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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五

蓝徽容的歌声袅袅散去, 皇帝仍负手而立, 目光悠远,整个人如痴呆了一般,默然无语。

良久, 他方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凝望着蓝徽容,和声道:“只要你嫁给辰儿, 以后将会是这东朝帝国的皇后, 你还不愿意吗?”

蓝徽容直视皇帝面容,轻声道:“皇上,也许皇后这个位子是世间许多女子向往和追求的, 但绝不是容儿所想要的。”

皇帝看着她面上坚定之意, 忽然想起清娘跳落悬崖前那冷冷的一眼,这个孩子相貌只有三四分象她的母亲, 但骨子里的那份刚强、性格中的那份倔强却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她与她的母亲, 竟都是这般不屑于这个皇后之位,自己辛苦谋来的万里江山,在她们眼中都如粪土一般,皇帝忽然有些愤恨不平,缓缓逼近两步, 凌厉威严的眼神直逼向蓝徽容:“朕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就这般不领情?!”

他这两步逼来,蓝徽容顿觉如同巨浪涛天, 狂风扑面,浩浩荡荡,沛然无匹。她早知皇帝武功傲视宇内,却也只是听说,这一刻,亲自感受到他的内力如同无边无际的巨网,将自己牢牢的罩住,毫无逃脱的可能,才知自己的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就是慕王爷和莫爷爷,只怕也不及他。

她索性放开心神,不去与这巨浪抗争,豁了出去,话语平静无波,却直刺皇帝心窝:“皇上,容儿敢问您,不问过我的心意,强行赐婚,逼我上京,现又扣我蓝氏族人,这就是为我好吗?!皇上赐恩于人,就从不管那人是否愿意接受这恩赐吗?!”

“皇上赐恩于人,就从不管那人是否愿意接受这恩赐吗?!”

蓝徽容这句话说得并不重,但皇帝却感觉如同有把尖刀直刺心窝,他威严的面容渐渐有些失色,罩住蓝徽容的内力也为之一松。

那一年,她目光空洞绝望,看着那碗堕胎药,凄厉的声音令他心惊胆颤:“多谢你的恩赐啊!”

那一夜,他亲手废掉她的武功时,她疼得在他怀中剧烈颤栗,面上却只是冷冷笑着:“多谢你的恩赐!”

一直以来,他有着显赫的身份,卓绝的武功,惊世的才华,他傲视群雄,睥睨天下,除却她,除却叶天羽,再无一人能入他眼,他行事做人,只问己心,从不去管他人如何想,可今日被蓝徽容这样一问,他隐隐觉得,原来自己认为对的,并不一定就是对的。

湖风依依吹拂,二人一片长久的沉默,一只白鹭从湖边掠过,皇帝袖中忽然发出一道劲气,倏然不见,白鹭哀鸣一声,落于湖面,扑腾挣扎几下,垂头倒于水波之上。

蓝徽容有些不忍,可也知此刻不可示弱,淡然一笑:“皇上好内力!”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阵,仰头大笑:“有趣,有趣!朕可是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容儿,你就进宫陪陪朕吧,嫁不嫁辰儿,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

蓝徽容心念急转,微笑道:“那还请皇上放了我的族人吧,容儿愿意进宫陪伴皇上。”

皇帝呵呵一笑:“朕看你的族人住在那里倒是挺惬意的,只怕,你现在想让他们回容州,他们还不一定愿意回去。”说着向林边走去。

蓝徽容跟在他身后,想起蓝家众人谄媚之相,略觉烦心,忍不住轻声念了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皇帝大笑着道:“朕倒是知道,这鱼嘛,只要有饵,是一定会来上钩的!”

“皇上错了。”蓝徽容微笑道。

“哦?!”皇帝立住脚步,转过头来,颇觉有趣:“朕倒想听听,朕错在何处?”

蓝徽容经过前面一番试探,心中有了计较,面上露出怅然思念的神情:“母亲曾和容儿说过,鱼儿纵是会被鱼饵所诱,但只有水,才是它存活的根本,为了饵,而离开水,鱼儿必会丧命。就象人,为了一时之利,而放弃根本的恩情道义,迟早会自食恶果,遭到天谴的。”说到最后一句,她缓缓而又有力地念出‘天谴’二字。

皇帝双手微抖,蓝徽容这话直击他心灵最脆弱的一处,更何况这话,又是由清娘所说。

他年轻时,从不相信违背誓言必遭天谴之类可笑荒唐的话,可年纪越大,在这孤独的皇位上坐得越久,长夜寂廖时,凝望自己那双沾满血腥的手,他竟越来越有一种恐惧,害怕自己会受天谴。他梦中时常出现清娘跳落悬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那冷冷的一句‘你会遭天谴的’,惊醒后,纵是内功精深如他,也要冒出一身大汗。

所以,在得知清娘还有个女儿后,他就想着要让她做太子妃,隐隐地,他也觉得这是在赎自己的罪孽,只是知道慕少颜可能不会放人,而清娘的女儿只怕也视自己为仇,所以才让辰儿施计强行将她带回京城。

未料她竟借死脱身而去,他心中有许多疑问未解,自是不甘心,寻到蓝氏一族,终将这孩子逼上京城,站在自己的面前,可这一刻,他又发觉,这孩子竟比当年的清娘还要难以收服。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有着一种寂寞高手寻到堪与自己过招的敌手的喜悦。

他不再说话,笑容满面,带着蓝徽容走到林边,简z辰迎了上来:“父皇,容儿说了什么,让您这么开心,让儿臣也乐一乐。”

“你们兄弟几个,二十多年都没让朕这么开心过。”皇帝瞥了他一眼:“听说你在王府内为容儿准备好了住处?”

“是,父皇,儿臣按正妃之制安排好了。”简z辰看了一眼漠然的蓝徽容:“儿臣想着,容儿与儿臣之间似有些误会,就近住着,也好让容儿了解儿臣,消除误会。”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容儿入宫陪朕,按公主礼制,住在嘉福宫。”

简z辰一愣,皇帝已拂袖而去,蓝徽容也不看向他,跟了上去,简z辰凝望着二人的背影,袖中十指隐隐作响。

京城城西有座归鹤桥,沿归鹤桥南面而行是有名的‘美人巷’,顾名思义,这里便是年轻子弟们寻欢作乐的冶游之所。

这夜月挂高楼,美人巷朱楼高阁,暗香浮动,浮光虚粉,迎来送往。

一片叽喳欢笑声中,一人踉跄着从‘玉媚楼’中步出,眼见他就要跌倒在地,门口的老鸨龟奴忙上前将他扶住:“侯爷!”

慕世琮醉眼朦胧,将老鸨龟奴的手甩开,早有随从过来,将他扶上马车,轻喝声中,马车消失在巷口。

玉媚楼门口,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众人自是将这一幕收在眼内。

“唉,小侯爷成了质子后,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啊,京城现在谁不知道他夜夜泡在这玉媚楼,什么文才武功,孤标绝世,都是过去的事喽!”

“看小侯爷这个颓废样,皇上是不是真的要撤藩了?”一人压低声音道。

“嘘,莫谈国事,还是快进去吧,小玉凤还在等着咱哥俩呢!”笑骂声中,玉媚楼恢复了正常的热闹场景。

马车内,慕世琮靠于椅背上,双眸紧闭,感觉心中说不出的空茫难受,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这一刻,他是这般痛恨着自己的身份,若是自己不是侯爷,不在这个污浊的圈子里挣扎,纵是流落江湖,只怕也比现在快活许多。

马车缓缓停住,“侯爷。”随从梅涛在车外小心翼翼地呼道。

慕世琮俊眉微皱,暗叹一声,仍旧醉眼醺醺地下了马车,在梅涛的搀扶下步入侯府内。

侯府并不大,是皇帝临时拨给慕世琮居住的,作为质子,他除了不能轻易离开京城外,行动倒也未受限制。

进门后顺回廊穿过正院,便是内院正房,踉跄着入了正房,慕世琮推开梅涛的手,沉声道:“吩咐厨房弄碗醒酒汤,就说我喝醉了,确定那些人离开了,回禀一声。”

“是,侯爷。”梅涛恭声退了出去。

慕世琮在临窗的一张木榻上躺下,感觉先前虽是装醉,但毕竟也当着众人之面饮了那么多杯,不免有些头晕,拿起本书翻了两页,便感支撑不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听得梅涛轻轻推门进来,禀道监视之人已经撤走,慕世琮到院中洗了个冷水脸,稍稍清醒,步至案前,将这段时间以来京城的动态用藏头文的形式写于信笺上,正书写时,梅涛匆匆推门进来,急奔至案前:“侯爷,蓝小姐今日午间随宁王进了城!”

慕世琮手一抖,墨迹成团掉落信笺上,他腾地站了起来,酒意全消,急问道:“可曾探听真切了?!”

“确实,刚才老游过来禀报,蓝小姐是被宁王接进城来的,先是去了蓝家人被软禁的地方,后又随宁王去了玉泉山,听说今日皇上去了玉泉山,应是去见皇上了,后来,皇上圣驾又回了宫。老游本急着回禀侯爷,无奈脱不开身,此时方才偷溜出来的。”

“那容儿呢?现在是在宁王府还是入了宫?!”慕世琮得到蓝徽容确实还活着的消息,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这半年来的彷徨和痛苦一扫而光,悬着的心放落于地,脸上慢慢绽出俊美的笑容。

“应是入了宫,宁王府中咱们的人未曾见着蓝小姐。”梅涛是久随慕世琮之人,见他喜悦神情,不由也替他感到高兴。

“容儿已入宫了?!”慕世琮愣了一会,心中又喜又忧,原来她真的没死,可她又真的被逼了出来,容儿,你怎么这么傻呢?!

梅涛退出,轻轻带上房门,慕世琮心情复杂,负手在室内走来走去,喜悦、忧虑、失落种种情绪让他再无半星酒意,正在极度亢奋与不安之时,忽然面色一变,身形疾闪,跃至榻上,酣然而卧。

二更钟鼓于此时响起,一个黑衣人从屋脊悄然无声的落于院中,缓步行到正室门口,似是有些迟疑,听得室内传来慕世琮醉酒之后的酣睡声,方轻轻推开房门,寂然立于榻前。

室内案上烛火仍隐隐跳跃,慕世琮面带酡红,鼻中发出深沉的呼吸声,黑衣人默立良久,轻叹一声,转身从床上抱起一床薄被,轻柔地盖于慕世琮身上。

黑衣人步至花黄梨木椅中坐下,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拔开壶塞,仰头饮了一口,醇冽的酒香溢满室内,慕世琮嘟囔着翻了个身,似在说着梦话,转向墙面继续酣睡。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斜靠在椅背之上,翘着二郎腿,足尖还闲适地一抖一抖,再饮数口,轻叹道:“唉,好不容易偷来的‘玉泉液’,却无人陪饮,真是一大憾事。”

慕世琮心情复杂,恨不得即刻跳起来,揪住他问个明明白白,却又隐隐有些害怕他说出真相后自己无法承受,正在极度犹豫之时,黑衣人施施然站了起来,走至榻前,悠悠道:“侯爷,酒我给你留下了,此次一别,不知何年方能相见,你善自珍重吧!”说着转身向屋外走去。

慕世琮急纵起身,跃向黑衣人身躯,将他扑倒在地,恨声道:“少给我来这一套,今天你不把话说明了,休想走!”

孔u笑着反转身来,慕世琮咬牙再度扑上,扼住他的咽喉:“听着,我问,你答,不许说废话!”

孔u倒于地上,仰面向天,喘气笑道:“只要侯爷不对我用十八种酷刑,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慕世琮松开扼住他的双手,寒着脸站了起来,步至桌前坐下,孔u拍拍身上灰尘,到架上取了两个酒杯,坐到慕世琮对面,斟满酒杯,苦笑道:“侯爷开审,若是觉得小人的回答令您满意,就赏小人一杯酒好了。”

慕世琮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和容儿一起进京的?”

“是。”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你就忍心看着她进宫,不怕宁王对她,对她------”慕世琮想起蓝徽容此刻身处险地,看着孔u面上平静的神情,不由有些愤恨不平,心底深处,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自接到圣旨上京为质子,又得知容州蓝氏一族被押进京,慕世琮便知蓝徽容十有八九还在人世,更隐隐猜到是孔u将她救出,想到容儿能逃离皇帝之手他从心底感到高兴,可一想到她终是选择了孔u,又有着无法启齿的酸楚和伤心,而且这么多事情后隐藏着的真相,更让他有着恐惧与不安。

孔u见他神情复杂,心中涌上愧疚,面上却仍是挂着微笑:“托侯爷那夜相救,让容儿得知了宁王有逼宫谋位之心,适当时候,她会适当地提醒宁王,以宁王之隐忍性格,当不会因小失大的。”

“那皇上呢?皇上若是相逼,又该怎么办?!”

孔u平静道:“如果我和容儿猜测不错,皇上那处,反倒没有太紧迫的威胁,以容儿之聪慧,当能拖上一段时日。”

慕世琮斜着眼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孔u微笑道:“多谢侯爷赏酒!”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世琮双拳在袖中捏了又捏,终放松下来,斟上一杯酒,缓缓道:“那夜是你将容儿救走的?”

“是。”

“容儿假死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话语中慢慢带上一丝凌厉。

“是。”

“那些西狄人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抬头盯着孔u冷冷问道。

孔u心跳稍稍加快,眼神有些黯淡,迟疑一下,点头道:“是。”

慕世琮耳中‘轰’的一声,四肢渐渐冰凉,半天方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激恨与愤怒,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孔u望着慕世琮眼中渐浓的愤恨之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是仇天行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