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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7

柳逾白最为人知的身份是制片人。

他控股的影视传媒公司,其业务涵盖运作艺人、影视剧制作、影视剧宣传与发行等领域,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

各部门都有自己的负责人,平日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营,大部分工作自行决断,少部分汇报给柳逾白最后拍板。

基本上,需要柳逾白亲自过问的事情很少,每一年的新人面试算是其中一件。

艺人经纪部的负责人袁蓓,当年做过选角导演,看人是一等一的准,有她在,柳逾白压根不需要操心,亲临现场纯粹是因为兴趣。

当然,助理莫莉偷偷吐槽,“恶趣味还差不多”。

今年的新人面试,柳逾白照例专门为此空出行程。

袁蓓已经在会议室里坐着了,手边一摞资料卡。

她翻得挺无兴味,说单看照片没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到时候看现场展示吧。

艺人经纪部,其业务也进行了细分,分为明星经纪部和演艺事业部,两个部门的工作人员和运营理念全都不一样。

简单粗暴地说,明星经纪部负责培养明星和偶像,有一整套严苛的kpi考核标准;演艺事业部,运作正儿八经的演员和歌手,这里面除了一些神格稳定,现如今似乎都已处于养老状态的大神级人物,还有一些被称之为“赔钱货”的新人演员。演艺事业部签的人不多,也不似明星经纪部日进斗金,但确是公司声誉口碑之所在,也是不可估量的隐形资产。

柳逾白要盯的,其实就是每一年的“赔钱货”。

可惜的是,哪怕是“赔钱货”,也可遇不可求。

今年来面试的这一批,长相、身材和气质都是在线的,里面几个,签进明星经纪部,海量资源砸下去,两三年过后,又是一棵摇钱树。

但让袁蓓和柳逾白都能一致认同的会讲故事的面孔,今年依然没能碰上。

袁蓓叫今天过来面试的六七个小孩先回去等通知。

关上门来,袁蓓笑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今学艺术的小孩儿家境优越,都长了一张没吃过苦的脸,好看是好看,无聊也是真的无聊。”

袁蓓当年在茫茫多来海选的女孩里,为著名导演牧永年物色了新片的女主角,并大力推荐。牧永年当时其实另有人选,但最终相信了她的判断。最后那部片子影史留名,女主角更是以非科班的素人身份,直接拿下了那一年金胶卷奖的最佳女主角。

有这样的丰功伟绩在前,袁蓓有资格下这样的判断。

袁蓓没听见应声,转头一看,老板正手臂斜撑着座椅扶手,发呆呢。

柳逾白:“倒是碰见过一个不无聊的人。”

袁蓓来了兴趣,“谁?演过戏吗,找来我看看?”

“圈外的。”柳逾白懒散靠着椅背,回忆那晚所见,仿佛星星熄灭的过程,“不过也就一双眼睛还有点意思,演技我估计,悬。”

“那也约出来看看。”

柳逾白沉思片刻,“算了。我们干的又不是什么好行当,犯不着把人都往圈里搂。”

平平安安的当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梁司月后来又跟着池乔去做过几次类似的兼职,不是为了钱,后面纯是因为兴趣。

她小县城里长大的,周围的环境一成不变。

现在才知道,在保证自己生活在安全轨道上运行的同时,又能有机会观察和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十分有意思。

参加的多了,工作邀约也雪花片一样地飞来。

她很谨慎地筛选,不让兴趣和生活相对隔离的状态被打破。

为此,虽然池乔强烈建议,她还是决定不要开微博。社交平台上积累喜爱的同时,也意味着要做好迎接负面反馈的准备。

她又不是吃这碗饭的,为什么要在乎陌生人的好恶呢。

这种平衡她小心翼翼地维持了长达半年之久,某个休息日,收到了一通电话。

某文化公司负责人的电话,说有意向签下她,和公司现有的几名艺人组成一个少女偶像团体,集体出道进行演艺活动。当然,公司不算资质深厚,也不意与工业化的标准偶像团队竞争,他们打算走细分市场……

梁司月没让他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不好意思,我没有要出道的打算……”

“梁小姐可以来我们公司看看,当面谈一谈。”

梁司月再度回绝:“我想我应该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不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好吧……”负责人不无遗憾,“那梁小姐加我个微信吧。”

这通邀约电话,池乔当然也收到了。

与她的回复不同,池乔很积极提出想去公司考察并面谈。

梁司月不意外池乔的反应,但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因为突然间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池乔选择出道,那么她们的人生轨迹,一定,终将不可避免地转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不久之后,一件事让梁司月改变了主意。

那天,梁司月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远在云南的二舅发来的,告诉她外婆旧疾复发,住院了。

梁司月跟梁国志商量以后,没有一点耽误地前去探望。

所幸情况比她想象得乐观许多,她在那边陪护了两三天,外婆出院。

外婆现在住在大舅家。

久未团聚,梁司月多留了两天,观察到外婆在大舅家里住得并不大舒心:

大舅和大舅妈两人很忙,到外地去进货,一去好几天不会回家。

大表哥和表嫂特爱玩,晚上出去唱歌混酒吧,常常凌晨才回来。外婆睡眠浅,常会被外头的声响吵醒。

大表哥和表嫂的小孩儿刚满两岁,破坏力惊人,他俩自己不带,一甩手交给了外婆。

可怜外婆这一生,带儿子,带儿子的儿子,再带儿子的儿子的儿子。

最近,外婆住院,他们才临时请了个保姆。

保姆也不尽职,小孩儿在地上爬,乱捡东西吃,她看到了从来不阻止。

外婆看不过眼,叫保姆多看着点儿。

保姆翻个白眼,把小孩儿从地上捞起来,粗暴抠出来嘴里东西。小孩儿哇哇大叫,不要她抱,要找曾祖母。

外婆也不顾自己刚出院,抱起小孩连声哄。孩子敦实的一身肉,健壮成年人抱久了都嫌累。梁司月看不过去了,把小孩接过来自己抱。结果小表侄认生,不要她抱,一碰就哭,谁哄都没用,只除了外婆。外婆没办法,只能继续抱着,边摇边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梁司月很不舒服——

她送的那台按摩椅,表嫂嫌占地方,没多久就给扔了,自己买了台跑步机放在家里,也没用过几回,现在上面都挂满了衣服。

这事儿,电话里外婆从来没提起过,一贯只夸家里人对她多好多好,她多么的享清福。

探望结束回去以后,梁司月越想越不放心。

梁司月出生没多久,妈妈就去世了,她基本算是被外婆带大的。

那时家里欠了债,老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梁国志不得已将女儿托付给岳母,自己去外地寻找机会。

梁司月被送到外婆家时才五岁,和二舅一家住在一起。

二舅一直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三十好几了还没在县里凑出一套房,只能带着老婆啃老,婆媳住在一个屋檐下,关系自是无比紧张。

二舅妈几乎天天跟二舅吵架,言辞间总要拐弯抹角地捎带上梁司月的妈妈,说就因为梁妈妈生了那么多年的病,跟个无底洞一样,掏空婆家掏娘家,才害得她一个无辜的人,现在嫁过来受这等窝囊气。

二舅妈生了两个孩子,三代五口人,再加一个梁司月,家里挤得简直不能住人。

想当然,梁司月这个拖油瓶,在外婆家里日子不可能过得多舒坦,表哥表姐时时捉弄她,二舅妈不但不制止还会暗自怂恿。

外婆知道以后总会回护几句,二舅妈便开始抹眼泪,说孙子和外孙女,既然带一个“外”字,合该亲疏有别,怎么到了外婆这儿,就只知道护短?到底是活人争不过死人哦……

外婆气得一句话说不出,偏偏不能拿二舅妈怎么样。二舅当时娶这个媳妇儿有多难,她不能为争一口气,就把人气走了,把这个家给拆散了。

梁司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不想让外婆夹在中间难做。

后来梁国志在外面挣到了钱,一部分还债,一部分寄到外婆家里,梁司月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读初一的时候,梁国志资助了二舅一笔钱,二舅前去投奔大舅,合作做生意,并在外地定了居。

梁司月这才完完整整的,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

但没和外婆单独生活几年,外婆就生了一场重病。

住院期间,两个儿子从头到尾没请一天假回去看看。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说外婆这两个儿子简直不孝极了。两人受不了舆论压力,这才将外婆接去身边养老。

梁司月一直很不舍与外婆分开,但也知道自己如果执意留在老家,只会绊得外婆享不了清福。

——是的,她原本以为,外婆真如电话里所说,是去享清福的。

如果不是这一次前去探望,她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

她现在自己和父亲住在一起,生活算不上宽裕,但绝对称得上舒心。

两边对比,让她很难安。

梁国志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梁司月跟他讲了外婆的事,并委婉地问:“……能不能把外婆接过来住几天?”

梁国志知道这不是住几天的事,是女儿想替外婆养老。

他没说话。

梁司月也就不追问了。

吃完饭,梁司月收拾过外卖盒,拿去楼下扔掉。

回来的时候,梁国志把账本找了出来,趴在餐桌上一页一页地翻。

梁司月眼里的父亲,其实长相很是周正,只是眉头拧得紧了,拧得久了,日积月累下来,总有些苦相。

梁国志朝她招了招手,“小月你过来。”

等她在对面坐下以后,梁国志捏着圆珠笔,一笔一笔给她算账:外婆如果要来,肯定得换一个大一点的房子,少说得两室,还得带厨房,总不能让外婆也跟着顿顿吃外卖。这样的房子,还不能离学校太远,不然她上学也不方便,算下来,单房租一项,一个月少说就要四五千了。再加上水电费,燃气费,生活费……杂七杂八一堆开支,万一外婆病又复发,花钱更是没个上限。

梁国志说:“小月,我懂你的孝心。外婆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也想出一份力,但接过来住,我就有心无力了……你也知道,这些年挣的钱全拿去还债了,一分也没存下。而且,现在这个工作,我也不能保证能一直干下去,你见识过潘兰兰是什么样的人……”

梁司月沉默片刻:“我多接一些兼职呢?”

“你还在上学,影响成绩得不偿失。我想,外婆肯定也更希望你好好学习。”

梁司月其实没有为钱发愁过。

不是说不缺钱,而是因为她物欲淡,也从来不追求超出消费能力的东西。从前寄住在外婆家,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有肉固然好,吃糠咽菜也不是不能将就。

现在搬来和梁国志一起住,通过兼职挣了一些零花,一部分寄给外婆,一部分存在卡里,需要什么就自己买。

从来不知道,现实无所谓温情,只是一笔一笔冰冷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