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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9)

到楼下,杨静才想起自己手机丢了,又急急忙忙奔上楼。

她敲开门,问韩梦借了手机,给杨启程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又打算打给陈家炳,想起来号码在旧手机里,只得又匆匆忙忙去翻夹在本子里陈家炳秘书的号码。

韩梦见她慌慌张张的,也跟着心惊肉跳,忙说:“手机你先拿去用吧!”

杨静道了声谢,抱着背包,拿着手机,飞快跑了。

等秘书把号码发过来,她赶紧拨过去。

拨了好几遍,到第三遍时,那边才总算有人接听。

“陈先生,我哥是不是在你这儿?”

陈家炳笑了一声,“你俩自己不好好待着,都来问我要人,我这儿又不是派出所。”

杨静深吸一口气,“请你手下留情,我哥不知道我给考察团当导游这件事,以为是你把我扣留了……”

“杨静,” 陈家炳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我跟他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一算。”

“我哥欠你什么?”

陈家炳笑道,“我这人,十分不喜欢别人不识好歹,不给我面子。”

“做生意的,最忌讳小肚鸡肠——陈先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陈家炳静了一瞬,笑道:“居然拿我说的话怼我——杨静,你还是太幼稚了,跟杨启程一样幼稚。”

杨静又急又怒,“幼稚不幼稚,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讲大道理。”

“哎?”陈家炳似笑非笑,“这我前脚才给你介绍了门路,后脚你就这么不客气?”

杨静自知这会儿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怒火,跟他道了声歉。

陈家炳笑问:“杨启程为你拼命,你难道不高兴?”

杨静咬着牙,“我不用他为我拼命,我只想他好好的。”

默了片刻,陈家炳报了个地址,“赶紧往这儿来吧,晚了我可不保证还见不见得到人。”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朗晴的天,瓦蓝一片。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站在院子里,耐心等着。

快到十点,别墅大门打开,一个挨一个,从里面走出来七个人。

待最后一个出来,杨启程目光一顿。

这人,居然是当年跟他一直对着干的老乌。

老乌嘴里叼着根烟,瞅着杨启程,惊讶道:“哟,这不是老朋友吗?”

杨启程神情平淡,“你现在跟炳哥混?”

“树挪死人挪活嘛……”老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杨启程找了一根。

杨启程接过来,老乌把打火机凑拢过去,给他点了支烟,“怎么,你得罪炳哥了?”

“来要个人。”

老乌一笑,脸颊上一道疤痕立时扭曲了,“女人?”

杨启程没说话,闷头抽烟。

很快,一支烟抽完,杨启程丢了烟屁股,抬脚碾熄。

怕弄脏杨静送的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石桌子上。

“按什么规矩来,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老乌笑了一声,“金盆洗手好多年了吧,这把骨头还禁得起?”

“禁不禁得起,打了再说。”

老乌瞅着他看了片刻,“我得说实话,这么些年,还是跟你打架最痛快。但是,老杨,咱俩一笔烂账,今儿还能遇见,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真觉得跟我打架最痛快,提什么手下留情?”

老乌笑道:“那我给你找件趁手的武器?”

他一转身进了屋,片刻,从里面拎出两根钢管,丢给杨启程一根。

杨启程接过,掂了掂,“不错。”

老乌转头对旁边站着的那六人说道:“我先会一会我这老仇人,你们站着,谁也不许动,除非我趴下了!”

杨启程沉默站着,风灌满了他的裤腿。

等老乌也准备好了,他将钢管一掂。

老乌一眯眼,“来吧!”

挂断电话,杨静赶忙去路旁拦了辆车。

从这儿过去,快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司机一听,问道:“小姑娘,你钱带够没有啊?”

杨静紧抿着唇,不说话,把钱包从背包里拿出来,抽出所有现金,从后面一把塞过去,“够了吗?”

司机乐了一声,抽了几张还给杨静,“不占你便宜,就这么多,我不打表了。”

车开出去,杨静坐了片刻,把那封信掏出来,垂着头,一字一句细读。

“杨静,希望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平安了。哥没本事,对不住你,居然要你去求人办事……”

杨静双眼模糊,眨了下眼,停了停,才又接着往下看。

“这些年,没让你过过好日子,还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 你说,不如当年不收留你,免得还一次次赶你走。我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这么好一姑娘,跟我混在一起,会把你耽误了。

我这人胸无大志,没遇见你的时候,觉得能混口饭吃,死不了就成。直到你跟我说, 别去打夜场了,太危险了,你说你没别的亲人了。”

杨静胸口发闷,将窗户打开,风立时刮进来,把一缕头发丝吹到她眼前。

她伸手去拂,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把身上仅剩的八千块钱拿出来给我还债,我有什么本事,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拿身家性命来帮我?”

“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再过穷日子,连手术的钱都他妈要东拼西凑。”

“……可那天你跟我说,你觉得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扁担巷里,那时候穷,却没有别人,我才明白我真是错了。我急于求成,走了一条错误的捷径。”

杨静狠狠抽了一下鼻子。

“我这人很笨,很多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关于你这件事,我想都没敢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要是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那我不是禽兽吗?”

“……反倒是你先比我想得透彻。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姑娘,要什么不要什么,比谁都明白。我不是,我很糊涂,我直到快结婚时,才清清楚楚想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无论如何,我得对自己做的事儿负责。”

“……杨静,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是真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些。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有机会从那条错误的道上回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甚至连句好听的话也没对你说过。

但你记住,我所有东西,包括我这条命,我都能给你。”

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

杨静狠狠咬着唇,拿手指抚了一下,笔迹晕开了。

“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牺牲。

我就一个心愿,不管有我没我,你要过得好好的。”

杨静盯着落款处那力透纸背的“杨启程”三个字,捂住嘴,嚎啕大哭。

他这样骄傲的人,对她却满是歉疚,在信里一次一次的道歉。

到最后,他也没说“爱”。

可是命和所有,他都能给她,如果这不是,那什么是?

她想,这些她也能给他。

她和他一样,不管他走在哪条路上,正确的错误的,每天与谁相对,又陪谁终老……

她不在意,她也只想他过得好好的啊……

司机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连忙转头看她,“哎哎哎,姑娘,你咋了?”

杨静摇头,风把她手里的纸刮得哗哗作响。

“师傅……您再开快点儿,我求求您,再开快点儿……”

杨启程到底是疏于练习,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但唯独一股搏命的气势,让如今一直给陈家炳公司当安保队长的老乌也怵了三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老乌这些技巧,遇上杨启程的狠劲,反倒是处处受挫。

杨启程紧绷着脸,沉眉肃目。

钢管带起劲风,一阵阵从耳畔擦过。

老乌也被他激起来了,渐渐打红了眼。

两人一来一往,一招一式,都带了股真刀真枪的架势,让一旁几人看得心惊肉跳。

陈家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了,把桌子上杨启程那件衣服拿起来,打算丢一边去,给自己腾出地方。

杨启程一声断喝:“你他妈别动我的衣服!”

他一分神,手臂上顿时挨了一下,嘴里闷哼一声。

陈家炳手捏着那衣服,瞅了片刻,又给他放下了。

点了支烟,翘腿坐着观战。

疼痛让人更加清醒,愤怒是一头兽,有血做牲祭,彻底复苏过来。

杨启程每挥一次钢管,便觉得手臂开裂似的疼。

可渐渐的,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晚上,跟缸子教训完欺负杨静的嫖、客以后,在路上遭遇了老乌一伙人。

那时候,命不是命,有兄弟有热血,也有今天不在这儿豁出去,就可能见不到的明天。

现在,他还想见一见杨静。

他有多久没跟她好好说话了?

有时候梦见她,想起她,睁眼闭眼都是她含着泪水的双眼。

人做错了事,选错了路,总要付出点代价。

小时候父亲教他规矩,做了错事不能说谎,承认了,抽一藤条,撒谎,抽三藤条。

他十来岁不懂事,害了别人姑娘。

那天晚上,他跪在院子里,背上被父亲抽得血肉模糊,他咬着牙,疼得汗如雨下,没吭一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凑了三千块钱,去人家家里磕头赔罪。

人长大了,反倒是容易忘了各种规矩,当初他既然心安理得地顺从于功成名就的欲望,现在就得接受这事实,为了这“功成名就”,他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日光晃眼,照得跟前白花花的一片。

他呲着牙,眼里一片血红。

他在心里默念:杨静,杨静,杨静……

杨静下了车,向着别墅区的大门一路狂奔。

越过那坡道,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整个朝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在地上一挫,疼得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飚出来。

下一瞬,她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膝盖疼得钻心刺骨,飞快往前跑。

到门口,她被保安拦住。

正要给陈家炳打电话,那保安问:“你是不是杨静小姐?”

“我是我是!”杨静把保安手臂一推,狂奔而入。

每跑一步,膝盖就跟着一阵刺痛。

她喘着气,脚步越来越快。

心脏砰砰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她找到了陈家炳所说的那栋别墅。

她停了一下,猛喘了一口气,向着别墅大门飞奔而去。

门大敞着,杨静脚步不停,直往里奔。

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花白,下一瞬,杨启程的身影,就这么闯进眼里。

白衬衫,身上好几处血,红得刺目。

杨静呆了一秒,大喊:“哥!”

杨启程猛地转头。

“哥!”杨静奔过去。

杨启程下意识张开双臂,突然,眼前劲风一扫。

他身体一歪,停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哥!!”

陈家炳一怔,起身喊老乌,“停手停手,别他妈真惹上人命官司。”

老乌也有些懵,刚才这下,直对着杨启程脑袋过去,他要是不分心,百分之百躲得开。

杨静脚在台阶上钩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又是一跤。

急忙忙站定,几步跑过去,跪倒在杨启程身侧。

“哥!”

杨启程费力睁开眼,笑了一下,“……赶上了。”

脸上一凉,杨静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目光移到她眼上。

一双泪眼,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别哭。”

杨静揪着他衣领,把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你他妈……非要跟我对着干。”他笑了一声,伸出手臂,抱住她。

鼻间是她发上的清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嗅了两下。

他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

头顶,天空洗过一般透彻明亮。

有一行飞鸟,从远处的山林树梢掠过。

杨启程仰面躺着,心里是久违的宁静。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她让他走出污浊的泥淖。

一次,她让他找回最初的自己。

她在他怀里,体温,重量,气息,还有眼泪……

她真真切切的,在她怀里。

他孑然一身地来,从虚空到虚空,从茫茫到茫茫。

唯独她是真实的。

从今往后,他不会迷航。

生离和死别,都不会再让他们分开。

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听着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这会儿,心中悸动,喉咙发紧,只说得出一句。

“杨静……”他偏了一下头,把干燥的唇贴在她汗津津的额上。

“杨静,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