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裂锦 > 【十】

【十】

???

她开车跑回家去,圣欹的房间锁着,她不顾继母异样的眼光,叫管家找了钥匙来开门。房里一股子霉气,虽然没有住人不到一个月,可是最近天气又湿又热,就有了这股难闻的气味。她尝试着翻看了一下圣欹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衣服、化妆品、精致的手袋……每个女孩子都有的……

她失望地关上衣橱,突然想起来,圣欹每个月的零花钱并不多,她却有一衣橱的名牌时装,差不多都是三四万块才能买得到的,还有的甚至要超过五万。那些手袋也尽是名牌,她甚至有成套的Louis Vuitton的当季新款。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重新打开衣橱,翻看衣服。有几件新的没穿过的,上头还有名店的标签,她把这几件衣服收起来,对站在门口的继母笑了笑:“昨天我梦到圣欹,她说想穿新衣服,这几件我拿去烧在她坟前。”也不管继母信不信,将衣服装进袋子里就拿了去。

她知道那些名店是绝对不会向她透露这些衣服是哪张信用卡签单——甚至也许是现金付账。可她总得要赌一赌,她拿着衣服去了圈子里很有名的一家侦讯社,这家侦讯社专为富豪家族服务,一般都是为阔太太们调查丈夫的外室,名声自然也很不好。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在会客室里,社长一见到她就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傅小姐,你好。”

她知道他怎么想,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得将错就错。她把衣服拿出来:“我想知道这些衣服都是谁的信用卡签单。”

“这个简单。”不等她提别的要求,社长就说,“我们会给你提供易先生二十四小时的行踪表,和他全部的信用卡账单。”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这样,他的每一分钱是花到了哪里,傅小姐你都了若指掌。”

她尴尬透了,胡乱地点着头。社长又说:“像易先生这样的案子,一般比较的棘手,因为东瞿对于他的安全肯定有一整套的保全方案,所以我们收费是很高的。”

她心里七上八下,嘴里却说:“那是应该的。”

付了高昂的订金,还没有走出侦讯社的大门,电话响了,是易志维打来的。她正心虚,吃了一大惊:“什么事?”

“什么事?”他反问,语气中透着不悦,她的心怦怦跳着。

“你自己答应来陪我吃午饭,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她大大地松了口气,笑着说:“不好意思,塞车呢,我马上就过来。”

赶到东瞿去,易志维在餐厅里正等得不耐烦,她连忙笑:“我上街去了——下个礼拜六就是你生日,我去看看送什么生日礼物给你。”他怔了一下:“下个星期六?”

“对呀,下个星期六不就是十七号了?”她有些好笑,“你忙糊涂了吗,连自己生日都忘了?”

他笑起来:“我真是忙糊涂了——时间真是快。”

她见他并不高兴,于是问:“怎么了,过生日都不高兴?”

“不是。”他说,“上午的公事不顺心,这会儿心里烦,等你又半天不来。”

他以前从来不说公事烦。她悄悄地打量着他,他这个样子是她所不懂的,其实她从来都不懂他,起码有一部分的他,对于她来说,仍旧是讳莫如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生着逃避的心思。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可触及的地方,爱情周刊上不是常常讲,要给彼此留下呼吸的距离,那她就不必要求他毫无保留。何况,如今她也有事瞒着他。

第二天下午,侦讯社的第一次报告就送来了。他们的行动相当的专业,不仅有详细的文字说明易志维的行踪,还配有时间表,另有一天之内易志维重要行程的照片,将易志维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一举一动清楚地反映。

她本来无意于知道他的行程,但是,心想既然侦讯社送来,也许自己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细细地看了,并无特别之处,只有一张照片,却是注明在今天上午拍摄于本市一间会所餐厅,与易志维共进午餐的居然是简子俊。

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吃饭?或者简子俊走投无路,去找易志维谈判?

疑云重重地埋在心里,等易志维下班回来,他对于察言观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一见了她就问:“怎么了,心里有事?”

她摇了摇头,撒谎说:“没事——家里打电话来,说是我阿姨病了,我真有些担心呢。”

晚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把易志维也吵醒了,他惺忪地问:“怎么还不睡?”顿了顿又问,“圣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夜那样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答非所问:“你真的爱我吗?”他笑了一声,说:“傻瓜!”

她追问:“那你有多爱我?”

他想了一下,说:“就像爱东瞿那样爱你。”

她不满意:“那到底是爱我多些,还是爱东瞿多些?”

他说:“睡吧,三更半夜的缠着人问东问西。”

她说:“是你先问我的呀。你说,在你心里,到底是东瞿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嗤笑:“天下的女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

她抓住把柄了,伸出食指戳着他的胸口:“好啊,你说漏嘴了。你还对谁说过这样的话?”

他抓住了她的手:“别闹了,睡吧,一大早叫人家起床,现在又不让我睡觉。”

她只得不做声了,还是睡不着。简子俊……她是否太轻信他了?也许她真不该找侦讯社,不管易志维做过什么,毕竟他们是相爱的,这不就足够了?

第二天,她正拿不准是不是要去侦讯社取消委托,侦讯社倒有消息传来:“傅小姐,我们查到那些衣服签单的信用卡号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BG-672289381,的确是易志维先生的信用卡副卡。”

她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无望的深渊……

她跑回家去,发疯一样地在圣欹的房间里搜寻。继母连连地质问她:“大小姐,你做什么呀?圣歆……你到底在找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抽屉都打开了,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屋子里一片狼籍……

她发狂一样地找着,床头柜、梳妆台、矮柜……

化妆品让她掀翻了一地,首饰盒也打翻了,里头有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咕碌碌地滚下去,银白的大珠小珠坠在红毯上,诗一样的画面,她的心里却只有火煎一样的难受。

终于还是让她找到那张副卡了,就藏在首饰盒的暗层里,银灰色的一张小小卡片,刮着她的手心,刮着她的眼睛。

暗层里还有几张易志维的名片,她经常在身上带一张的那种,他的名片轻易不给人的,值得他给名片的人用手指头都点得出来。

电话响起来,她拿过来,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头像,她把电话关上了,她得静一静,找个没有人的地方。

她开了车上街去,茫然地在街上兜着圈子。到处是人,哪里有安静的地方,黑压压的人……

她到底是开车回公寓里去,屋子里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可是也都那样陌生。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想起来一样东西,她疾步闯进房间去,拉开抽屉。那个盒子还在那里,繁素的那些照片还在那里,她连蹲着的力气也猛然尽失,只跌坐在地上,盒子旁边不知何时放着一张光盘,她木然拿起,迟钝地瞧着上面的标签,才知道是易志维办公室的摄像头拍下的DV镜头。他怎么将这样东西放在这里?

她打开电脑播放,画面上竟然是圣欹,她斜倚在沙发上,一脸的幽怨与不满。傅圣歆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这种姿态与表情,那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娇嗔与幽怨,斜睨着眼波,妩媚娇柔至极。

她不由怔住了,可是画面里的人的确是圣欹。录音的效果不太好,她的声音沙沙的:“我要告诉大姐。”易志维在画面的另一侧,他的声音也有杂音,可是还是很清楚:“你敢!”

圣欹将头一仰,大声地笑起来:“真有趣!你怕什么?难不成你真的爱上她了?”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如果识趣,就别多管闲事。”

圣欹将脸贴在他的脸旁,声音也甜得发腻:“我怄你玩呢,我们的目标可是一样的,只要你帮我把家产夺回来,我才不管你怎么摆布她呢!”

傅圣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两只眼睛看着屏幕,就像不认识圣欹一样。是的,她根本不认识她!她不是圣欹,她不会是圣欹,她怎么可能是圣欹!

她握着鼠标的手心里早就全是冷汗,鼠标似乎有了千钧重。下一个影音文件开始播放,这次却是傅太太,她侧着脸对着镜头,絮絮叨叨地说着:“易先生,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和圣欹交往的人是你。我可是没敢告诉大小姐,我一个老太婆,女儿又这样莫名其妙自杀了,我如果把你们的事告诉了大小姐,易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晓得我的意思。”

易志维是背对着镜头的,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他写了一行什么,把那张纸撕下来。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傅太太笑得满脸的皱纹都成了菊花:“谢谢易先生!”

“这钱你拿走,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你如果认为以后我就成了你的自动提款机,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会保证你在台北消失。”

“不会的,易先生,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了,谢谢你。”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不可能是真的。

易志维放下刀叉,满意地轻叹了口气:“这间餐厅的神户牛扒,倒还没有弄虚作假,还是真正从日本空运过来的牛肉。这种牛喂养不易,不仅吃特制饲料,饮啤酒,还有专业技士替它按摩肌肉,所以牛肉才能如此鲜嫩滑爽。”

简子俊微笑道:“费了偌大的功夫,也不过为了享受一时。”

易志维道:“你这两天倒好像颇有感慨。”

简子俊不由笑道:“我这几天是看尽人间冷暖,当然会大发感慨。”

易志维道:“老朋友还故意这样调侃?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不过躲到日本去度假,董事会的那帮人如果知道这次帮富升逢凶化吉的银行,竟然是东京贺银,保证不会再对你不依不饶了。”

简子俊微笑:“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那表情才会最精彩。”猝然发问,“快要跟她摊牌了吧?”目光炯炯看着易志维。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来浅啜一口:“我将clue全设置好了,只看她几时能找到谜底,一旦她得知真相,游戏便结束了。”

简子俊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端倪。简子俊忽然问:“你是不是心软了?”

易志维放声大笑起来:“心软的那个只怕是你——我记得当初要你出面逼她至绝境,好让她不得不来求我,你就不太情愿。”

简子俊嗤笑一声:“老兄,那是因为你当初的开价实在不公道。”

易志维颔首:“确实,只要出价够高,这世上没什么是买不来的。”

简子俊微笑:“商业的运作,不仅是金钱,更重要的是智慧。最高明的方式便是利用感情,你那个神来之笔,至今令我钦佩,你是怎么样想出要伪造繁素这个人的?”

“要让她不起疑心,最好就是给我找个爱着她的理由。我叫人伪造出所谓繁素的照片,就给了她一个很好的解释,解释我为什么那样轻易肯帮她大忙。女人的心理很奇怪,她孜孜以求的不过是爱情。我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反倒会飞蛾扑火。”

“我一直好奇,她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反应。”

易志维闲闲道:“想必会很精彩,费了偌大的功夫,也不过为了享受这一时。我发过誓,自从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让傅良栋得到他应得的报应。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可惜他太经不起风浪,我不过叫所有的银行停止对他的拆借,他知道了对手是我,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居然就那样跳楼死掉了,算是便宜他了。至于傅圣歆——父债女偿,也是天经地义。”

简子俊道:“你建议她买的那些期指,再过几天她就会发现,她所欠下的巨额债务,只怕将是她三辈子也还不了的。”

易志维莞尔:“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大礼,不到那一天,我还真舍不得提前。”

简子俊举起杯来:“就在这两天,你最享受的甘美即将来临。为了我们的成功,cheers!”

“Cheers!”

八二年的红酒,后劲自然醇厚。路上就觉得酒意沉沉,头昏脑胀。回到家中,屋子里黑沉沉的,不知为何没有开灯。他这才瞧出她木偶似的站在客厅中间一动不动,就像站在那里已经一百年似的。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圣欹为什么自杀?”

他无声地笑了:“因为……我让她上了当……我建议她把全部的钱,还包括透支的一大部分,都套牢在了股市中,她当然破产了,我又不肯帮她还账。”

她摇摇欲坠。天!前几天他建议她买期指……

“不错,我用对付你妹妹的手段来对付你。再过二十四小时,你就会发现,你也一分钱都没有了,反而要欠银行一大笔债。”

她的声音嗡嗡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圣歆,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事实上,我恨你,恨你们傅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傅良栋。你也许知道,是两家公司买通郝叔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一家是富升,另一家就是东瞿。傅小姐,我很高兴地告诉你,傅良栋是我逼死的,我让所有的银行不提供同业拆借给华宇,傅良栋知道他的对手是我,他无路可走。”

“易志维!”

“想杀了我吗?”他微笑,“傻瓜,你爱我呢!”

该死的人是她自己,她喘息着,看着他,他竟然还可以笑得如此灿烂。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轻拍着她的脸,“你很容易就忘记了父仇,我可没那么好的度量。我真应该带你回家去看看我的母亲……我曾经有过的家,全世界最幸福的家……轻而易举就毁了,父亲死了,母亲疯了,我才十岁,弟弟还没有满月……家产差一点让堂叔夺去,我发过誓,我发过誓要把一切都讨回来,我也做到了。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你有没有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疯掉?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起誓,我要让你看着,我一定要让傅良栋最爱的一个人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她心惊胆寒地看着他脸上扭曲的肌肉,他一把抓住了她:“傅圣歆,这是我送自己的大礼,你欣赏吗?”

他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地绝望过:“你放开我!”

他沉沉地笑着:“你打算怎么办?再回头去找简子俊?哦,我忘了告诉你,他是我的合伙人和最佳拍档,我们有很多年的合作感情了,没人知道,富升和东瞿从来都是在唱双簧。我等着你走到这一天,我等着简子俊向你透点消息后你去找私家侦探……”他嗤笑一声,“我等着你慢慢来发现这张网住你的天罗地网……”

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向她劈过来,而她无处躲无处藏!

“其实根本没有繁素,照片是我叫人伪造出来,专门给你看的。

“你怀孕的新闻是我授意新闻界刊登出来的,因为我根本不想要那个孩子,替我生孩子——你还不配!”

她的双眼模糊起来,天与地都摇晃起来。

“你不过是个可怜虫,让我和简子俊玩弄于股掌之上。我知道你现在很绝望,不过没关系,你还可以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烦恼都没有了。

她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你好残忍……”

他大笑起来,回答她:“是你太笨,太天真,你以为真会有什么爱情存在吗?你以为我会爱上你吗?你以为爱情是可以胜过仇恨的吗?可笑!”

两行血顺着她眼里流出来,那情形恐怖诡异到了极点。他突然打了个寒噤,胸腔里似乎憋得要窒息,为什么竟会是这样,有着令人绝望的绞痛。

她整个人扑倒下去,到处是血……血顺着地板蜿蜒,直渗到他脚下,他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一样。不,不要,他不要……他不要这样……他并不是要这样……圣歆……

“圣歆……圣歆……圣歆……”

“醒醒,维,你醒醒,你怎么了?”

他被摇醒了。夜那样的静,他还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床头的灯开着一盏,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熟悉的带着睡意的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仿佛是突然之间,他下意识地痉挛着一下子抱住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圣歆,我爱你。”

“你这是怎么啦?”她有些好笑地推开他,“睡得好好的突然大喊大叫,醒了又这样莫名其妙。”

“哦。”他的意识在逐渐地清醒,自制力也在一点一滴地回来,一切都回来了。他笑了笑:“我做了个噩梦。”下床说,“我去喝点水,你要不要?”

“我不要。”她翻了个身,声音中满是浓浓的倦意,“回来记得关灯。”

等他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还是忘了关灯,那点昏黄的灯火从门上的磨砂玻璃上透进来,朦胧得像是旧历十二三的月色,好虽好,总是残的。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听着身畔她均匀的呼吸。她睡得真好,她睡觉总是像个孩子一样,从来就是这样,她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她这样毫无疑虑地相信他,她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才是她最可怕的敌人吗?

他没有睡好,一进办公室脸自然就板起来了,秘书们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中期业绩不佳,他正好在会议中名正言顺地发了一顿脾气,几个董事经理诚惶诚恐地看着他,他的一腔怒火只好强咽下去,算了,他们也不是没有尽力。挥了挥手,助理立刻宣布散会。众人都是如获大赦的样子,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立即空荡荡的了,橡木的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反射着天花板上满天繁星一样的灯光。他打开银质的烟盒,取出了一支烟。

黄敏杰默不做声地替他点上烟,低低地叫了一声“易先生”,却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正没好气:“跟谁学的吞吞吐吐的样子?”

黄敏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挨了骂一声也不吭,只一五一十向他汇报:“经纪行打电话来说,傅小姐买了九千多万的期指,我想她手头的资金加上银行抵押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看着老板没什么反应,停了一会才问:“我们是不是要照原计划进行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看着指尖袅袅升起的苍白烟雾,太久没有抽过烟了,闻着这味道真有些陌生。过了半晌才说:“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黄敏杰的嘴角动了一动,想说话,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忍住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让他听见了一声落锁的轻微的“咔嚓”声。

他随手将一口都没有吸的烟又在烟缸里掐熄了,他只是偶尔抽烟,对于这种不良的嗜好,他一直有能力克制自己。可是傅圣歆呢?他迟早是要面对的。他得承认,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良嗜好,可是……他真的上瘾了,如果将她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剔除,自己真的会像当初计划的一样无动于衷吗?

假戏真做是他犯的惟一错误,他还有能力改过来吗?

再依赖的瘾他也可以戒掉。他有这个信心,他是易志维,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关上内线电话,他站起来,还有大把的工作等着他,东瞿——他缔造的商业王国等着他,他创造过神话,当然不会败在一个凡人手里。

晚上他特意给自己找了些节目,约了位美丽的服装设计师吃法国菜,然后再开车上山兜风,最后他在凌晨三点半钟才回到自己的公寓。

开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放轻了动作,几乎是无声无息地用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黑黑的,可到底是他的家,不用眼睛他也知道哪里有家具,他不会撞到墙上,可是最后他却走进了书房,关好门才开了一盏小灯,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他回来之前洗过澡了,他不想让她见到什么痕迹,她其实很聪明,事情既然一天没有揭穿,她就依然还是他最爱的人。他珍爱的,拥有全世界的一切,不会有一丝的不悦打扰她。他有些自欺欺人地扯开领带。

顶上的吊灯突然亮了,他惊讶地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开了,她就站在门口,手还按在灯掣上,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想等你回来。”

他嘴角歪了一下,算是笑了:“下次不要了,这么晚了,有时候我不回来了呢?”

她也笑了一笑:“你饿不饿,厨房还有一点粥。”

“我不饿,”他有意轻松地捏捏她的脸,“你先睡去吧,我洗了澡就来。”

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你不是洗过了回来的吗?”她笑了一笑,解嘲似的,“你身上还有洗发水和浴液的味道。”

“圣歆,”他叹了口气,“你不高兴吗?对不起。”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着他:“志维……我……只是很害怕。”

他打断她:“睡去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

她却说了下去,艰难地、断续地:“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几天,几个小时,或者……还有几分钟……几秒钟……”

“我累了,我们明天谈好吗?”

悲凉的笑从她唇畔绽开,她的声音小小的,梦一样:“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

他的表情几乎要僵在脸上了,她的声音还是虚的,梦一样的,像是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无能为力的,不由自主的:“你这几天老是做噩梦,你梦见什么了?和我有关系吗?你总是说梦话,好几次你都叫出我的名字。”

她看着他,静静地、悲哀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说过你爱我,就算是真的,可是,你对我的爱也不能够抹杀一切,你一向恩怨分明,你不会为了我忘掉过去发生过的一切。傅家欠你的,你一分不少都会讨回去,金钱上的,人情上的,一分都不会少。我知道的。

“我想简子俊和你在这件事上一定是拍档,也许早就是,他向我透露的线索,也许也是你授意的。你一定早就在布这个局了,郝叔来说是两家公司合谋,从而导致我父亲的死,这中间有一家公司是东瞿吗?

“易志维,你是个魔鬼,你早就算准了一切,你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傅家人一个接一个地钻进来,你是想让我一无所有吧,现在我的确一无所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闭起眼,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向比他笨,可是这次她却太聪明了,她就聪明这一回,就够了,足够了……

她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他——终于还是连他也失去了,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只是他给她造成了一种拥有的假象……

就像父亲的芙蓉簟,她以为就是代表父亲,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他一天一天地拖延着,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计划,他早就想看到的结局,他赢了,他应该笑着举杯庆贺。

远远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像是嗑睡的人不当心碰了一下头。他突然发疯一样地冲进隔壁的睡房,窗子大开着,窗帘在夜风中翻飞成巨大的黑色翅膀,他扑到了窗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底下是黑沉沉的夜色,黑得深得海一样,海一样的绝望……

他的手捶碎了旁边的一扇玻璃,血顺着支离的碎纹在往下滴着,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只是麻木地站起来。他把他最珍爱的一切毁掉了,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爱情。最后她是带着半信半疑走的,她不相信他真的爱她,因为她不相信他会把真爱的人毁掉,连他自己也不信,可是他还是做了。

他彻底地赢了吗?

他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咆哮着,他输掉的是一个世界,一个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世界!他有多爱她,只有他自己知道。

血汩汩地顺着手腕流下来,他像愤怒的困兽一样绝望地捶打着玻璃:“圣歆!圣歆……”

今晚的噩梦,再也没有人能叫醒他了。

“真可惜。”

“是啊,他从我的书里翻出她的照片的时候,那眼神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她,可惜他竟然还是下了手。好自制,好毅力,怪不得这十年大风大浪,他都站得那么稳。”

“所以恐怕你我还得等。”

“我不介意等,只可惜我以为寻见他惟一的死门,能予以掣肘,没想到还是失算。”

“其实他的死门应该是你,只不过他永远都想不到。”

“你呢?其实我不明白,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肯答应大哥,首先去出面应对华宇,做那个恶人将她逼上梁山。”

“我与你大哥合作这么多年,牵涉到如此重大的经济利益,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也不能不迁就。他既然唱红脸,只要开价够高,我唱白脸也无妨。”

“你好像铁石心肠,可是你告诉过我,你曾给过傅圣歆一次机会。”

“如果她肯真的嫁给我,我便放她一条生路。那可能是她惟一的生路,但她偏偏没有选。”

“好笑,到死她都是爱他的。”

“其实他亦爱她,但比不上我爱她。”

“是吗?”

“不信么?等你遇上你爱的人,大约你就信了。不过,这世上的爱情,无可奈何,身家利益总要排在前头。”

……

【终】

???

“噶铃铃——噶铃铃——”

芷珊翻了个身,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噶铃铃——噶铃铃——”一声接一声,催魂夺魄,她终于不得不睁开眼睛,眼皮沉重有如千钧,头痛欲裂,仿佛自地狱中醒来,连声音都似气若游丝。

“你好,我是方芷珊。”

是秘书的声音:“方小姐,请速回办公室,大老板从纽约飞回台北,一个钟头后召开会议,所有的高层主管都已经陆续赶到。”

她向来是按美国时间作息,因为她每日要盯住纽约股市,刚躺下还不到两个钟头,就被这催魂铃吵醒。这一瞬间她只想摔掉电话尖叫:去他的大老板!去他的公司!我要睡觉!

可是不能,她不能。老板叫你三更死,你哪里敢活到五更?何况大老板是老板的老板,此时心血来潮突然出巡,前呼后拥,旁人惟恐奉迎不及,她这样的虾兵蟹将,还是知趣的好。垂死挣扎终于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水烫得打在肌肤上生出灼痛,她连打几个激灵,仿佛一具僵尸,终于藉由水温活了过来。

到底年轻,对镜化妆的时候,莹白的肌肤上已经泛起一层淡淡的晕红,仿佛一颗圆润的珍珠,自然而然透出华美的光泽,根本看不出睡眠不足带来的倦怠与疲惫。她对着镜子描画眉目,想起同事的调侃:“芷珊,你完全是入错行。”

是啊,入错行。美丽的外表在这行里是大忌,不止一次有人置疑:“你是方小姐的秘书?”

初见面的人,总不肯相信她就是业界里众口称赞的方芷珊。永泰的华董第一次见到她,差点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你们公司虽然有名,可也不能店大欺客,随便派个人来敷衍我。我这个户头里有近四亿资金,恕我不能交给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她虽然差点怄得吐血,但还是浅笑盈盈地答:“华董这样实力雄厚的客户,鄙公司自然十分重视。但目前我打理的客户中,有好几名超过十亿新台币的户头,所以请华董放心,我们从来一视同仁,对每一位客户都会竭尽全力。”

不动声色地将万钧力道挡回去,华董犹是半信半疑,直到会计年度之后,结算投资收益比上期高出两倍有余,方令华董刮目相看。

她偶尔也会想,万一业绩不尽如人意,这帮客户会不会将自己抽筋剥皮,以泄心头之恨?

这世界多残酷,弱肉强食,风高浪险,只要稍有差池,就没有你的葬身之地,每天都冒着枪林弹雨才可以拣回一日三餐。可是她没得选,这条路是她自己挑的,她毫不迟疑地要走到最好。

精心描好最后一笔妆容,镜中人顾盼生辉。她深深吸口气,哪怕前路山穷水恶,她一样有信心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来。不,不必太紧张,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远在美国的大老板突然心血来潮,驾临在台北的分公司而已。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明眸皓齿,神采奕奕,去见美国总统也不会失礼,何况只是见大老板。只要多做事、少说话,好好敷衍过这几个钟头就行了。大老板一走,她就可以回家倒头大睡,晚上爬起来,依旧替客户盯牢纽约股市,在道琼斯指数、标准普尔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的起起落落间,安安稳稳继续她的本分。

从她住的公寓开车不过半个钟头,就赶到公司楼下。当初租下公寓,就是相中它离公司近,租金贵一点儿,只好不计较了,好在她的年薪与花红逐年上升,于是买下这套公寓,两年多来眼见着升值已经近一倍,实在是份划算的投资,不枉她的专业素质。

广场上呈品字形伫立的三幢摩天大厦,仿佛三柄长剑,割裂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大块大块铅灰色的云从楼尖掠过,便是穹庐撕裂的飞丝游絮,无声无息缓缓退散。于是这三幢建筑又似巨大的桅杆,在波澜壮阔的海中迎风起伏。

“品”字最前端耸立的高楼,比另两幢大厦还要高二十余公尺,是方圆数里之内最高的建筑,越发显得鹤立鸡群。公司创建才不过四年,已经在这寸土寸金的金融大厦占据一席之地,无怪业界十分侧目这后起之秀。

办公室的装潢很费了些心思,设计师是菲力普斯达克,地板所用的天然云石全部从意大利空运,连走廊里一盏水晶壁灯亦出自乌拉圭。据说公司在纽约的总部更为奢华,这是大老板一贯的风格,他曾言道:我们是做投资管理的,若自己没有钱,怎么放心叫旁� �将钱交出来?

真叫人不敢恭维。不过,这样不动声色的奢侈,总比拿美钞贴满墙又好上许多。

进入公司三年有余,还没有见过大老板,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号人物。或者会像唐人街餐厅老板一样俗不可耐,抑或像许多美国老板一样,随便穿着层层叠叠的衬衣、一条牛仔裤便可以见下属员工——不过应该不至于,因为大老板虽然低调,一年到头财经杂志上都难得露上一面,但气势不凡,出手利落,每一场恶仗皆是亲力亲为。难得的是他本人从来不出风头,去年主持收购“J&A”成功,美国许多财经杂志与财经电台争着排期想访问他,他却不声不响地去了南太平洋度假,完全将偌大虚名置之度外。丰功伟绩她听得太多,所以难免会有一点高山仰止。

秘书在会议室外等她,替她打开双门,轻声提醒她:“赵先生刚刚到。”

双门推开,会议室天花板上好似繁星似的璀璨灯光,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扑入眼帘仿佛有风,摇碎一地的星子,波光潋滟。她忽然觉得眩目,因为就在那明亮的万丈光芒中,看到长圆桌的那端,背对立着一个人,本来正凝视落地窗外风景,听到门响,他回过头来,长桌两侧的同事亦一齐回过头来。

她一时几乎疑心自己看错,没想到大老板竟然这样年轻,也许不超过二十六岁,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乌黑浓密的短发,衬着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她一刹那疑心,这是不是老板身边的助理?不,不,助理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虽然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安详地望着她,背景是巨幅的落地玻璃幕,远处无数新笋样的楼尖,参差林立,鲜艳如滴血溅成的朝日正冉冉升起,衬出他身影如剪,那种内敛但不容人忽视的气势,无声无息通过空气迫她正视。

所谓的王者之风。

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过一秒钟后就镇定下来,不徐不急地走至他面前,含笑自我介绍:“赵先生,你好,我是方芷珊。”

他与她握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干燥,声音低沉好听:“方小姐,幸会,我是赵承轩。”还是传统而低调的华裔作风,没有叫安德鲁赵,也没有称董事长或执行官。桌侧右手边是一名陌生的男人,介绍之后才知道是他的助理何耀成,是他此行惟一的下属随员,这倒又是典型的美国做派,带名助理就可以飞越重洋走遍天下。

会议的内容十分简单实际,赵承轩仔细倾听,最后才作寥寥数语的提问,但每一句话都问到要害,芷珊渐渐觉得压力,这个俊美如阿修罗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凡人?怎么可能如斯完美?

会议结束时人人都似刚打完一场仗,没来由的疲惫与警惕,这位大老板,年纪轻轻便创下这样的江山,果然并非好相与的人物。

赵承轩将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她,还有公司另一名得力操盘手单独留下,召开另一次特别会议,赵承轩开门见山:“此次回到台北,我的目的是东瞿。”

芷珊顿时一凛,原以为大老板只是例行巡视,没想到他是挟壮志而来。赫赫有名的东瞿集团涉足金融、地产、零售与通讯多个行业,排名岛内十大公司,在金融界地位更是稳如泰山,多年来历经大风大浪岿然不动。所以不论大老板有何决定,这都将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恶仗。

赵承轩果然道:“这是一场极难打的恶仗,所以,一切有仗诸位。”

何耀成已经起身,去关上室内的灯,芷珊知道他意欲何为,于是起身帮忙关掉电掣,窗帘缓缓降下,室中光线渐渐暗去,何耀成果然打开投影。

一明一灭的光在室中闪烁,堆山填海样的资料,一帧帧的分析图表从眼前闪过。

赵承轩的声音依旧低沉悦耳:“东瞿的易志维作风严谨,在金融界一直成绩斐然,历经多次收购与反收购大战,几乎没有失过手。近年来着意培养其弟易传东为继承人,所以很少再干涉行政决策,但东瞿主要的商业决定,依旧由他做出。”芷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忽然之间有笑意从眼底透出,“台北金融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太岁头上,这回咱们偏要动一动土。”仿佛是孩子气,但那种踌躇满志的骄傲,立刻令会议室里的气氛热烈起来,每个人都被激起了斗志,芷珊只觉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我们来看一看东瞿名下的几支股票,近年来在市场中的表现。”

会议开足十二个钟头,连午餐都是在会议室中吃外卖,气氛热烈,芷珊虽然刚熬了通宵,也没有一丝睡意。赵承轩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近年来流行健康肤色,他却是极少数不惹人讨厌的白净,那白仿佛只是儒雅的干净气质,仿佛钧窑里的瓷器,历经烈火的锤炼,终究脱胎换骨,自内而外隽永非凡。他极修边幅,但一份快餐同样吃得津津有味,立刻与下属十分融洽。

加班结束后,夜幕已经降临,大家收拾东西离去,她因为一打开电话便接到客户来电,所以反而落在后头。正巧赵承轩由何耀成陪着出来,与她搭同一部电梯下去。

室外电梯里灯火通明,仿佛一只晶莹剔透的梭子,划破岑寂夜空。玻璃幕外已经是万家灯火,无数高楼似琼楼玉宇,近处的车流都蜿蜒成灯光的河,缓缓流淌。他们自万仞之巅急坠而下,赵承轩凝视扑面而至的万顷灯海,仿佛是喟叹:“真是美。”

她听到这句话不由望向他,正巧他亦回过头来,她落落大方地一笑:“赵先生很久没回来了吧?台北的夜色确实极美。”

他微笑:“四年,大学最后一年暑假曾经回来过。”

四年前他创建公司,从此鹏程万里。

真是叫人不能不臣服于天分,旁人面对她总是惊叹:“芷珊,你真是能干。”她的优秀曾给别人很大的压力,可是今天她终于也感知了压力。

他忽然道:“谢谢你,今早牺牲睡眠赶来。”

她自认举动丝毫没有露出马脚,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意外,他含笑道:“你目前主管美国市场,自然需要晨昏颠倒,今日早上想必是牺牲睡眠赶来。”

心细如发,难得是体恤下属,没有认为发薪水给人,就必须令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她答:“赵先生客气。”

电梯已经到了B1,何耀成问:“承轩,是不是就回酒店去?”

只听赵承轩答:“不,还是先去医院。”

芷珊无意听老板私事,找到自己那部小小的日本车,速速上车离去。转过车道,看到赵承轩上了一部黑色的商务车,旋即驶离车库,汇入街上滔滔的车之河。

车子行驶得极为平稳,赵承轩阖上眼睛,彻夜飞行之后,他只休息了几个钟头,便立刻开始工作。大战在即,他其实并不紧张,可是体力上的透支终于令他疲倦下来。虽然闭目养神,脑海中时时浮现的还是东瞿。

事前已经做足了相关准备,关于东瞿的一切都在他的研究范畴,《孙子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令他感兴趣的不仅是东瞿,还有易志维。这个人在商业上的表现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同时,亦冷静得无可挑剔。历次收购战中不乏有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总是能立时权衡取舍,数次力挽狂澜。无疑,他会是个极具挑战性的对手。

他睁开双眼,随手打开笔记本电脑,关于易志维的私人资料很全面,包括他前妻的照片,与关系固定的女友。

易志维直至三十七岁时才结婚,对方是著名建筑师欧凡琨之女欧雅文,未到两年即又离婚,原因不详。这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四十二岁左右他认识现任女友,两人维持关系长达十余年,却一直没有再结婚。所以他将惟一的弟弟易传东视作继承人,悉心培养。近年来他由于阵发性心动过速频繁发作,于是逐渐向易传东移交东瞿大权,但毫无疑问,他仍旧是东瞿的灵魂人物。

他仔细凝视屏幕上易志维的近照,拍摄极佳的黑白半身照,目光炯炯,仿佛能够透过屏幕直视人心,他两鬓已然微灰,但那苍白是草芒上微染的霜意,衬出眉心间深深的沟壑,不怒自威,沉静莫测。

这样一个人,纵横半生所向无敌,几乎没有过失败,自己如若能够击败他,必然会给他致命一击,从此万劫不复。

不知为何,右眼睑突然跳起来,抑或是睡眠不足?

他很少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幸好电话响起来,令他分神不再多想:“大姐,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这样晚了,何必还赶过来,你一定也累了,还是回酒店休息吧。”

他答:“不要紧,我已经快到了。”

到医院时已经快九点钟,这间私立医院并没有太多间病房,但环境雅致。窗外高大的凤凰木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夜色中浓稠似墨,红到了极处原来反倒是这种颜色。风吹过,片片叶影倒映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仿佛拿极细的工笔描上去,一尾尾碧金的羽。满墙这样的羽毛轻轻摇着,整间屋子似有飒飒的风声。房间里开着一盏淡蓝色的灯,大姐半倚在床头,电视机光线明灭,她的脸于是也忽明忽暗。她近来一直病着,形容略显憔悴,但在他眼里,总觉得大姐一直容颜姣好如初,这么些年来,仿佛年华不曾老去,明明知道她眼角又添了细纹,可是总觉得大姐是不会老的。她仿佛一棵凤凰木,倔强而遗世地伫立于岁月的长道,任凭光阴如水,洗去铅华。

她已经抬头看到他,只是心疼:“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今天又在会议室呆了一整天,不回酒店休息,又跑来做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是大姐一手带大,大姐又一直没有结婚,所以长姐如母。他笑着说:“不来看看大姐,总觉得有点惦记。”

她留意到他手中的外卖饭盒:“你带了什么来?”

“蚵仔面线,大姐老是说在美国吃不到,所以特意买了。”

难登大雅之堂的夜摊小吃,但儿时的记忆确实难忘,所以她在国外总是惦记。她笑出声来:“穿几万块的西服去买面线,只有你这孩子做得出来。”心中柔柔一动,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伸手替他拨开凌乱的额发,拂过他年轻光洁的额头,“叫司机买不就得了,还自己跑去。”

他笑:“钱财身外物,衣服更是,司机不晓得地方,买来不一定正宗。”打开饭盒来极香,面线红色,蚵仔拖过太白粉,嫩滑鲜香,连上面撒的细碎香菜都似翡翠碧屑,她禁不住他怂恿,尝了半碗:“真是香。”

他仔细端详大姐,说:“大姐今天神色还好。”

她忍不住微笑:“一看到你,我精神就好了。”

电视里正播放财经新闻,富升正预备发行新股,资管董事经理赵筠美主持新闻发布会。他见大姐凝神注目屏幕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便笑道:“三姐真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姐淡淡一笑:“要做就做到只在万人之上,人皆在我之下,方才是不败之地。”

他沉默不语。

大姐见他默不做声,于是说:“这次回来,别只惦记着公事。台北的漂亮女孩子很多,留意挑一个好的对象。”

他窘迫地微笑:“我太忙了,哪里有时间。”

“人家从国中就开始谈恋爱,你大学毕业都这么多年,还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他故意叹气:“她们都看不上我。”

“我们承轩这么帅,人又很有本事,她们早就争得打破头。”

“可是最后胜出者,久久不见她扑上来,难道这么久还未分出输赢?”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油嘴滑舌,可又不见你去哄女孩子开心。”

“大姐,我这次回来,打算对东瞿动手。”

她瞬时安静下来,有夜风自窗外温柔地掠过,远处恍惚传来婴儿的哭泣声,或许是楼下的产科病房?那婴儿哭得声嘶力竭,直觉得一颗心全揪起来。是哪里的孩子在哭?她定了定神,又没有听到,于是问:“有把握吗?”

“我研究过易志维接掌东瞿后所做的每一项重要决策,他是劲敌。”

“那何必轻举妄动?我不是告诫过你,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就必然置对方于死地。”

他沉默许久,方才说:“我原也想多等两年,等多些把握再动手,但我看过他最新的健康报告,只怕来不及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脑中一片麻木,仿佛要想上许久,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健康问题,哪怕几年前就明知他已经被证实患上遗传性心脏病。但在记忆里,他总是旧时的

样子,偌大的东瞿,在他的掌控间永远井井有条。

他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死。

茫然间仿佛有一丝惶恐。

她只是怕,怕来不及。如同承轩担心的一样,怕来不及与他一决高下。

承轩替她理好搭在膝上的毛毯,声音很轻:“大姐,你不要担心,我能做到。”

他一定可以做到。从十八岁那天,亲口听大姐讲述那个无比残忍的故事之后,他就曾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到。

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姐当时的语气与表情。

“傅圣歆当真纵身一跃,是最傻的事情。世上没一个人会同情她,只会说她活该。”大姐的神色冷漠,眼中似浮着碎冰,“所以根本不应该是那样子——故事还没完,早着呢。傅圣歆得活下来,好好活下来,活得比谁都长久,活着看到他们的报应。”

他一定可以做到。

从十八岁那年,他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只是为了这一天。

她思考片刻,终于说:“既然已经决定动手,就约简子俊出来吃饭吧。”

他答:“他要价会很高,我们不一定非要他援手。”

“可是他能更清楚地知道,如何可以对易志维一击致命。他会漫天要价,我们也可以落地还钱,只要代价合理,何乐不为?”

和简子俊约在球场俱乐部,赵承轩特意早起,赶到高尔夫球场去。露台上设置有餐台,客人很少,他抬腕看表,简子俊迟到了。

露台正对着球场,骤然看到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不由令人心旷神怡。每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叶尖上,都还闪烁着露水的清凉。球童们穿着白色的制服,亦步亦趋地随着客人,仿佛一尾尾洁白的鸽子,稀疏地四散在绿色的草坡间。

因为到球场来,所以也换了球衣,但并没有想下场一试的念头,他其实并不热衷这项运动,倒是大姐的球打得极好。公司开始运作后,他们境况渐好,在美国他常常陪她打球,其实这运动很适合大姐,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运动节奏又不是很急迫。有时他与客户也会约在高尔夫会所,但那都是中规中矩的商业约会。真正闲下来放松时他爱去南太平洋,潜水或者风帆,他都是一流的好手。只是大姐并不甚喜欢他玩这些——有次他独自在Great Barrier Reef的一座小岛度假,潜水时氧气突然在海底出了问题,差一点没命,所以吓到了大姐,她从此心有余悸。

曲线绵缓的果岭下突然响起嘈杂喧嚷声,打破清晨宁静的空气,几名球童聚拢在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球童满头大汗,冲露台嚷:“快来帮忙,有客人晕倒。”他其实是招呼露台上的同事,不知为何,承轩却不由自主站起来,下去球场看个究竟。

因为经常做户外冒险,所以他急救经验丰富。一见众人围拢,他立刻道:“都散开,让他呼吸新鲜空气。”那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伸手解开那人的颈扣,按在动脉脉搏上。

是心脏病。他直觉地判断,立刻做心肺复苏,用力按压,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打急救电话。”

有球童飞奔去了,俱乐部的保健医生业已赶到,接替他替病人做心肺复苏,急匆匆地低吼:“快找药,易先生一定随身带着药。”

易先生?

他忽然一怔。

这才认出来,是易志维,竟然是易志维。

他毫无知觉地陷在绵软草地中,双目微闭,脸色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无数草尖衬在他脸侧,细细如嫩绿丝绒,露水濡湿他微灰的双鬓,那眉目却没有半分走样。虽然不曾真正见过他,其实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新闻报道,杂志照片,报刊头条,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只怔了一秒钟,手已经摸到易志维衣袋中的硬物,取出来一看,果然是药瓶。

不等他反应过来,医生已经一把将药瓶夺过去,倒出药丸塞入易志维口中,让他压在舌底。易家的司机也已经赶到,急得满头大汗,帮忙医生垫高易志维的头,又连拨了好几通电话,似是打给易志维的医生和东瞿有关人等。

承轩站起来,太阳刚刚升起,盛夏的朝阳,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灼痛,仿佛有人拿烤红的细铁丝网,硬生生按烙在皮肤上,无数细微的灼痛,让人微微眩晕。或许是适才站起来得太猛,他有几分迟钝地想,抑或是,第一次面对面看清这个对手。

易志维。

这个名字是生命中重要的目标,从十八岁那年起,有关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密切注意。这个对手如此强大,几乎是不可挑战,于是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地养精蓄锐,一点一点缩小与他的差距。

每年都会透过特殊渠道拿到他的健康报告,那些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万万比不上今日早晨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来得令人震撼。

他竟然是易志维,没想到初次见面,却是自己极力地想救助他,试图从时间手中,抢回他危在旦夕的生命。

他刚才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应该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不,他不应该。

他就应该救他,让他安然无恙,让他好好活着,等着自己的挑战。

他会赢他,堂堂正正地赢他。

他慢慢退出人圈,却知道药性已经发挥作用,因为四周围拢的人脸色都缓和下来,他听到医生惊喜的声音:“易先生,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很好,天时地利人和,连命运都站在他这边。

他缓缓走回露台,遥遥已经望见露台座位上的人。

简子俊。

这个人亦是第一次见,他与易志维同龄,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一双眼睛同样咄咄逼人,目光中透出岁月积淀的犀利,承轩神色冷淡地同他打招呼:“简先生?你迟到了,我已经打算离开。”

简子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傲慢的年轻人,一时惊诧,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已经打算离开?”他置疑地挑起眉来,几乎就要咄咄逼问。

他心平气和地道:“是的,简先生。您没有诚意,我已经决定离开。”

简子俊怒极反笑:“年轻人,太狂妄了。”他出身世家,习惯了在自己的王国中呼风唤雨,容不得小小拂逆。承轩静静地立在那里,举手投足间气势迫人,简子俊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容小觑。资料上说他是时下最著名的投资管理公司创建人,去年更主持收购“J&A”成功,成为轰动一时的财经人物。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意料的狂妄。

承轩已经知道自己一定能赢,所以反倒气定神闲:“三十六块七。”

简子俊一怔:“什么?”

承轩却再不回顾,径直扬长而去。

走回车上,承轩就给手下经纪人打电话:“立刻放掉手中的金融股。”

他的人向来训练有素,等到股市一开盘,大笔交易,立刻急挫四十余点。近午盘时分,新闻播出易志维心脏病发入院,以东瞿为首的金融股立刻带动大盘一路下挫,到了下午收盘时,东瞿A的收盘价正好是三十六块七。他反应快,一点损失都没有。

他立在巨幅的玻璃幕前,遥遥向电脑屏幕上最后的收盘价格举杯致意。

杯中其实只是现磨黑咖啡,醇厚香滑如丝,每次加班工作时,视作救命恩物。他因为决定在台北逗留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分公司专门布置出一间办公室给他,意外之喜是有咖啡机与上好的咖啡豆,全是何耀成替他觅来。他转过身看窗外风景,早晨还是那样晴朗的天气,此时整个天色却变得晦暗无比,整座城市笼在灰蒙蒙的雾霭中,铅灰色的云块堆积在半边天空,像是一群挨挨挤挤的绵羊。当他独自驾车行驶在澳洲的公路上,总是可以看见两侧无穷无尽开阔的草地上,一群群的绵羊,牧羊犬蹲守在羊群旁,而天高路远,四周只是一望无际的牧场。

四哥在澳洲开牧场,他曾去小住,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每天早晨起来,先去喂牛,检查挤奶器是否工作正常,牧羊犬们吠叫着在身边吵闹……简单得几乎不必要动任何脑筋的生活……

那云又厚又重又脏,脏得由灰白渐渐转得深灰,更像积年不洗的羊毛,太厚,什么都透不过来,只是暗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半边天空都似要垮塌下来。

看来今天说不定会下雨,他有点模糊地想到,早上还是晴朗的好天气。

天有不测风云。

这么一想又想到易志维身上,他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上次他入院是半年以前。当时适逢另一间著名的金融财团信誉危机,易志维的病发入院更是雪上加霜,对金融市场打击沉重,差点引发股市崩盘。这次他又在球场上突然昏倒,可见健康报告里的那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不知医生会不会建议他退休疗养。

建议了他也不会听,他了解他,正如他了解自己。曾经用心良苦地研究了他这么久,他的性子还是知道一点的。独断,专横,因为条件优异,所以对自己对其他人要求都几近苛刻。他一手缔造了商业传奇,怎么可能放弃大权,安心一意去养老?

比要他的命还难。

这个人,不会服老,不会服病,永远不会服输。

他想到大姐的话,提到他时,大姐的声调总是淡淡的:“他对他的所有物一向看得紧,何况是东瞿。”

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商场如战场,更如一场博弈,谁心无旁骛,上善若水,谁就棋高一着。

决定收购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在办公室边喝咖啡边看屏幕,芷珊敲门进来,她已经被抽调担任他在台北期间的特别助理,其实专门负责东瞿个案。她拿给他大叠资料,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如果要收购东瞿,目前是最好时机。”

因为东瞿祸不单行,易志维入院不过几天,东瞿名下的新重电子位于新竹园区的厂房突然失火,造成严重损失。厂房机器这种财资上的损失倒是其次,更有七名工人在火灾中丧生,成为震动岛内的社会悲案新闻。大小传媒自然一拥而上,各路记者使出浑身解数一路紧盯追查下来,才发觉新重电子公司擅自改动厂房设计,并且封锁了消防通道,火灾后操作工人逃生无路,由此才酿成七死二十余伤的惨案。此事自然顿时成为业界最大的丑闻,公众的情绪亦被激怒到了极点,从劳工权益到安全条令,各专业人士之间的口舌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新重电子的副总与主管厂房建设的经理锒铛入狱,而东瞿受此丑闻的影响,本就疲软的股价越发一蹶不振。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今天穿行政女性最常见的黑色套装,中规中矩的样式,领口露出一袭黑珍珠项链,珠子并不大,但纯黑珠光之中泛出奇异的虹彩色,随着珍珠的转动而变换迷离,与她白玉般的脸庞相映生辉。许多女人乐意像钻石,名贵华丽,锋芒毕露,但她的整个人令他想到大溪地的黑色南洋珠,浑圆高华,净美光彩。其实她生得极白,穿黑色十分好看,显得肌肤白腻如凝脂。

他问:“为什么不猜我只打算狙击?”

在老板面前要适时装糊涂,她答:“直觉罢了。”

他语气忽然轻松:“你直觉错了。我要东瞿做什么,想想就累。”仿佛是喟叹,其实倒是心里话。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兀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是交浅言深。但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在她面前,不知不觉会放松。这情形很不对头,他立刻生了警惕。她却没有觉得,反倒也放松下来:“唔,像东瞿这样的传统派作风,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一定会被迫担任总裁,从此一举一动万人瞩目,惨过坐牢。”

他第一次听人将大权在握形容为“惨过坐牢”,终于忍俊不禁。

他终于问她:“方小姐,能不能请你吃晚餐?”

她知道不该答应,上司就是上司,虽然他是位随和的老板。但一面对他,她仿佛就中了魔一样,头脑迟钝笨嘴拙舌,总是忘记种种职场大忌,不是在他面前说实话,就是答应不该答应的要求。

出人意料,他带她去吃官府菜。

并非时髦的餐厅,环境古雅,她没想到在市区还有这样的地方。如同旧时的私邸,三进三重的庭院深深,假山亭台,重重竹帘隔开水声潺潺,重帘深处有人抱琵琶弹唱,字字句句曼妙婉转,她听不大懂,但知道是唱着粤剧。食客并不多,但菜式一流,连最俗气的鱼翅捞饭都十分出色,她吃过无数次广东菜,第一次发觉鱼翅亦可以做得这样鲜香醇糯。他微笑对她说:“这里颇得谭家菜三味。”

她有些沮丧的样子:“原来台北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是本地人,却要你带来。”

他笑:“我也是本地人,不过很少有机会回来。”

空气里燃着线香,很清雅淡远的香气,外头水声涓涓,仿佛是在下雨,琵琶声又铮铮响起,隔帘人在雨声中。

吃过最后一蛊燕窝雪蛤,她不知不觉放松而慵懒,深深地叹了口气:“还是从前的人会过日子,什么都是享福。”

现代人要起三更睡五更,名利当前,谁还敢享福。

他若有所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一只样式朴素的指环。她留意许久,方才认出那只铜色指环是MIT的毕业戒指。她不由道:“你真不像是MIT毕业的人。”他有些诧异地扬起眉,不知为何,这样细微的动作总令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母校?”

她简单地答:“你的指环。”

他明白过来,哑然失笑:“为什么觉得我不像?”她忘记在老板面前装糊涂,如实答:“你像是念哈佛出身,实在太学院气。”

他反驳她:“哈佛才不学院气,他们铜臭气。”

她笑出声来,他跟着也笑了:“其实当年差一点去念哈佛,两间大学的入校许可都已经拿到,但最后还是挑了MIT。”

她有点意外:“一般人都会挑哈佛。”

“大姐当年也希望我选哈佛。”

她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提及家人,但他态度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句话。她忽然觉得耳廓发热,极力地将思想拉回正轨,所以说:“这间餐厅客人真少。”他说:“老饕餮才知道,所以客人少。”正说着话,突然看到长廊那头,穿暗蓝绫旗袍的侍应小姐正引着客人迤逦而入。当先一人被人众星捧月般簇拥,格外醒目,正是简子俊。她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其实许久没有见他,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的办公室,也不过说了三两句话,自己照例要顶嘴。结果当然气得他大发雷霆,吓得秘书张太太忙进来劝架:“三小姐,少说一句吧,三小姐……”一边生拉硬拽,将她硬是劝了出去。她提高了声音反驳:“什么三小姐,叫我方小姐。”明知他在门里也可以听得到,果然“哗啦啦”一声响,听到他又掼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花瓶。

张太太做了简子俊许多年的秘书,对简家的人还是旧派的称呼,可是她又不是简家人。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简子俊的司机每逢周末都会去接她放学,不便称呼,只得含含糊糊称她一声“珊小姐”,后来叫开了,差不多的人于是都这样称呼她。年月一久,竟渐渐变成了“三小姐”,因为简子俊还有一儿一女,她咬定了牙也不肯认一声,她又不姓简。

简家人都不喜欢她,因为简子俊太宠她,她越是倔强,他反倒越是肯迁就。也不见得是内疚,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大学毕业礼是一部莲花跑车,她连碰都没有碰,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实习时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更不肯离开。商业竞争上头,一点也不留情面,几次富升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兑得落在下风。他气得狠了:“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她顶回去:“我不是你养的。”

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好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直到她成天累月地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她睡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劈头盖脸地涌上来,消毒药水、氧气管、蒸馏水……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惶然地张望,连哭都忘记了。那天也许下着雨,或者是阴天,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雾从窗外涌进来,大团大团,又湿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

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听到母亲的声音凄楚尖厉:“你根本不爱我。”本就没有名分没有保障的姻缘,最后连爱情都没有,那么还余下什么?母亲终究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她开着水喉,水放满整个浴缸,一直溢出来,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红的血,红的水,漫天漫地的红……漫过她的脚面,漫过她的整个人……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他害死了母亲,所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

简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芷珊咬着嘴角不吭声,只站了起来。简子俊望 了她一眼,却只和承轩握手,两个人寒暄着说些场面话,来来去去,那样虚伪客套。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大约有外人在场,抑或对她彻底失望了。

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语:“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性,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她说:“台北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阳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交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无数的光与影飞快地被抛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来,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水,路旁草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地穿过衣襟直扑入怀。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在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层薄脆的纱,稍一摩挲就会沙沙作响。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草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她不声不响,走到路阶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仿佛小孩子郑重其事地在想心事,浑不顾身上的裙子是几万块的名牌,理它呢,人生就是用来奢侈的。他也走到她身边坐下,隔得并不近,可是也不远,像小孩子排排坐过家家。

他不说话,她于是也不说话,两个人坐着静静看月亮,远远的,小小的,明亮的一团白。不知道它曾经照见过多少人的人生,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它其实亦是知道的吧,可是看得太多离合悲欢,所以终于硬起来,脆起来,光也是薄薄的,冷冷的,不带一丝怜悯。

风大起来,吹在人身上有点凉意,他也觉得了,脱了外套替她披在肩上,手落下时迟疑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但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的外套有他的气息,干净的剃须水与沐浴露的味道,她将下巴缩进衣领里去,挺括的西服领子,令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寄居的小蟹,壳里是安稳的,妥帖的,而外头波澜壮阔的海洋,太广袤太无垠,反让人生了怯意。

“芷珊。”

他终于唤她的名字,她极快地转过脸来,连她自己都疑惑,其实自己是在等着的吧,一直在等着的吧,等着这一声。他没有问,然而她自己说出来:“我母亲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是她的女儿。但如果可以选,我绝不选再当她与他的女儿。”

她姓方,是跟着母亲姓。他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特意向她道歉。

他的声音极轻,却有淡淡的悲哀:“人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坐得太久,他领带有点歪斜,细碎的小方格子图案,微微扭成无数菱形,松散的温莎结,衬出俊逸的一张脸。他侧影俊美,像一尊雕像,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这么凉的夜里,他反倒在出汗,倒给他的人添了些真实的感觉。他的眼晴深邃,狭而长的单眼皮,似世上最深的海沟,教人跌进去再也出不来。她身下坚硬的水泥汀路基突然融化成了海绵,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仿佛是在晕浪。

他俯过身来,她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闭上眼睛。轻而柔的吻,像是蝴蝶的触须,先是生涩的,迟疑的,试探的,像幽蓝的引信火花,劈劈啪啪燃着,燃上去,一路点着无数黑的药红的炮,轰轰烈烈炸响开来。无数的蓝的红的紫的绿的橙的光弧,绚目地绽放开来,姹紫嫣红的焰火绽放开来,一浪高过一浪地窜入更高更深的夜,绽成惊天动地的光与热。她的脑子里也仿佛在炸开,许多许多的光和热迫不及待地闯进来,塞满她的整个人,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根本无法呼吸,她的指甲陷入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她真的会窒息而死。

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的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她自己身上的外套,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又快又急,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又是这三个字。他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可是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连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加阻止,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在世界的隐秘处有个无底黑洞,森冷地向他吐着冷气,吸纳着一切,他不能眼睁睁堕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风吹到人身上寒浸浸的,仿佛吹散那些烟花的余烬,一切繁华都已陨落。黑的丝绒的夜,温柔地向她包围过来,一切都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又像是小孩子被魇住,大哭大闹挣扎醒来,四周却静悄悄的,连那哭闹也是梦里的事。她觉得身子冷透了,却若无其事站起来,含笑说:“没什么,月色很美。”她将他的外套还给他,径直往车上走去,外套上已经沾染了她的气息,她用O.19,清新的绿色冷香,苔藓调香味,让他想起北美大片大片的云杉原始森林,湛蓝的高山湖泊,深泓的湖水,连倒影都干净清澈。他也不知道这香气到底是留在了外套上,还是留在了他心上。

他送她到公寓楼下,与她道别,独自回酒店去。酒店电梯里静悄悄的,四面如镜的壁,照见他自己的身影,那影子也淡得像在月光下,模糊而朦胧。他回房间就走到露台上去,扯开领带,有些烦躁地抬起头来。他住的是酒店顶层套房,二十四楼,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如同站在山顶一样,风吹动衣袂,空气中仿佛还有她的香气,如影随形。这城里月光黯淡,几乎让人忘却,不知三十年前的月色,会是什么样子。大姐从来不对他讲述从前,偶尔提及,也只是寥寥数语,仅止于当年傅易两家的恩怨。他忽然觉得疲惫,不知是为了什么。

电话响起来,他真懒得去听,可是响了久久,不依不饶似的,他只得走回房间去接。

是大姐打来,问:“你喝过酒了?”

“没有。”

“怎么无精打采?”

“有点累。”

他从来不说累,她顿时觉得异样,但只说:“累的话就早点睡,我看你连时差都没有倒过来就开始工作,身体到底要紧。”

“大姐……”

“嗯?”

一句话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带核的橄榄,又酸又涩百味陈杂,而且硬生生鲠在胸口,堵住呼吸。

他深深吸口气:“没什么,大姐,你也早点睡。”

简子俊再次约他吃晚餐,他从容赴约。

简子俊倒十分坦白:“赵先生这次回来,想必不是探亲度假,赵先生对东瞿偌多关注,甚至可以一口断定它当日的收盘价位,其志不小。”

他亦十分坦白:“简先生,富升与东瞿明敌暗友,但一直以来,势均力敌,简先生难道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简子俊听出他的意思,过了良久方才一笑:“我凭什么要帮你?”

他轻描淡写地答:“简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帮助我,我只是征询合作意见。易志维对东瞿的控股只占有14.5%,加上易传东的11%,不过是25.5%,虽然他的叔叔还有6%的股份,但听说他们叔侄不和多年,势成水火,大部分股权还是分散在小股东手中。如果我记得不错,简先生您也掌控有4%左右的东瞿股份。”

简子俊笑道:“果然志向远大——不错,整个易家对东瞿只有不过三成的控股,但董事局那帮老家伙,除了他不会信任任何人。”

“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董事们不会喜欢自己的投资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语气冷静,耐心剖析,有如在大学做试验时那般有条不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将是利益。”

简子俊沉吟地望着他,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赵先生,我从前是否见过你?”

他道:“那天清晨在高尔夫球场,我们曾经有过交谈。”

简子俊摇了摇头:“不对,我总觉得你语气神态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来你是像谁。”

他微笑道:“我是赵筠美的弟弟。”

他“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过了片刻才说:“原来如此。”旋即笑道,“没想到筠美有这么年轻一个弟弟,你比她小十多岁。”

他与三姐同母异父,故而比三姐小十四岁,他比大姐小了更多,差不多小了近三十岁,他与大姐实际并无血缘关系,他的母亲是大姐的继母,而他的父亲只是她继母改嫁的后夫,真是像部文艺小说,或者更像八点档电视剧,角色关系错综复杂,情节曲折,大起大落。但大姐对他极好,扶携长大,视若亲生手足。

他心头忽然烦躁起来,最近他常常莫名其妙会如此,抑或是压力太大,他素来自制力极佳,几乎不过一刹那,已经控制好情绪。

谈不拢,因为简子俊开价甚高。而且承轩坚持要收购东瞿,简子俊并不热衷:“虽然目前东瞿面临窘境,但易志维绝不会弃守东瞿,如若逼得太紧,说不定反倒两败俱伤。与他硬拼绝无好处,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计划收购成功后立刻拆解东瞿集团,将所有子公司全部重组,化整为零分别拍卖。从此后富升再无对手,简先生何乐不为?”

简子俊凝视着他,忽然道:“如若我不同意呢?”

“简先生是生意人,利益当前,简先生为什么不同意?”

简子俊沉默片刻,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不错,说得好,我为什么不同意?”

讨价还价是最头痛的话题,利益攸关只得一点点商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两个人才放松下来。简子俊是世家出身,最讲究馔饮之道,于是同他闲闲地聊了几句菜式,简子俊忽然问:“你大姐还好吗?”

“老毛病,时好时坏,一直吃中药。”

简子俊“唔”了一声,没有再做声,餐桌上一盘没有动箸的水晶虾仁,素淡的青花瓷盘,一只只拼成凤梨形状的剔透虾仁,勾着极薄的玻璃芡,仿佛是水晶拼成的装饰品。他凝视菜肴,缓缓道:“老朋友总是见一面少一面,几时我去看看她。”他知道大姐并不愿意见故人,她每次回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与故旧往来。

“你今年是二十六岁吧?”

简子俊行事向来细致,也一定早就派人查过他的个人资料。

不明白为何还要明知故问,他答:“不,我今年二十五岁。”

他喟叹:“我的儿子比你小一岁,成天只知道挑跑车颜色,送女朋友礼物。”

他答:“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应该的。”

简子俊仿佛感触更深:“你也年轻。”

他只怕简子俊问起芷珊,他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好没有。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出来时夜色已深,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她已经睡了。

病房只开着墙角小小的睡灯,仿佛烛光的薄曦。他悄悄在大姐病床前坐下,她睡得很沉,呼吸匀停平稳。他想到小时候在波士顿,遇上多年罕见的持续暴风雪天气,那时他们境况很不好,全凭大姐微薄的薪水贴补家用。大雪封门的深夜,他突然发高烧,烧得满嘴都是血泡,全身没有半分力气,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只是烧得全身发抖。大姐抱了他开车去医院,因为风雪太大,交通其实早已经瘫痪,敝旧的汽车一路上数次熄火,最后再也发动不了,滑入路边深深的积雪中。

车窗外风暴如吼,雪花片片如席,绵绵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人,只有雪没完没了地下着,那洁白漫天席地地卷上来,四处都是白色的雪,片刻间就可以将他们小小的汽车埋住。他在高热中意识模糊,只觉得冷,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大姐紧紧地搂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越来越冷,他迷迷糊糊,只觉得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自己面颊上。小小的他也在心里想,这是要死了么?可是大姐将自己搂得那样紧,那样紧。她全身都在发抖,只是无声地掉着一串串眼泪,他在半醒半睡间仿佛听见她绝望地咬牙切齿,犹如困兽最后的诅咒:“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要死了么?我们都会好好活着。我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一直在想,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她说过些什么,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自己是在发着高热。但是是什么支持她熬到最后一分钟,直到他们被911救出?那次大姐手脚冻伤严重,险些截肢,他也因为肺炎并发症在医院住了好久,若不是有医疗保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时候那样窘迫的环境,不知是怎么样一日复一日熬出来的。他渐渐长大,课余起先是去快餐店打工,后来又做兼职,每日到证券公司送外卖,他偶尔立在大屏幕前,看一看那些曲曲折折的K线,他自幼对数字极为敏感,看得久了,许多地方并不懂,于是回家去问大姐,每天吃饭的时候看财经新闻。起初她十分惊诧,不知道他问这些专业问题做什么,而且十余岁的孩子,听枯燥无味的财经报道听得津津有味,他每天在笔记本上做记号,虚拟购买哪支股票,以多少价位买进,再以多少价位卖出,每当预测无误,便用铅笔在旁边画一个红心。等她偶然看见这份笔记时,他做这份虚拟作业已经长达半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心,闪闪烁烁,仿佛可以灼痛她的视线。

她却并不高兴,那一刹那的表情甚至像是伤心,他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最后她还是以自己的名字开了户头,全盘交给他操作。高中三年下来,由少渐多,居然颇有斩获。他原想已经攒够大学学费,不如就此收手,后来却考取了全额奖学金。也就是在毕业那年,大姐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他讲述傅圣歆的故事。从此以后,易志维的名字便成为此生最重要的挑战,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大学时代课业繁重,他念的又是MIT最有名的航空工程,每日在实验室与图书馆之间奔波。最辉煌的成绩并非三年修完了全部学分,而是成功预测对冲基金的动向,在国际货币中赚得不菲。直到大学毕业,便以此为基本启动资金,一心一意去做了投资管理,不过数载便风生水起,顺利得令人望尘莫及。

他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易志维是例外,因为大姐脸上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离她远去,所以他下了决心,绝不放过他。他一定会赢他,一定会赢他,然后替大姐寻回另一个世界。

他凝睇黑暗中大姐熟睡的容颜,仿佛有所感知一样,她忽然自沉睡中醒来,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在睡意犹存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喃喃出几个音节,声音含糊不清,他只听清后头的两个字,仿佛说的是:“是你?”

“是我,大姐。”他自然而然地俯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冷,手腕在微微发抖。他不由问:“大姐,你怎么了?”

她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十分平静:“没事,只是做了个梦。”问他,“这么晚怎么还过来?”

“想来看看大姐。”

她柔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今天和简子俊谈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我反倒有点担心。”

“简子俊这个人心计狡诈,对他多留一个心眼是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易志维目前还在医院里,但他这个人向来敏感,不知道能瞒过他几天。”

“易传东呢?”

“他如果不是真的才资平庸,就是一直扮猪吃老虎,跟易志维比起来,他简直是乏善可陈。”他伸手掩口,将一个哈欠揉碎于无形,“好在公司这边两个操盘手,方小姐和陈先生都十分能干,倒叫我省了不少心。”

她爱怜地看着他:“公事明天再说吧,看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先回去休息。”

他故意怨恨:“大姐,你又笑我眼睛小?”

有时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孩子气,其实他的眼晴并不小,他是狭而长的单眼皮,眼尾稍向上翘,是所谓桃花眼,不笑亦仿佛含了一缕笑意。

收购进行得十分顺利,东瞿的股价正跌到谷底,正好被趁低吸纳,与小股东的谈判也比较顺利。芷珊行事本来就稳妥,此时与另一位同事搭档联手做市,更是无声无息,几乎不露半分痕迹。承轩十分沉着,大战当前,他整个人倒显得更为松弛。他们近来常常一起加班,下班后整队人去吃饭,都是年轻人,虽然他是上司,但几个回合下来,互相了解,都拿他当自己人看。盯牢股市是件十分沉闷的工作,何耀成说:“幸好有芷珊在。”

“幸好”这两个字,总令承轩有点异样的感觉,他从来不在工作时分心,但芷珊仿佛一缕光,总是静悄悄地照射进来。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开去看电脑,她穿杏色套装,依旧是中规中矩的样式,耳上独粒金刚钻的坠子,灯光下骤然一闪,仿佛一滴泪,还未堕,已经碎了。他踌躇了半晌,还是对她开口:“方小姐,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芷珊扬起眉看他,她的眼晴像宝石,黑白分明,倒影历历可见。他向她解释:“是总商会的酒会,因为必须携伴,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她想,即使自己再蠢,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结果她还是去做了头发,挑了晚装,陪他去出席盛宴。

他自己开车来接她,晚装是黑缎子礼服,长可曳地,裁剪简单,腰线下散缀无数水钻,如无数细微的鳞片,盈盈款步行来粼粼闪烁。她将长发堆绾,戴小小的钻石冠,就像公主,海的公主。她向他微笑,那笑意里到底掩不住一种凄清的落寂,仿佛明知天亮时分自己就会化作蔷薇泡沫。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大力地撞击着,撞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知过一个人的存在,她就在他身边,车厢的空间,咫尺之间。她就在这里,每一次呼吸他都听得到,每一寸的她都是鲜明的,深深地烙进去,拔不出来,也无法挣扎,可是绝不能碰触。

车窗外正是华灯初上,这城市喧嚣热闹,车流如涌。霓虹渐次点亮,夜空中各色各样的招牌开始闪烁。他开着车子,在这城市最繁华的脉搏中穿行,只盼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下去;又盼这条路立刻走到尽头,可以就此结束一切,结束与她这种危险的独处。

酒会在露天会所举行,场面盛大华丽,因为是总商会每年一度的聚餐,无数商贾巨子都会出席,记者人数几乎比嘉宾人物还要多。他携她入场,两人携手并立,任谁看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只是他长年在国外,行事又低调,对于这个圈子是新面孔,所以反倒有机会冷眼旁观。

引发小小轰动的是地产新贵纪永豪携妻子出席,纪太太戴一条精光璀璨的钻石项链,项链虽然全部是碎钻,但每粒都在三十多分,百余粒钻石剔透晶亮,仿佛不经意掠起璀璨的银河系于颈中。早有人眼尖认出那是Cartier今年的新款设计,上个月刚刚在伦敦展示,全世界绝寻不出第二条同样的钻石项链来,记者们顿时全力谋杀菲林。纪永豪有意退后一步,方便记者拍照。正是满面春风的时候,忽然望见入口处又有人来,正是长期处处为之掣肘的东瞿总裁易志维。

纪永豪没有想到会见到易志维,只见他精神颇好,丝毫不见病容。他的女伴风度从容,气质恬静,一袭式样简单的黑色长裙,除了胸口一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纪永豪不由笑道:“白小姐越来越漂亮了,只是易先生怎么如此不周到,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竟让白小姐光着脖子走进来。”

易志维不过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一名记者已经抬头望见他,又惊又喜嚷道:“易先生来了。”顿时引起记者一阵骚动,纷乱一拥而上,将他与女友重重包围。这是他出院后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听咔嚓咔嚓一片按快门的声音,无数镁光灯此起彼伏闪烁,亮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顿时将那位珠光宝气的纪太太撂在了一旁。

承轩与芷珊伫立在极远处,望向那镁光闪烁的光芒深处,芷珊端着香槟,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是不是惨过坐牢?”

他笑了,她也笑了。两个人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在这衣香鬓影的夜晚,香槟醇滑,夜风沉醉,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场合下面目模糊起来,惟有眼前的人看得真切,他几乎是放松的了。

音乐响起来,他放下酒杯,十分绅士地向她行礼,她微微怔了一下,才将手交到他手中。

很慢很慢的舞曲,是一支英文的旧歌《Where Have All The Flone》,歌手在台上一遍遍地低低吟唱:“Where have all the floime ago...”那样惆怅的句子,似水流年,花落何方……夜是一朵开到盛极的玫瑰,盛极了总有些些的颓势:“When will they ever learhey ever learn?”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一遍遍地问着,一遍遍地问着,那样惆怅,那样迷茫……又有谁会知道呢?空气里流动的是夜与花的香,他们在嘈杂的谈话声中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地慢慢跳舞。

跳舞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对,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处,都在轻言笑语地交谈。舞池紧邻着喷泉,喷泉池中映着无数灯光,粼粼仿佛溶进去无数个细小的月亮。一条条银的蛇形的碎影在上头扭曲着,青铜雕像顶端流下的潺潺水瀑,被夜风吹得散开细微的水滴,沾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凉沁人。他的手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腰,歌声如同水滴一样,缥缈而悠远:“When will they ever learhey ever learn...”

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在这样的夜里,那些遥远的、未知的将来,那些沉默不语的过去,谁能够知道……

这晚没有月色,草坪上空交织着满天繁星样的灯,夜空深黑静寂,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背景。旋律缓慢而优美,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不会有奇迹,她喝多了香槟,却头脑清醒,如今再不会有一座城,肯以倾塌的姿势来成全一段传奇了。歌手还在无限惆怅地吟唱:花落何方,似水流年,花落何方,此去经年……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站在这繁华的中央,耳畔细微的歌声一遍遍地在问: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他的表情亦仿佛有一丝恍惚,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侧耳交谈的几位非富即贵的人物,易志维很少说话,偶尔体贴地替身侧的女伴取一杯香槟,然后回过头来,依旧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他虽然面带微笑,那笑容亦无可挑剔,但他知道那只是出于礼貌。

此生他到底有没有机会,真正开怀大笑过?

承轩有些麻木地注视着他的笑颜,他小时候十分顽皮,大姐忙着工作,没有钱请保姆,就将他独自锁在家中。他一个人拿辆玩具车,可以玩好久。有日偶尔爬到了阁楼上,累了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四面黑暗,哭了好久才找到灯掣,打开电灯看到满阁楼的杂物,擦干了眼泪,继续自己和自己玩耍。

从此后阁楼就成了他小小的、秘密的花园。后来渐渐长大,十余岁时躲在阁楼里翻天覆地,几只旧藤箱里装着大姐年轻时的一些书籍杂物,被他统统翻了出来。

就是在那时,看到大叠的旧照片。

照片质地极好,颜色还没有毁掉,拍得毫无理法,完全是家常随意抢拍的一些镜头。拍摄背景总是在同一套屋子里,宽敞简洁,有客厅里拍的,也有书房的,有露台的,亦有厨房的。照片都是拍着同一个人,偶尔也有合影,大大的特写,一望即知没有用三角

架,是举着胳膊随便对准自己拍下来。镜头离得太近,像是后来街头时兴拍的大头贴,但两张脸都笑容灿烂。有一张照片是那个人正在接电话,举手挡住半边脸,仿佛要挡去镜头。大特写的手,紧紧抓住另一条伸过来的胳膊,女性的纤细的手腕,被他捉在手中。拍到的大半张脸上,明明都是笑容。笑得那样明亮,眸中薄而净的闪亮光辉,仿佛是宠溺。

隔着薄薄的镜头玻璃,隔着遥迢的时空,隔着一切未知的往事,凝聚在镜底的那一刹那,仿佛就要藉此来证明曾有过的瞬间幸福。

他是否真的快乐过?承轩几乎怀疑自己不曾见过那些照片,或者那一切都只是无聊的臆想。他曾冷酷无情地撕裂一切,令整个世界在一个女子面前崩溃。如今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仿佛心安理得。那样灿烂的笑容,也曾是虚伪造作的一个假象。

他绝不会放过他。

网一步步收紧,而绳索牢牢握在他手心。

猝不防及的事情发生在周一,易志维突然约他晚餐,他的心顿时一沉。没有理由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他就已经察觉。市场风平浪静,一切痕迹早就被他们消弭于无形,他不可能这么快觉察出异样。

他还是赴约了。

约在一间知名会所的西餐厅,这里本来就是会员制,这日客人极少,整间餐厅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

易志维比他先到,立在落地玻璃窗前,玻璃窗外就是巨大的椭圆形马场,像是凭空掣出的一只沙盘,可是没有山脉河流,亦没有高低起伏,巨大平整的沙盘上,骑师调教着名驹。高大神骏的纯种汉诺威马,栗色的毛皮像是缎子一样,在晚霞中闪闪发亮,骑师在场中兜圈子小跑,四蹄扬起场中的沙土,踏碎斜阳。

夕阳透过玻璃落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他凝视着场中奔跑中的马匹,仿佛若有所思。

“易先生。”

他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好。”

他与他握手,他从来没有面对面离他这样近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仿佛从前早就见过面。不错,他早就见过他的,这么多年,关于他的一切,他总是格外留心,不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报刊杂志的访问。

易志维的笑容仿佛温和,声音亦十分从容:“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谢谢你那天在球场救了我。”

他答:“那是应该的。”

即使单纯地出于道义,陌生人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他努力了近十年,只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对决,怎么可以任由他不战而去?

桌上两杯矿泉水,无数碳酸气泡沿着透亮杯壁缓缓上升,一颗颗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像是针尖芒,密集地,簇堆着升到杯面,无声无息地破裂,可是前赴后继,一颗接一颗缓缓冒上去,冒上去……

易志维的声音不缓不慢:“赵先生去年主持收购‘J&A’,战绩辉煌,令人侧目,实在是替华裔商界大增光彩。”

“易先生有话请直说。”

易志维淡淡地一笑:“赵先生如今垂爱东瞿,但可惜这是先人留下的产业,恕不能割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只得奉陪到底。”

承轩的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他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做到的,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了破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看来这场战争,比他想像的还会要艰苦百倍。

他不卑不亢地答:“东瞿是上市公司,一切合法的金融行动都只是市场行为。”

易志维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邃,凝视着他,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真遗憾。”

夕阳照在承轩的脸上,光线经过玻璃的过滤,仍有轻微的灼痛感,场中的马嘶声隐约,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再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可是易志维转过脸来问他:“骑马吗?”

并不像是邀请,亦不像是商量,没来由地,他竟然点头答应。

马厩里很安静,除了马儿竖起耳朵,直着脖子从木栏后盯住他们。他带他去看那匹奥尔洛夫马,血统极纯,全身棕色的毛,只有额上一颗白星。易志维喂马吃糖,那匹马俯首到他掌心,舌头一卷糖块便不见了。他拍着马的额头,脸上不知不觉露出温柔的神色:“还有两匹马在英国,偶尔兴趣来了想骑一骑,想想十几个钟头飞机,又懒了。”他将大把的糖块递给承轩,“你试试。”

马儿温软粗糙的舌头舔过掌心,奇异的触感,他觉得自己也是那块糖,只一卷,就要被缠到粉身碎骨里去,可是如果久久托� �掌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溶掉。马吃完了糖,对他也亲热起来,俯下长长的颈子,时不时地嗅着他。掌心还是湿濡濡的,并不觉得脏,也不觉得腻,只是觉得像是多了些什么,连空气都浓稠起来。

他们各自出来马场,一先一后相继上马,两匹马跑着整齐的小快步,温和的有规律的震动,他的马渐渐跑得快了,兜过大半个圈子,反而追到了易志维的后面。从后望去,他一人一骑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再远些的天空是无边无垠的孔雀蓝,蓝得那样纯粹凝重,仿佛硕大无朋的琉璃碗,倒扣下来,隔着厚而重的琉璃,看得清天的颜色直淀下去,最底下淀出近乎黑的深蓝。而他伫马立在那里,天的颜色渐渐溶下来,连同马与人的身影,都溶进那琉璃样的天空里去了。

承轩开车回公司去,天空颜色越淀越深,深蓝变成了深紫,深紫又淀积成了紫灰,终于夜幕渐渐降下来,黑的夜被渐次亮起来的灯照出薄而透的背景,往上升去,往上升去,愈薄愈透,便透出一颗模糊而大的星星,像是一粒钉,钉在夜空中。他想起黑丝绒底子上的蝴蝶标本,亦是这样深深的一颗钉,钉住蝴蝶的心脏,便永恒地展开那美丽的翅。

他没想到公司还有人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半截雪亮的灯光,仿佛是月色,可是月色不会这样明亮。他踏进那光里去,轻轻推开了门。

原来是芷珊,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表格,她捏着块三明治,一边啃,一边看着。

仿佛是噎着了,急急地吞一大口咖啡,一抬头,忽然望见了他。

她嘴角还沾着一点点起司,沾在微微扬起的嘴角,样子仿佛一个倔强的小孩。他着了魔一样,伸出手指去原本是想替她抹去那点乳白,可是不知为何顺势滑下去,滑到她尖尖的下颔,抬起她的脸来。

吻是那样急切深沉,她紧紧攀附着他,他几乎要将她箍进自己身体里去,理智的堤岸终于抵挡不住情绪的狂潮。她有着独特的清凉气息,混合着咖啡与食物的香气,她的背抵着硬硬的写字台边缘,退无可退,他们都是退无可退,只有绝望般纠缠,不肯放开,不能放开。

“咣啷”一声,咖啡被推落在了地上,溅出一地的褐,触目惊心。

他还紧紧搂着她,两个人不知所措地望着一地的碎瓷片。新利的、雪白的碎片,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光。

她终于说:“我来打扫。”

他心一横,在她耳畔轻声说:“管它呢。”

管它呢,管它呢,管它呢……

如果上天已经注定,那么管它呢。

在此之前,他这辈子的惟一肆意而为,也不过是中学毕业,一意孤行去了MIT。

大姐希望他郑重选择,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如果念了哈佛的商学院,将来的一切只怕会事半功倍。

可是他不愿意,于是惟一的一次放纵了自己,去了自己私心向往的大学,学了毫不相干的学系——明知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彼时已经深切地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如同那枚蝴蝶一样,钉在黑丝绒底子上,凄怆而华美,却动弹不得。那粒无形的银色长针,已经深深穿透了他的整个人生。他活着的意义,已经早就注定,容不得他有半分的挣扎。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大姐,没想到三姐也来了。

她们姐妹难得见面,大半因为简子俊的缘故。赵筠美买了水果与燕窝来,还有大捧的鲜花,笑吟吟地说:“大姐气色好了许多。”见到承轩,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坏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她虽与大姐不和,但从小喜欢承轩,将他当个小孩子看,踮起脚来搂他的肩膀,笑着说,“趁着还没有人跟我抢,赶紧搂一搂。”

“三姐也越来越年轻漂亮了。”

赵筠美抿嘴笑:“贫嘴。”仔细端详他,“怎么倒像瘦了,真是越长越像四弟。怪不得人家说……”她说到这里,突然“啊呀”了一声,说,“忘记给圣贤寄书呢。”承轩奇道:“四哥要你给他寄书?这太阳倒是从哪里升起来?”筠美在他背上一拍:“没上没下的,他到底是你四哥。”终究还是笑着告诉他,“他哪里会看什么正经书,要我寄给他港版的漫画,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

大姐这才问:“圣贤在澳洲还好吗?”

筠美说:“他生成那样的脾气,能坏到哪里去。”

承轩说:“四哥乐天知命,是会享福的人。”

筠美打量着他:“坏小子,怎么突然老气横秋的,心事重重?”

他敷衍着说:“公事不顺。”

收购形势比他想的要坏,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也没想到易志维的反扑会这样迅猛。几乎是漫天席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正式举牌之后,市场反应激烈,东瞿立刻宣布反收购。易志维出手快、狠、准,宣布以短期配股应对收购,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他,速战速决。这两天流通股价已经被拉到奇高,而许多小股东还在观望中犹豫不决。已经收购的股份不过才占东瞿股份的5%左右,东瞿资本雄厚,他当然不能正面迎敌,只能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

芷珊提醒他:“我们目前太过冒险,只怕万一出现意外。”

他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一鼓作气,寄望于前。他和简子俊没有再见面,但通过电话,简子俊的态度倒还乐观:“现金收购价位离心理价位已经很近,易志维很难守住四十二元这一关。”

话虽然这样说,整个争夺已经几近白热化,双方僵持不下,财经界早已轰动。杂志纷纷刊以大字标题、长篇累牍地报道,挖出他去年主持“J&A”公司收购案,揭露他是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他顿时成名,被炒得沸反盈天。财经频道力邀他去做访问,偶尔拍到他在会所外的照片,立刻刊在花絮版头条,称他是“最具价值黄金单身汉”。

照片虽然是抢拍的,但镜头上的他眉目俊朗,目光坚定,正步下会所的台阶,秋天的风吹起他的外套,仿佛鸽子的羽,在风中微微张扬。镜头中的背景都被虚化,只有他整个人是清晰的。芷珊看到,与他说笑:“果然有型,有做偶像派商人的潜质。”

他啼笑皆非,她不依不饶,仿佛记者访问:“现在已经身为公众人物,赵先生有什么感想?”

他微笑:“惨过坐牢。”

两人相视而笑,电话却响起来,他接听之后,若有所思,告诉她:“东瞿董事会刚刚宣布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3元的流通股。”

她心一沉,东瞿宣布配股已经令他们应对吃力,如今再以B股来换购A股,存意就是要百上加斤,逼迫他们。他的眉头深深皱起,她以为他是忧虑,于是安慰他:“现金收购的成功个案从来都在九成以上,我们还没有输。”

他忽然微笑:“谁说我们会输,我倒觉得我们快赢了。”她朦胧猜到一点,望住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果然,他说道:“你不觉得,东瞿一直以来的反收购举措,好像有点急功近利?”

她向来灵敏,此时“啊”了一声,已经被他点透。

他声音不缓不急:“东瞿的资金可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收购战,对东瞿来讲,是速战速决为最佳。易志维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拖沓,他明知我们宣布现金收购,优势在何处。如果东瞿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我们清仓,可是他没有,他用的方法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这是守,而不是攻,这已经不符他一贯的作风。如果配股还可以说是求稳,那今次换购就有点欲盖弥彰了。东瞿B股向来只握在几个易姓大股东手中,视作易氏家族对东瞿最有力的控制手段,易志维这个人家族观念很强,可是他竟然决定以B股来换购A股,明显有违常理,凡是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他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因为到了晚间,简子俊给他打了个电话,口气闲闲地说道:“有位朋友想见一见你。”

他以为简子俊是迫于华宇银行目前承受的强大资金压力,所以安排另一位银行家与他见面,商谈分摊借贷事宜。

万万没想到竟是东瞿的执行副总裁易传东。

他和他的兄长在外貌上并不十分相似,性情更是南辕北辙,与卓然出众的易志维相比,他内敛温吞得几近平庸。当年他正式进入东瞿工作时,八卦周刊、财经杂志总是拿他与兄长对比,但时日一久,乏善可陈,便渐渐不再为此。在兄长无比耀眼的光环下,他总是隐在无声黑暗中,连笑容都似若有若无:“久闻赵先生年轻有为,今日才有幸得会。”

承轩已经十分敏感地猜到了一切,微笑道:“哪里,能够见到易先生,我才是幸会。”

果然,易传东道:“我和简先生是多年的合作拍档,目前全力支持贵公司的华宇银行,也有泰半资金属于我。”

承轩“哦”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凝视眼前的人,含笑反问:“易先生是打算让我中止对东瞿的收购计划吗?”

易传东笑道:“赵先生真会说笑。”

三个人都会心微笑,易传东道:“想必赵先生已经看出,东瞿目前的资金有重大问题。东瞿在海外投资受挫,亏损超过两成。大宇地工业园区计划预计投入超过十二亿,结果和政府谈判失败,必须于六个月内完成一期工程。所以东瞿目前是左支右绌。”

他所料果然不错,易传东道:“赵先生的计划是收购成功后拆解东瞿,所以我要求到时可以用合理价格,即低于市价两成左右的价格,购入东瞿的保险公司、投资公司和通讯公司。”

那是东瞿最赚钱的企业,本身就远超市值,何况还低于市价两成,他无异于狮子大开口,承轩微笑:“易先生所谓的合理价格,恐怕值得商榷吧?”

易传东眉头微微挑起,目光犀利,神色敏锐专注,仿佛突然发现猎物的猎豹,浑身上下都饱涨着蓄势待发的力道——只有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其实似极了他的兄长,赫赫有名的东瞿执行总裁易志维。几乎只是一秒钟之后,他已经放松而懒散,整个人重新平淡下来:“当然,赵先生也可以要求我付出市场正常价格,可是以赵先生目前的处境,恐怕不必这样故意为难我。”

承轩只微一思索,便颔首:“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简子俊亲自去倒了三杯酒来,易传东举杯,意味深长地笑:“为东瞿——”

“Cheers!”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三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赵承轩并没有久留,送走他后,简子俊又往杯中倒满了酒,与易传东浅酌,忽然问:“怎么样?”

“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你看他见到我的那一刹那,立刻就猜到了前因后果,这孩子叫人觉得害怕。”

“我看过他历年的战绩,实在惊人,报纸上说他是‘狙击之神’。”

易传东嗤笑:“才二十五岁的人,竟然称‘神’,少年得志,也不怕秀极易摧。”

“当年你大哥二十七岁出任东瞿总裁,人人都当成一个笑话。等到他三十岁时,董事会里里外外,连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家伙,还不是都不敢再轻觑他半分。”

易传东沉默片刻,这中间牵涉着太多的事情,样样件件都是不能付诸言语的,他知道自己那种嫉恨,像是一锅沸油,只消溅入一点点水,便会轰然炸开来。他鄙夷自己这种心浮气躁,所以只说:“我知道了。”

“你大哥最近怎么样?”

“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不考虑心脏移植,所以他随时随地都会病发,万一哪次抢救不及时,就会没命。医生一早要求他住院,他置若罔闻。”易传东漠无表情,“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们惶惶不可终日,人心浮动,不然的话,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在大宇地投资上头弄花头。”

“其实他如果死了,一切都会是你的了,何必再费这种劲。”

易传东将杯中的酒一口气饮尽,或许是太过辛辣,皱起眉来,嘴角却含着一缕冷笑:“就算他死了,东瞿也是他一手缔造的!哪怕他死了,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一切都是他施舍我的,我还是活在他的影子里!你永远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站在他身后!”

东瞿的资金问题被消息灵通的报纸公开之后,市场顿时哗然,中小股东争先恐后地沽空,东瞿寸寸失守。

易志维主持召开紧急会议,与会的都是高级主管,整个会议室中一片肃杀之气,仿佛人人都知道最后的决战已经来临,所以一片死寂。因为连续的加班,易志维已经疲倦而困顿,连声音都沙沙发哑:“这种情况下,先不必追查是谁走漏了消息,银行方面怎么说?”

资管经理答:“要求我们提供更多的抵押。”

易志维说:“果然翻脸不认人。”他静默片刻,方才重新抬起眼来,“诸位……”众人全神贯注聆听,人人注视着他,他却停下来,缓缓皱起眉头,极慢极慢地向前倾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眼睁睁看着他“砰”一声俯倒在会议桌上,水杯文件等等杂物被他的身体撞滑出去,“哗啦”散了一地。人人大张着嘴,在极度的震惊中呆若木鸡。

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人如梦初醒,立刻抢过去:“易先生!”

整间会议室的人反应过来,与会的都是东瞿的精英,在几秒钟的慌乱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一面立刻给他服药,一面拨打急救电话,另外安排专人负责保密事宜。

但纸哪里能包住火,只瞒了不过一天,大小媒体就已经知道这次会议室中的突然病发。立刻传闻东瞿一败涂地,易志维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撑。

承轩对芷珊说:“我有些不安。”

芷珊安慰他:“在商言商,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沉默不语,东瞿是易志维的命,自己如今分明是在要易志维的命,而他的病,根本就不能承受强烈刺激。

另一层更深的不安是难以言喻的,无法具体解释的,他隐约觉察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仿佛一个强大的黑洞,在未知的不明的地方,终有一日会吞噬他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一种微妙的第六感,对市场或是对命运的预知,他每次都凭着这种奇特的第六感躲过灾祸,比如六年前的货币崩溃,他就是凭着事前的预感,竟然揣测到了对冲基金的动向,不仅抽身极早,而且还顺势赢得暴利。

他烦躁不安。

深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前从不失眠,哪怕压力达到临界,他仍旧可以安然入睡。或者这次真的赌得太大?

可是明明已经胜券在握。

幸好接到芷珊的电话:“睡了没有?”

“还没有。”

她语气温柔:“看,今晚有月亮。”

他起身拉开窗帘,果然有月亮,一轮圆月,清冷光辉洒落天幕,照进窗内来,仿佛是一地水色,浸骨微凉,竟似有桂花的香气。他想到在山顶与她看月的那一刻,脸上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在月色中,他终于朦胧睡去。

却有乱梦,梦见自己是陷入丛林的猎手,已经一枪击伤猎物,可是它却逃掉。一路追下去,触目只能看到茂密的绿,处处都是枝枝蔓蔓,绿得漫天漫野,纠纠缠缠,叫人透不过气来。而四处枝摇叶动,不知它遮掩在哪一片叶子底下。他步步紧逼,已经接近最后的目标,但突然心慌气短,也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揭开最后一片宽阔的蕉叶,突然蕉叶深处扑出一只前所未见的可怕猛兽,张开血盆大口,顿时尸骨无存。

醒来满头的冷汗,他坐在床头,脑中一片茫然,直到天亮,他才起身淋浴,然后去医院去看大姐。

出乎意料她并不在病房中,问了护士,才知道去了花园散步。

已经是深秋,却依旧有扶桑花,三三两两地开在枝头,带着湿重的露水,饱满的花朵深深垂着,仿佛不胜重负。

他一眼看到大姐,立在花木扶疏的深处,神色遥远而冷漠。

她会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已经转过头来,看到是他,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忙还过来?”

他说:“已经不怎么忙了。”

因为东瞿正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资金短缺,银行逼仓,人人但求自保,已经开始抛售东瞿股票。所以他们顺利地吸纳,不过几天时间,已经买入差不多10%的东瞿股份。再持续几天的话,东瞿就会被顺利揽入囊中。

她知道他的习惯,每次不堪重负的时候,总是会来自己身边,静静地呆上片刻。去年主持收购“J&A”公司,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几天没时间合眼,最后还是抽空跑到她位于曼哈顿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去,在她面前的沙发上睡足五个钟头。醒来后精神抖擞,继续回到水深火热的收购大战中去。

所以她温和地问:“怎么了?”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觉得害怕。”仿佛是解嘲,“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竟然觉得害怕,总觉得像是做错了什么,即将有大难临头。”

她无语地揽住他的肩,他已经比她还要高一个头,再不是当年那个依依膝下的孩子,可是他此刻的神色茫然无助,叫她心里一阵柔柔地牵痛。她轻声说:“大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大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有什么事情。”

事情果然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已经顺利收购到12%的股份,举牌成为东瞿第二大股东,只要再拿到两个巴仙,就可以大获全胜。

易志维已经带病出院,返回东瞿主持大局,但事态发展已经急转直下,市场倒向一边,东瞿已经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接近尾声,胜利越近,他反倒越觉得茫然。

来得这样容易,近十年的渴望一朝真实地握在手中,反倒添了一种异样的失落。只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切就快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天气闷热得出奇,承轩和芷珊跑去吃夜市,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坐在小小的桌椅旁,听收音机里讲台风“玛丽”逼近本岛,今晚会有雷雨天气。四周的摊主纷纷收拾着杂物,预备收摊。

快下雨了。

或者下雨了,天就会凉快下来了。

空气闷得像蒸笼,四周的人都在忙,仿佛要逃难一样,四处一片狼藉。他忽然心中一阵难过,芷珊也仿佛感觉到了,于是同他开玩笑:“再过两天,就可以宣布收购成功,到时你入主东瞿,面对记者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思索了半晌,仿佛真的在考虑新闻致辞,最后才慢吞吞地说:“我爱你。”

她怔住。

他微笑着,凝视她的双眼,又说了一遍:“我爱你。”

她还是怔在那里。

他俯身在她耳旁,清清楚楚地说:“芷珊,我爱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仿佛是世上最狂猛的海啸,整个世界都颠覆过来,整个世界都不再重要,只有他,只有眼前的他。

可以紧紧相依,可以不离不弃。

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他轻轻吻在她鬓角,呢喃一般:“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爱他,她当然爱他,她当然当然爱他。

她投入他怀中,只要有他,她只要他。他紧紧抱着她,两个人的心跳都化为最温柔的起伏,她只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无声无息,只有他。这一刻,千金不换。

变天了,渐渐有风,吹得地上塑料袋废纸全都呼啦啦作响,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果痛快地来场雨,该多好。

在这样杂乱无章的街头,他亦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拥着她,只想一生一世。

铃声大作,他久久没有动弹,她亦不想他放开自己,但最后还是得提醒他:“你的电话在响。”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接听电话,对方只说了几句话,他一声也没有答应,只抬起眼来看她。

她突然觉得寒意顿生。

“易志维突然宣布私人成为Letter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六成以上股权转让。”

冰冷一线,顺着她脊背涔涔而下,竟然寒痛刺骨。她当然知道Letter是公司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易志维无异于釜底抽薪,目前公司的资金运作已经达到极限。风吹在她脸上,夹着沙尘,劈头盖脸的呛人气息,无法躲避,无法呼吸。

置之死地而后生,易志维竟然绝境而反。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计划了多久?

这样不动声色,一步步引着他们入彀,要什么样的绝大耐心,要什么样的极大魄力,才可以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他可以坚韧至此,眼睁睁看着他们蚕食东瞿,却毫不露出半点破绽,暗中全盘计划,只为了今日致命一击。

这个人,不愧三十余年来屹立不倒,一手缔造东瞿奇迹。

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深深吐了口气:“我输了。”

他从来没有输过,可是一输就已经致命。他万万没有能力偿还巨债,这一次赌得太大,再无生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会这样输掉全部。

一种更深重的恐惧渗入她心间,她声音发涩:“承轩。”

他看着她,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她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忽然说:“对不起。”

不!不!

她几乎要惊恐地叫出声来,她不要他这样说,他不能这样。她死死抓住他:“你绝不会,对不对?”

他并不肯答话,只觉得疲倦。

她眼泪夺眶而出,只是紧紧地抓住他,不肯放开。在这浩浩的风中,远处有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将天地劈开一道裂隙,将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尸骨无存。他像是镇定下来,温和地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让我给大姐打个电话。虽然消息真是坏透了,可是她有权力知道。”

她泪如雨下,紧紧依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保证他不会离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心底最隐秘处竟然会觉得有一丝轻松,原来最可怕的事情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比这还要可怕的事情了。不会有他所最恐惧的事情发生,哪怕连偶尔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会觉得浑身发抖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了。

暮色四起,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远的图画,那些林立的楼宇、灰的天皆是洇了水的颜色,一切的轮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画,天空乌云翻滚,渐渐黑下来,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时有紫色的长电划破夜空,沉闷的雷声遥远,天要下雨了。

易志维凝视着窗外风云变幻的天空,并没有转过脸来,连声音都平淡从容:“传东,我可以当做一切都并不知晓。”

易传东微微震动一下,他叫自己来,原以为只是对反收购事宜有所交待,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种快意,怕什么,他知道只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杀伤力。果然的,易志维转过身来,眼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看来被自己气得够戗,易传东微笑:“那又怎么样呢?”

“你的银行由于支持赵承轩,目前已经是岌岌可危,你以为简子俊会有多少信义,肯放弃身家来助你过这个难关?”

“那是我的事,哪怕我破产自杀,那也只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传东!”

传东面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骤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够了!从小就是这样,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你一年一年地控制东瞿。人人都说你创造了奇迹,你处处比我强,处处比我优秀,有你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不是!人人都将我拿来和你比,我受够了!我不愿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易志维,我不愿意再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会要你再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中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将这番话脱口道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易志维面如死灰,过了许久,才说:“你是我弟弟,我一直爱护你。”

他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易志维疲惫地闭上双眼,连声音都透着重重的倦意:“原来是我错了。”

易传东放声大笑:“你错得多了。”他语带讥讽,“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你错得更多。”

这么些年来,这口怨气终于可以痛快呼出,他整个人几近亢奋:“大哥,你不必替我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易志维凝视着他,易传东在极度的兴奋中显得略有些神经质:“大哥,你以为你赢了么?我告诉你,还早着呢。你从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蝉,要警惕黄雀在后,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后手,可惜你自己倒忘记了。这次你釜底抽薪,这一手漂亮得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人家的杀手锏还没使出来呢。”

易志维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易传东笑逐颜开:“大哥,你从前总是教训我,说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请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许再过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仿佛是验证他的话一般,内线电话响起秘书温柔的声音,“易先生,有位傅圣歆傅小姐并没有预约,但坚持要见你。”

这个名字仿佛诅咒,窗外“咔嚓”一声,一道银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狰狞巨爪,只差一点就要探入室中来。沉重的雷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遥远而深刻的记忆,从心底涌出。

傅圣歆。

他知道她回国了,但她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

不知何时,易传东已经走过去,亲自打开了办公室的双门。

她立在门口,狂风吹起她的衣袂,写字台上的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伫立在离他不过数公尺之远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虚幻,他竟然只能茫然地看着她。

“两位慢慢谈。”易传东语气中透出嘲讽,仿佛是快意,“好好叙一叙旧情。”

沉重的柚木门,终于被缓缓阖上,风没有了流动的方向,不甘不愿地戛然消失。整间办公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窗外雷电交加,轰轰烈烈的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她无声无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灵,此时索命而来。

她终于开口,语气竟然平淡得出奇,仿佛带有一丝奇异的愉悦:“易先生,我讲个故事你听吧。”

将前尘往事,娓娓道来,仿佛在九重地府,阎罗殿前,一一对质。

那些垂死的挣扎,那些惨痛的往事,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哗哗的只能听到一片水声,天与地只剩了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声如瀑,而他只是望着她,竟然仿佛是如释重负。

她忽然笑了:“易志维,我是你教出来的,可也没想到,这场大戏,难为你演得如此卖力,我若不陪你演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处有隐约迸发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几近艰难地说:“可是结局并不是那样……你走了,并没有死。”

她脸上微蕴笑意:“是呵,结局并不像故事中的那样,我走了,没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当时并没有纵身一跃。我不该活下来,可是我忍辱负重,好好地活了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这一天。”

他声音喑哑:“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突然微笑:“你见过他,难道你一点也不疑心?”

身后的窗外狂风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无数白亮张狂的兽扑上来,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意图将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显急促:“你没有……”

“不错,我没有,当年我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可是最后后悔了。我将孩子留了下来,并没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单身,也要将他生下来。后来我们又在一起,我一直瞒着你,是想生日那天,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给我的惊喜更叫人绝望。”

他几乎面无表情,“咔嚓”一声,窗外眩白的闪电划破夜空,无数疾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她却有一种快意的从容:“最后当我真正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无动于衷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二十余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这一刻,他脸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扼杀了一切。而今天,她将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点一滴,丝毫不剩地讨还回来,他欠她的,她全都要讨回来!

“这么多年,”她一字一顿,“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儿子,你明明一早就计划好了全局。不过很可惜,只怕这回你算错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难。

她慢慢地走近他,仔细地凝视他:“易志维,我知道你其实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着这么一天,我一直在等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这么多年,我们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明知我想让承轩回来应付你,可是你却想着将计就计。当时承轩收购‘J&A’,最关键的时刻日本财团提供了大量的现金支持,承轩曾经疑惑过,可是却没有弄明白。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因为你是三井银行的第二大股东,所以日资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无条件地支持他。你为什么肯这样下力地帮他,是因为你早就决定,将他作为东瞿的继承人。”

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那孩子吃亏在天分过高,自从出道以来事事都太顺利,如果真的遇上棋高一着的对手,迟早会吃亏。所以当他对东瞿动手的时候,我就决心让他看清自己的弱点,输在你手里,比输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安全。因为你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撞进你手里来,你正好顺势将他的身世揭开,然后将这偌大的东瞿,千钧的重担全都交给他。而我这二十多年� �劳心费力,只是为了替你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微笑:“易传东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动作,你向来懒得理会,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你丝毫没有疑心到他,其实你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这次他因为支持承轩的收购,手头的资金也折腾得差不多干净,而且他这样公然背叛东瞿,董事会不会再有人支持他,这样承轩将来进董事会的阻力会更小,而后由他来继承东瞿,会更加地名正言顺。这一招一石二鸟,你用得实在是十分高明。”

他缓缓地坐下来,整个人深深地陷到沙发里,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深重的倦意:“圣歆,你比原来聪明了许多。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何必还要来?”

她忽而一笑:“你以为你真的赢了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圣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这么多年,你得认赌服输。儿子是我的亲生骨肉,没有人会对百亿家财毫不在意,何况他性格重情重义,更不会惘顾父子之情。我试探他两次,两次他都不忍心下狠手对付我,他不见得知道我是谁,可是,难道他一点也没疑心过?这孩子其实像你,心实而情长,这是商家大忌。不过你放心,虽然他自幼不在我身边,可是该教给他的,我将来一样不少都会教给他。因为他是东瞿未来的继承人,东瞿和我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会以最合理的方式,让他保有目前的持股,并担任东瞿的执行董事。圣歆,我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替我培养了一个最好的继承人。”

他轻松地微笑:“商场如博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圣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后手,你这招置诸死地而后生,虽然高妙,可惜却用过头,结果适得其反。如今你将承轩送到我面前来,我一定会好好调教他,不让你失望。”

她慢慢地说道:“但你算漏了一个人。”

“简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为跟他联手,就能对付我?他现在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帮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轩不会为了钱,放弃芷珊。”

他觉得好笑:“他们认识不超过三个月。”

“他爱她。”

她的脸上有讽刺的笑:“你万万不会容他娶芷珊,同样,他也不会选择东瞿。”

“这世上的爱情绝对敌不过利益。”他还是笑,“没有哪个女人,会比市值数百亿的东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扬,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易先生,也许在你眼中,没有任何事物比金钱利益更重要,可是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与你不一样的。”

他沉静地注视着她。

她亦只是沉默。

最后,她只说道:“再见,易先生。”

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她从未曾来过,室内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气息,若有若无。她就像一个影子,更似一场梦,在他沉睡的时候出现了无数次,可是每次醒来,总是一场虚幻的空境。

他忽然觉得虚弱,这短短的几十分钟。

二十余年来,他无数次臆想过与她的重逢,他想过在无数种情形下,可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镇定,如此从容,波澜不惊得令他几近失望。他以为多年的仇恨会让她对自己歇斯底里,他以为她会恨透了自己,他以为她会以激烈的言辞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这样冷静,就仿佛一场不相干的戏,早就排练好了台词,只是照着念一遍。

他一直以为所有的情节、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来把握,现在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是哪里不对头。

他按下内线告诉秘书:“联络赵承轩,不管用什么方法,替我联络上他。”

秘书没有找到赵承轩,最后却是赵承轩自己找上门来,秘书室十分意外地报告他:“赵先生来了,易先生您是否见他?”

他正在吃药,闻言随手撂下了药片,说:“马上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秘书推开双门,赵承轩却站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只是看着他。

易志维望着他,心中错综复杂,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竟然这样肖似自己,连神态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儿子,骨血相连,甚于一切。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续,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将来。

赵承轩的目光却渐渐冷下去,最后,他不发一言转身便欲离去。

“承轩!”

他叫住他:“你母亲刚刚来过,也许你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赵承轩静静地回头望着他。

窗外风雨交加。

赵承轩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后,他说:“易先生,我见过你。”

他的声音里似渗了冰,易志维忽然觉得心里发寒,赵承轩的目光也似渗了冰,冷而锐利:“三岁的时候在幼稚园,你曾经在窗外看过我,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大学时我的毕业礼,你当时假意从礼堂外经过,我只见到你的背影。或许更多次你曾经在暗中注视过我,可是我并不知情。”

“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易志维的声音里不由透着疲倦,“我老了,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要你回来。”

“不如说,因为你没有别的儿子,而东瞿又需要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承轩!”

他语气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的关系。”

易志维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对易志维说:“我不会承认我与你的关系,正如你当年毫不犹豫地背弃大姐。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请你别再妄想。”

易志维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你在拒绝我的继承权!你在拒绝几百亿的财产!”

他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易先生,你习惯了用金钱与财富来获取这世上的一切,但对我而言,有很多东西,比金钱与财富都要重要得多。所以,我拒绝。”

他的每一个字都似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觉得害怕,你知道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之后,我更觉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现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我永远不会背叛大姐,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爱的人。这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永远也不会一样的地方。”

易志维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现在身负巨债,明天就会身败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时今日你确实赢得十分漂亮,我确实输得一塌糊涂。”他面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雨笼罩了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和着雨声,带着些微的凉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我就让你如意……”

赵承轩用力推开窗子,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写字台上的文件纸张哗哗地飞扬得满天满地,而他立在风中,如同一尊塑像,任凭狂风挟着冷雨卷进来,淋漓地飞溅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样的海……易志维整个人抢过去,“砰”一声按在玻璃上,终于将窗子关掉。可是却扶着玻璃,痛楚万分,咬牙坚持着,不肯弯下腰去,似乎整个人都被一柄无形的长剑刺透、剖裂开来。胸口的剧痛令他觉得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承轩望着他,一字一顿:“易先生,如果今时今日你不肯让我死,那么从此之后,我们再无关系。”

易志维只觉得无法呼吸,心口的剧痛越来越强烈,思维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在眼前分崩离析,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能听到身后的风声雨声,仿佛挟着雷霆万钧,向自己席卷而来,将自己整个人吞噬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