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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我的将军啊

十一月份是一年之中少有的比较特殊的月份,既不算作深秋,又不算作初冬,介于荫凉跟冰冷之间,未尤其是那年的十一月。

那天的日头很大,挂的很高,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所有的温度都被飙扬的长风带走了。耀眼的阳光遍洒在天地之间,这里却冰冷的像一口巨大的冰窟窿,吞噬着每个人身体中最后的热力。

远处是层层围堵的峦嶂,脚下是苍黄的矮草,肃瑟的长风呼啸而过,茫茫野草如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在冷煞中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腰肢,倾翻在地。

冰凉的天气,苍凉的大地,还有悲凉的人。

无数背井离乡的人,确切的说是无数的背井离乡的兵卒。

在将军的一声令下,他们离开了自己的故土,披荆斩棘,血染胄袍,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中硬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要知道那可足足有十万大军,虽然他们损失惨重,三万人伤的伤,亡的亡,但是没有一个逃兵,他们一路打一路赢。

惨胜。箭矢用尽,刀枪卷刃,军粮将殆,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还好只要在杀过前面的驻扎的最后一处军阵,他们就彻底离开故土,可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没人知道。

一抹瘦长的身影站在山头,苍白消瘦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红的发黑的大氅随风飞扬,黑是这件氅子原本的颜色,在不知冲杀多少阵,杀死多少敌军,挥洒了多少鲜血后,这件氅子被血水浸的成了这个样子。

拂扬的氅沿下,他的手中紧紧攥那杆硕大的长枪,枪身如氅,斑斑血迹烙刻,饶是百炼枪尖也微微有些凹陷,只是嗜血的寒光依旧闪亮。

他居高临下,如凶戾目光如头狼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军营,无声无息的冷漠面孔像一个即将收割亡魂的死神。

除了风扬,草翻,军营的造饭声,一切都很安静,就像他不知道大哥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是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容不得他再呼噪,哪怕是心里的喧嚣。

探查的了差不多了,敌军似乎深知他们的处境,并不着急着一举攻杀他们,这是个机会,他迅速拔身回营。

大哥一向是那么果决,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全军夜袭,拼出最后一条血路!

但这需要一名绝对够种,本事也够大的将军,还有一群绝对悍不畏死,绝对一往无前的敢战之士来开路。

几近弹尽粮绝的地步,一切只能用肉身去硬抗。

他漠然的站了出来,他记得那是大哥有生以来第一次沉默了,那十之八九是一条不归路,这是他的亲弟弟,可眼下实在想不到除了他跟自己,谁有这个胆色,有这个本事去充当敢死队,去冲杀三倍于自己这支疲军的军营,所以他沉默了。

他僵硬了笑了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可以做到。

那夜,天空异常的干净,仅一抹浮云掩在明月边上。

大哥把他叫入主帐内,扔掉了所有的军规铁律,狠狠了喝下了两坛穿喉烈酒,兄弟两畅谈了许多。

月光洒在每张肃杀的面孔上,他站的最前。

大哥忽然抱着一个襁褓冲了过来,浑身散发着扑天的杀气,口中吞吐着掩云的酒雾,一把将怀中的襁褓塞给他。

他怔怔的望着他。

大哥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血红着两只眼睛,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要是回不来,我儿子也别回来了。

然后转身就走,任凭谁人都拉不住。

那可是大哥的亲生儿子,唯一的,刚刚出世的儿子。

他抱着那个熟睡的襁褓,他觉得喉管中无比苦涩,眼前模糊成了一片,胸前的衣襟湿腻黏搭结在甲胄上,望着大哥远去的身影,把亲侄儿裹在了胸前。

两千死士伺视敌军,静静等待一天之中人最困乏的时刻。

一声狂吼骤然呼起,“杀”之一字划破天际。

一团庞大的黑云笼向军营,两千忘死而生的兵卒纵马提枪发起了冲锋,他冲在了最前。

大氅如云,长枪如虹,一马当先冲进了营寨,半梦半醒中的哨兵,瞳孔中的惊恐未聚则散。一杆长枪迎面扎来,人已被挑飞到三丈开外,砸到了一座兵帐。

尸体血喷如注,好一会,瞳孔中惧色才渐渐褪去。

行军之人早已明白战死沙场是迟早的事,侥幸之心在军中是万万要不得的,错误的低估敌人求生的欲望,自己很有可能就见不到明天初生的太阳,比如这一晚。

长枪不停,赤漓的喷溅在空中,淋淋血水挥洒在地上,铺成了一条血路。

他如同厉鬼一般穿插在敌军的缝隙中,冷冽枪芒翻飞,眼中的焦点只在前方,心中只保有一个字——冲!

冲过去,冲到敌军主帅营帐前,杀掉他,再斩下帅旗,他们就赢了。

一挺长枪扫过,就有一排士卒倒下,他们的面孔渐渐生出死灰,无数惊厥的神色浮现,脚步不由自主的倒退起来,他们心底的恐惧正在慢慢攀升。

远处一位将领模样的人正骑着高头大马领兵冲杀过来。

来的好!他毫无惧色的策马直直冲了上去,一柄寒刀扑面而来,欲枭下他的首级,他不闪不避挥枪飙去。

刀未落,惨呼起。

一具高大的身影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跌飞下马,滚烫的热血扬空,一条生命戛然而止。

继续冲杀,又有几道同样骑马的身影掠来,刀枪斧戟齐齐杀到。

电光火石间枪芒掣闪,又长蛇吐信般幽冷,如蛟龙翻海似狂暴,神采在他们眸中迅速隐没,数俱魁梧的身躯跌下马来,滚过吗马蹄,渐渐冰冷,又是数道亡魂。

与此同时兵士的黑刀子也扎在他的背上,钻心的痛楚传至脑中,他眉头微皱,回身扬枪扫飞他们。

然后头也不回的策马冲前。

生命在沙场上是不值得怜惜的,一旦你动了恻隐之心,死的就是你,或者你的袍泽兄弟。

何况他怀中裹有一个襁褓,还是把生命留给身边的人比较好。

敌人还是太多了,两千敢死之士已经没剩多少了。

他只能不停的挥舞兵刃,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不!霹雳车也会止不住的吱吱作响,他更像个只为杀戮而生的魔神。

长枪杀到哪里,哪里就是滚滚洪流。

面前的兵士已经被吓破了胆子,从不住颤抖的双腿,还有他们几于哭泣的眼底看到,他们的心灵,已经被恐惧彻底占据,他们已经忘记了他同样也是人。

他的背上也已经伤痕累累,后背上血肉模糊成一片,头盔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满脸血污,浑身血水滚滚,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终于有了第一个逃兵,就会第二个,接着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逃兵哭嚎着,慌不择路的乱窜,彻底把大营搅的一团糟,无数道炸营引发的火光冲天腾起。

连破数道防御,前面那座最大的军帐似乎就是主帅所在,他毫不犹豫冲过去斩杀了对方主帅留守的兵士,可惜帐中早已人去楼空,他冷漠的挑下孤零零的帅旗,帅旗在风中哀嚎着跌下旗杆,被马蹄踩在脚下。

身后的远方喊杀声再度响起,他眉头皱起,安抚了一下哇哇啼哭的襁褓,应该是冰冷的血水太多,把他给惊醒了,

长枪攥在手中已经麻木,僵硬,一时难以分离,他叹息一声,还是输了吗?

喊杀生近了,身边仅存的五个兵士忽然欢呼雀跃起来,他侧耳再听,也跟着狂喜起来,大哥他们终于杀到了,大局已定。

他脑中“轰”的一声炸裂开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扯出一道极其难看的笑容栽倒下去,用尽全力将后背贴向地面。

不知道多久他才悠悠醒来,只觉得喉咙里又干又燥,几欲冒火,浑身酸痛,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尤其是后背,火辣辣的痛的他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大哥静静的伏在他的床头,他的面色十分难看,又灰又黄,比那野草更甚三分,他不由的想这样的脸色可能比自己的还像鬼。

他沙哑的嗓子出声唤醒大哥,声音如同逆流中的粗砾,细弱蚊语,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他只好伸手点了一下大哥的手背。

大哥蓦然惊醒,初时一片悲凉,接着惊愕的看着他,紧跟这就是无尽的喜悦,狂吼的奔出帐外,呼唤随行医官去了。

医官说,皮肉伤虽重,但已抱住了性命,安心调养几月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只是他的嗓子坏掉了,可能以后都不能好好说话了,大哥的眼睛霎时红了。

他心中不以为意,能说话就够走运了,沙哑就沙哑着吧。

他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侄儿如何了?

大哥呆呆的看着他,眼中泪水奔涌,这是他第一次见大哥哭了。

他心跳不由加快,难道...

哭了好久,他才哽咽着笑道,他的儿子很好,一切都很好,叫他安心养伤,大军马上就要渡江,渡江之后就是一片坦荡。

他心头轻笑,对方援军都不派,自己死伤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会前途坦荡?

这话他没说,只是不料心头之语却一语成谶,令他痛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