不会渡所有的灵魂。只有极少数的灵魂才会被摆渡人请上船，渡过象征着生死边界的三途川，进入地狱接受审判。”
安倍晴明解释道：“绝大多数的灵魂都会因为浑浑噩噩的往生欲/望徒步涉水，以灵魂过河。和传说中的一样，三途川是地狱最基础的判定灵魂功过的第一关，根据灵魂中的善恶，三途川的速度也分为缓慢，普通和极速三种不同的速度。然而，每个人生来就背负着原罪，即使是一生行善的好人在三途川里都会吃点苦头，更何况是普通人，或者是被蛊惑迷失心智的可怜之人。”
“日上山上的这些灵魂们都是被黄泉污染折磨了数百年的无辜之人，但是因为黄泉之水的力量，他们的手上还是粘了血的。”
安倍晴明说：“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出自于他们的本意，所以我想尽自己的能力送他们一程，渡他们过河。让他们少吃点苦，尽早去地狱里接受审判，尽早去转生轮回。”
“……”
奴良陆生扭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白发少年，这个与自己一般高的阴阳师在温暖不刺眼的晨曦光辉中如神明一般耀眼，他在奴良陆生的眼底发着光。
“走吧，陆生。”
安倍晴明收回目光道：“在柚罗他们看到你之前，我们先回去吧。”
奴良陆生跟着安倍晴明一起向山下走去：“中国地方的事件算是圆满解决了吗？”
“……”
安倍晴明闻言，垂下眼睑沉默片刻开口：“不。”
奴良陆生诧异：“？”
“你没有发现吗？大江山的妖怪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安倍晴明皱眉：“而且你认为那群从苇原中国逃离的妖怪们是因为日上山才逃走的吗？黑泽逢世小姐明明只是在寻找新的人柱力镇压黄泉，八岐大蛇也只是在抓灵力者挫黑蛋而已，他们的目标都是人类。那群受伤逃离的妖怪特征与日上山根本不符，妖魔迁徙的源头不是这里。”
“你说的很有道理。”
奴良陆生思索地开口：“如果是按照你的这个逻辑，就是说所以从一开始，灵力者的失踪与妖魔迁徙就是两码事，八岐大蛇和黑泽逢世以日上山为大本营吸引进入中国地方的灵力者们。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妖魔们爆发冲突，一部分妖魔被被迫迁徙从中国地方。”
“恩。”
安倍晴明下意识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分析道：“如果我分析得没错，除去大江山和八岐大蛇外，在苇原中国之内，还存在着一个我们尚不得而知的一方势力，他们或许是妖魔，或许是神明，亦或许是——”
安倍晴明找到了自己十八岁生日当天遇到的怨灵，目光陡然随即如刀：“——人类。”
奴良陆生闻言心中一跳，讶然：“人类？！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直觉吧。”
安倍晴明叹息一声开口：“有时候，人类的欲/望比鬼神更可怕。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人的执念，引发的事情就足以动摇整个东京或者是整个日本。”
奴良陆生听出了安倍晴明似乎话里有话：“晴明，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不算是想到，只是一种有感而发，一种感觉吧。”
安倍晴明感叹道：“就像黑泽逢世小姐的这件事情，一切都是从古老封闭又残忍的信仰开始的，巫女纯洁无垢的心里闯入了一个外来者，然后又阴差阳错地撞上了有人在祭祀的关键时刻冲上山上大开杀戒……一切巧合的事情让祭祀出现了问题，黄泉泛滥，死亡降临。黄泉的女神从地狱中苏醒，无数的无辜灵魂化为怨灵将生者杀死……”
这一切都仿佛已经被写好一样，黑泽逢世的挣扎引来了黄泉女神伊邪那美的侧目，原本就已经够糟糕的情况因为伊邪那美的到来更加不可收拾。
如果今天来的人不是拥有玉藻前八岐大蛇等大妖怪的安倍晴明，日上山上的这个死局可能永远都不会被解开。
黄泉的女神对人类的憎恶从上古时就已经存在，如果单纯只依靠黑泽逢世的话，哪怕黑泽逢世从混乱中清醒，也绝不可能将已经存在有伊邪那美的日上山净化掉。更别说，伊邪那美的乐趣就是喜欢看着坚定的灵魂在绝望中挣扎，一个可以在黑暗中保持初心的灵魂她会喜欢，但是一个在黑暗中不仅保持了初心，还将她的玩具乐园一巴掌掀翻的灵魂，她就只会剩下憎恶了。
就比如说现在——
安倍晴明感觉到自己与玉藻前的契约微微颤动了两下，然后身处在伊邪那美结界里的众式神们都通过卷轴给他了回应。
伊邪那美不见了？
安倍晴明听着玉藻前给他传来的心念，皱眉不语：“……”
“晴明大人，您是在烦恼伊邪那美大人的事情吗？”
黑泽逢世突然从安倍晴明的身后出现。
黑泽逢世所在的那一族信奉的是【死】和【水】，与黄泉的女神伊邪那美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黑泽逢世身为大柱巫女，尊称伊邪那美一声大人也是合乎情理的。
“恩。”
安倍晴明点点头说：“毕竟是地狱的创造者，虽说她已经不管地狱事物千万年了，但终究还是她创造了【死亡】，不能因为她那与普通人类幼女一样的面貌就将她视为小孩子。”
“据我所知，伊邪那美大人除了日上山上的我以外，还有一个灵魂也被她看中了。”
黑泽逢世开口：“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人类的灵力者的灵魂。她说那是她叫过的，最活泼明亮的灵魂，她想亲自将绝望送到那个灵魂的手上。”
“……啧。”
安倍晴明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对伊邪那美喜好的嫌弃：“这已经算是性格变态了吧。人家生活得好好的，被她看上就要遭受一般人都不会遇到的绝望黑暗，这也太辣鸡了。”
听安倍晴明他们对话良久的奴良陆生终于问出了他其实早就想问的问题：“晴明，伊邪那美为什么会有这种喜欢看着别人在绝望黑暗中挣扎的爱好？”
“啊……这其实说到底，也是一个渣男伤害痴情女子的悲情故事。”
安倍晴明解释道：“伊邪那美命，其实一开始并不是黄泉之国的女神。……”
“最先开始伊邪那美命其实是日本神话中，所有主神的母神，也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母神。她与她的兄长伊邪那岐一起，即使兄妹，也是夫妻爱人，他们一起幸福生活了很久。
直到一个名为火之迦具土神的神明降生，伊邪那美被火神的力量烧死。伊邪那岐思念爱妻，于是就去往黄泉之国想要将伊邪那美从黄泉带走。
可是伊邪那岐去晚了一步，伊邪那美已经吃下了黄泉的食物不能离开了。但是由于伊邪那岐的苦苦哀求，伊邪那美说我去与黄泉的神谈谈，到在这期间你千万不能看我。于是伊邪那岐同意了，伊邪那美走回殿内。
但一直过了很久，伊邪那美都没有出来，伊邪那岐是在等得不耐烦了，他走进殿内，点燃自己的木梳寻找伊邪那美。火光亮起，他看到了伊邪那美的尸体，一个浑身上下爬满了蛆虫的骷髅。
伊邪那岐大叫一声，转身就逃。伊邪那美羞难当，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们一个逃一个追，一直追到黄泉比良坂，伊邪那岐用千引石堵住黄泉比良坂，将伊邪那美拦在石头那头。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兄妹就这样站在千引石的两侧结生怨恨，为了报复，伊邪那美发誓每日都要杀死千人。而伊邪那岐则是每日都要降生一千五百人……”
“所以从那以后，伊邪那美就喜欢看人在黑暗痛苦中苦苦挣扎的样子吗？”
奴良陆生唏嘘不已：“因为自己也是这样，所以就要让别人也陷入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吗？”
“那个变态。”
安倍晴明不喜地皱着眉头说：“已经这么多年了，我看她早就没有再耿耿于怀了。与其说是因为自己痛苦所以也见不得别人痛苦，倒不如说她自己本身只是单纯地从别人的痛苦中找到了能让自己开心的乐趣，成为一个纯粹的变态了。”
奴良陆生：“……不是我杠啊，晴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好懂这些啊……”
“……”
阴阳师眼神骤然恶狠狠地看向奴良陆生，凶恶道：“怎么？！不允许我家也有几个差不多的变态吗？！”
奴良陆生投降一样地举起手，苦笑道：“……允许允许。”
“奴良陆生我发现最近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安倍晴明抽出一张符咒柔声威胁道：“我这里有一张祖传的引雷符咒，要不要我给你电电，让你清醒清醒？”
“！！！”
奴良陆生一脸惊悚：“对不起！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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