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东风顾 > 46、蛐蛐笼

46、蛐蛐笼

其华不由愣住。顾云臻看了看顾宣,方想往回缩手,顾宣已微笑道:“夫人,你先挑一个吧。”

静若本想跳起来拿的,听到这话,便鼓起了腮帮子不出声。顾云臻索性将香囊往前递了一些,竭力装出坦荡的样子望着其华。

其华的目光在顾宣手中那个梅花香囊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顾云臻手上的香囊。那团石榴红在她眼前逐渐淡去,她看到他手腕处青筋在有力地跳动,就像当日在山崖上把她拉上去抱在怀中时,那“卟嗵、卟嗵”作响的有力心跳。

在小木屋中怀着欢喜而又羞涩的心情写下“定昭”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也曾憧憬过有朝一日能与他同游夜市,他会如戏文中的翩翩公子一般,亲自为她挑选簪佩饰物,又亲手为她戴上。只是再未料到,这一幕会是如此上演。

她慢慢地移开目光,看向顾宣手中那个香囊,微笑道:“寒梅傲雪,倒是……”

静若见这三人都视自己如无物,小嘴早嘟起很高。见其华眼光从顾宣手上移到顾云臻手上,又从顾云臻手上移回顾宣手中,她小心肝也跟着跳了几下。

眼见其华就要把手伸向顾宣手中的那个香囊,她一把扑上去,抢过顾云臻手中那个石榴红香囊,道:“五舅奶奶,这个好看些!您挑这个吧。”

说着她将石榴红香囊胡乱系在其华腰间,又将顾宣那个梅花香囊拿在手中,满面遗憾地说道:“这个不是很好看,就给我算了。”

顾宣一怔,旋即笑着弯下腰替她系好香囊,将她抱起来往前走。走出几步,静若憋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又想讨好顾宣,便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道:“五舅爷爷,您挑的好看一些。表叔没眼光,不过咱们得给他点面子。”

顾宣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看顾云臻和其华,见二人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嘴角讥诮之意一闪而过。

其华慢慢地将香囊系好,心中又欢喜又难过,极力抑制着不露出来,也不敢看顾云臻,将头一低,疾步向前走,这时方觉手心已是凉津津的。

顾云臻见那石榴红香囊系在了其华腰间,说不出的高兴,恨不得抱着静若亲上一口才好。他偷偷看了其华一眼,见她面上神色若怔若喜,又像带着丝忧虑,不知究竟是何心思,连带着自己心思也乱了起来,不停想道: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二人跟在顾宣身后,如梦游般地往前走,满街热闹喧哗的声音,都恍如未闻。

※ ※ ※

穿过东市,忽然马车驾驾之声大作,听声音来得甚急,四人忙避在路旁。只见几驾马车前奔后追而来,惊得路边行人纷纷躲闪。

顾云臻见这些马车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驶得飞快,路人稍躲闪不及,便有被碾倒之虞,正想上前喝止,却听一驾马车中有人连声唤停。

一阵马嘶声过后,武安侯从车窗中探头出来,笑道:“哟,还真是定昭兄!你这是往哪儿去啊?好久都不来和弟兄们喝酒了。”

顾宣笑着走上前,斜靠着车窗,道:“你们玩的花样越来越新鲜了啊,敢在京城大街赛车,不怕缇骑郎将你们抓到京兆府去?”

“只要你定昭兄不管闲事,谁敢抓我啊?”武安侯嘻嘻一笑,目光在一边的其华身上打了个圈,笑道:“哟,这位就是嫂子吧?”他跳下马车,叫道:“弟兄们,出来出来!快来见过嫂子!”

便有一帮公子哥醉醺醺地从另几驾马车上下来,嘻笑着拥到其华面前,纷纷道:“给嫂子请安了!”又有人伸手笑道:“嫂子给点见面礼吧。”

其中一人喝得烂醉,只当是到了春风阁,众人叫着“嫂子”的人是哪位兄弟的相好,便要来解其华腰间的香囊,嘴里胡吣道:“大哥怎么也不送个好一点的,这个太俗气了,配不上嫂子。嫂子不如给兄弟我留个念想吧。”

其华气得粉脸通红,捂住香囊,往后急退几步,怒叱道:“滚开!”

顾云臻大怒,纵身上前,揪住那人衣襟,厉喝道:“你做什么?!”

公子哥们酒都醒了几分,连忙上前劝道:“云臻,他喝醉了,别和他一般计较。”

顾宣走上前来,轻轻将顾云臻的手拨开,道:“都是你的世叔,不许无礼。”说着抬起右脚,作出要踢人的样子。那帮公子哥一阵哄笑,也装出被踢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口中兀自油腔滑调:“唉呀,定昭兄畏妻如虎,难怪很久不和我们喝花酒了。”架着那人逃回马车之中。

武安侯见其华和顾云臻都是一脸鄙夷憎恶的神色看着自己这帮人,便揽着顾宣的脖子低声笑道:“你这个娘子和侄子,有点欠□□,不如兄弟我来帮你……”

顾宣将他的手反扼到身后,他“唉呀唉呀”地叫出声来。顾宣把他丢到马车上,一脚踢上车门,笑道:“快滚吧。”

武安侯又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挤眉弄眼道:“改天到春风阁喝一杯,兄弟我作东。”他吹了声口哨,马车扬长而去。

其华恨恨地说了声,“纨绔之流,浪荡狂徒!”说罢狠狠盯了顾宣一眼。

顾宣只是微微笑了笑。

顾云臻见其华的手仍紧紧捂着那个香囊,像是护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想着原来她是喜欢的,不由心中一荡,胸中暖烘烘地极是舒畅,一路走来,眼中除了那一抹石榴色,便再无其他。

※ ※ ※

再转过一条街就是顾家老宅。到得门口,顾宣将静若抱了起来,道:“静若,等会有个爷爷来开门。这个爷爷呢,在战场上很勇敢,还救过大舅爷爷一命,为此跛了一条腿,脸上也被砍了一刀。你待会见了他,要记得叫孙爷爷。还有,不要总是盯着他看,那是不礼貌的,知道吗?”

静若乖乖地应了。顾宣扣响门环,过得许久,大门才“吱呀”地向后打开,先是一盏灯笼挑出来,紧接着一个人头探出来。纵是顾宣先前说过那话,静若和其华还是被眼前的这张脸吓得尖叫了一声。

只见那老头脸上一道刀痕从右耳直到左下巴,像是整张脸被活生生砍成两半,黑红的肉向外翻着,甚是吓人。见是顾宣,他咧开嘴一笑,“原来是公子来了,我以为又是哪个小毛贼来偷我的花呢。正想着公子几年都没有来捉蛐蛐了,今年会不会来。”

四人随着他往宅内走,走得一段路,静若总算不那么害怕了,抱着顾宣的脖子,看着孙老头,怯怯地叫了声“孙爷爷”。

孙老头喜得连声应了,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变出一朵花来,递给静若,“乖,给你。”

顾宣微笑道:“孙管家,今年花种得不错嘛。”孙老头笑得面上那道刀痕愈发恐怖,他没有撑拐杖,又要跟上顾宣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得极吃力。其华心生怜悯,刚想扶一扶他,却见顾宣微一摇头,眼神凌厉,便收回了双手。

孙老头笑道:“前段时间晚香玉出得好,卖到香料铺,一共卖了十二两银子,都缴到府上了。就是看着今年秋天雨水可能会比较多,不知白菊能不能晒得像去年那么好。”

说话间到了西院,这里虽多年无人居住,但仍十分整洁,显见是日日有人擦拭的。孙老头道:“公子且等一下,我去烧点水。”

见他一瘸一拐地去了,其华忍不住问道:“这老宅就孙管家一个人看着?他是顾府的救命恩人,怎么让他一个人做这么多事?还要将园子的进项缴上来?”

这问题顾云臻几年前就想问了,便道:“是啊,小叔叔,孙伯伯年纪大了,又跛着脚,为什么由他一个人住着?不如接到咱们府中,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顾宣负手看着四壁上仍保存完好的字画,淡淡道:“这是大哥当年安排的,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你们且想一想。想得出来的,可以提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太过份,我都可以答应。”

其华总觉孙管家这事挺熟悉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用心想了想,忽忆起曾在顾显的手札上见过相关记载,不由“啊”地一声,拍手道:“我知道了。”

顾宣略带讶意地望向她,其华心中得意,说道:“孙管家自尊心极强,跛腿毁容之后,最怕人家说他是个废物,也最恨别人同情怜悯他。如今以老宅重要为由,请他代为管理,还让他将每年园子的进项缴上来,既可人尽其能,又能让他觉得自己仍是个有用之人,自比在府中吃闲饭要好。其次,若放在那府,他这身份,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那府中也不好立规矩;再者,他毕竟有恩于顾家,日子久了,若遇人挑唆,难保不会起挟恩图报之心,到那时,反而坏了双方的情义。”

这一通话说下来,顾云臻闻所未闻,只觉十分新奇,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与青霞山的少女截然不同,但不同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顾宣也大为震惊,当初顾显让他自己琢磨,他琢磨了半个月才领悟到其中的驭人之术,没想到其华短短时间内,竟能说得丝毫不差。

他心中骇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顾云臻道:“去把吹管和捕网拿出来。”顾云臻跑了出去,仍频频回头看向其华。

※ ※ ※

顾宣到院中折了几把棕叶,不一会便织出了一个蛐蛐笼。其华看着,只觉他那双手比夜市上卖蛐蛐笼的人还要巧。他蹲在地上,绿色的棕叶在他修长的手指中翻飞,织的又是这等俚俗的玩意,可那神情与姿态,仿佛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正在临波作画一般。

她鄙夷地扁了扁嘴,却又舍不得不看,拿起一片棕叶学着编了起来,口中道:“提个什么要求呢?我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静若?”后一句却是向静若说的。

静若蹲在一旁,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嗯,要五舅爷爷唱首曲子吧。”

“这个太便宜他了。”

静若歪着脑袋想了想,叫道:“要不,要五舅爷爷跳个公鸡舞!”

其华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公鸡舞?”

静若兴奋起来,跳起来道:“就是把扫帚绑在屁股后面,学公鸡的样子跳舞,我家吴妈最会跳!”说罢她学着公鸡走路的样子,弯着腰,昂着头,左右晃动着小屁股,脖子一耸一耸,嘴里“咯咯咯咯”地叫,肉乎乎的小手还在身边不停扇动。

其华笑得几乎坐在地上,眼泪都迸了出来,道:“这个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顾宣抬头盯了其华一眼,见她明眸若水,盈盈而笑,嘴角狡黠之意甚浓,分明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心生疑云,琢磨一番,忽然间脑中闪电般一亮,终于明白她从何而知。再想起手札上所记之事,不知她究竟看了多少,又记住了多少。他似被人窥得了什么隐秘,禁不住一阵恼怒,冷哼一声,将她手中刚成型的蛐蛐笼抢过来,不屑道:“织的什么东西?!”丢在地上,一脚踩扁。

其华大怒,抓起地上的棕叶就往他身上甩去,又抢过他身边织好的蛐蛐笼,意欲踩扁,可见那笼子织得太过精巧,终究舍不得。顾宣见她气得小脸沉如墨斗,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大乐。

其华看着他微勾的嘴角,恨不得将手中的蛐蛐笼拍到他脸上,正犹豫间,瞥见顾云臻跑了回来。她心中一颤,拿起一片棕叶,娇声道:“相公,我织得不好,你教我吧。”

顾宣也马上换了脸色,道:“好,你看着,首先要这样……”说着还倾身过来,捉住其华的右手,柔声道:“从这里穿过去,对了,再从那边穿出来,真聪明……”

静若看看顾宣,又看看其华,小脸蛋上满是不解之色。一阵秋风从堂外吹进来,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顾云臻呆呆地站在门槛外,看着其华依在顾宣怀中,俏脸上笑意浅呈、柔情毕现,腰间香囊的流苏垂在地上,已然沾染了灰尘。

他胸口一酸,手中的捕网“啪”地掉落在地。

原来,她终究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