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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花阡陌不是没有想过,初尘梦呓中以那样悲伤痛苦的表情念到的央生会是怎样的人物。可能会是个书卷气十足,执卷笑谈的清雅书生;也可能是个冷静寡言,谋断有道的仕宦才俊;甚至可能就是个门第不高,却足够温柔体贴的普通儒商。她设想过各种可能,却还是没有料到眼前这种局面。

“央生”居然会是这么个娇生惯养的浑身都冒着富贵气息的白嫩水萝卜。她两手撑在桌前,俯视着坐在对面椅子上,一身绫罗绸缎、颈脖上挂着长命金锁、皮肤白嫩眼睛圆圆、还在用拳头揉眼睛、完全一副连孩子气都没褪尽的样子的呆呆青年,觉得这世界真是匪夷所思。

“你小字央生,对不对?”太祖开国后曾留有遗训,朱家子孙取名需带金木水火土为偏旁,这个宋妈妈说的小祖宗究竟是什么身份,大名是什么,花阡陌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个水萝卜怎么会和初尘有牵扯。

“水萝卜”果然停下了揉眼睛的动作,抬起头瞪大了眼看她,然后笑了起来:“哎?漂亮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阿鬟跟你讲过我吧?那阿鬟一定很喜欢你!”看上去就更孩子气了。

花阡陌扶额。

好久,她才开口道:“你和初尘、不、跟你说的阿鬟是什么关系?”

“我喜欢阿鬟啊!阿鬟也喜欢我……应该……喜欢吧?”水萝卜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到后面,却变得好像没什么底气了,语气也低落了下去,好像很委屈的样子,“……可是阿鬟都不想见我,好不容易找到她,她还躲着我……”

他低落了半晌,忽然又抬头看花阡陌,黑漆漆的眼睛水灵灵的,像兔子一样快哭出来了:“阿鬟她是在赌气么?一直不停在睡觉,我都等了三天了也没见她起床。她还在生我爹的气吗?可是我爹他不听我的啊!他还想把我关起来,我是骗了娘帮我才从家里跑出来的……”

这孩子明显是蜜罐里泡大的,生于富贵乡,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什么都不懂。

花阡陌并不答话。她倒是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初尘家中落难的内情。

初尘的父亲职微言轻,只是个地方不起眼的小官,却不知怎地得罪了当地的藩王,这才被害得发配充军,连女儿都被贬入了妓籍,从此低人一等不得翻身。

水萝卜口中的父亲是谁,显然一目了然。只是这上一辈的恩怨却波及到了下一辈人身上。她不知道皇室子孙为何会和地方小官的女儿有了这样一段交集和纠缠,也不知道初尘父亲的受难和他们的这段感情有没有关系。但是花阡陌知道的是,这么久以来,初尘一直绝口不提这个水萝卜的存在,却在梦魇的夜里哭泣着呼喊这个人的名字。

其实在她看来,在这件事上这么个天真单纯的水萝卜并没有做错什么,只可惜有时,太过简单天真本就是种错。

初尘的病、由他们父辈传递下来的恩怨,全都压在他们之间,如同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山,沉重无比。可这水萝卜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保持着这样简单直白且炽烈的感情。只有初尘一人背负着那些沉重的桎梏,苦痛挣扎,被压得渐渐无力支持。他是在逼她,她自己也在逼她。

所以才生无可恋么?

花阡陌静静看他半晌,眼神像是冷漠像是了然又像是怜悯,良久才开口,冷淡道:“你若还喜欢她,不想害死她,就该回去,不要再来找她了。”

水萝卜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他一脚踢开身后凳子,握紧了拳头,站起来倒是比她高个一头。对着她怒目而视,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般气势汹汹咆哮起来:“连你也是这样!我只是想陪着她,为什么你们都一副我想害她的样子?”

花阡陌丝毫没有被一只张牙舞爪的水萝卜吓住,微微点头:“你确实不会害她,但是你父亲就不一定了。”

“你知道什么!我辛辛苦苦来找她,守着她!就是为了阻止父亲害她!父亲只敢在我看不到她的时候动手,所以我才一直守着的。”他像是气愤到了极点,连脖子都梗红了,大喊,“可你们每个人都是一副我对她来说是洪水猛兽的样子,她不见我也就算了,连你们也一个个让我快点走,离她远点!你们不知道我找她找得多难么?我只是想她好好的啊!”

那最后一句话,几乎带上了哭腔,带着无尽凄凉,让一向天真不经事、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显出了几分悲剧和沧桑,也出乎了花阡陌的预料,微微愣在了那里。

“我知道你们嫌我不懂事嫌我太天真!确实,我什么都不懂。可我也在想尽办法!爹对不起她,我是拦不了爹对他们下手。我只能费尽心思买通爹的手下,不让他们按爹的吩咐去买凶对付他们父女!她要被打入贱籍,也是我去贿赂那些人,才让他们没有把她分到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我找了足足半年才找到她,还要随时躲着爹的人手不让他们把我抓回去!”他紧紧握着拳头,水灵灵的眸子闪闪发光,倒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继续嘶吼,仿佛一头困兽:“确实!我能为她做的很少,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但我也尽了全力在护她!你们不要用这种我只会添乱的眼光看我,我只是想看看她!是爹害了她,不是更该让我照顾好她,替爹赎罪么?”

所以他才会以一个堂堂贵公子的身份蹲在墙角守了这么多天么?为了用最简单的办法保护她?

花阡陌看着愤慨的水萝卜,有些感慨,心情微微复杂,良久才诚恳道:“……倒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一句道歉效果立竿见影,水萝卜抽了抽鼻子,立刻不再发火了,明明还余怒未消,将头扭去了一边,却还是勉强说了句:“没……没关系,你也是为她好,我不怪你。”说完,他回过身将刚才生气时踹倒到的椅子扶了起来,摆好,用袖子擦擦干净,重新又坐了回去。

倒是个好孩子。

所以初尘才会爱上他么?明明身在无情皇家,却这般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干净而纯粹,简单而直白。虽然他只能给你一点点,可那一点点也是他竭尽全力能给出的所有。

“小王爷?”

他整个人都缩在太师椅内,又揉起了脸,闷闷的声音传来:“……你叫我央生就好,听她们说阿鬟管你叫姐姐,你也不用这么客气待我了。”

真是个好孩子。

花阡陌低头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柔了表情和声音,尽力用最温和的方式让他明白:“好吧,央生。可是,现在在逼她的不止是你父亲,还有她自己啊!”

水萝卜抬起揉得水灵灵,还有些发红的眼睛眼巴巴看她。

花阡陌踌躇了一下,正头疼着怎么向这个单纯的水萝卜解释清楚,却没料到他却已经低下了头,语气带着失落和茫然,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你的意思我明白,阿鬟她自己应该也是不想见我的,毕竟我爹对她做了那种事。”

他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

花阡陌既感动又感慨,耳边又听到他继续道。

“……可我一定要守着她,我看不到的话,我担心爹又有机会害她。所以我只能躲在外面守着了。”

真让你继续这么守下去,只怕没事都会出事。

花阡陌无奈的又扶了扶额头,却不知该怎么和他讲,思来想去,只能摆出最认真诚恳的表情,对他道:“放心吧,阿鬟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即使是你爹,也不敢随便动风月无边阁的人。所以你应该回家去。”

水萝卜有些难以置信,抬眼看她,可她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并不像作假:“真的?”

“你的阿鬟唤我姐姐,我还会骗你不成?”花阡陌表情严肃,靠近他压低了声音,低语道:“你可知道风月无边阁后头真正的人是谁?”

她说得神秘,倒很像那么回事。央生忽然想起,本来阿鬟被发配时他买通过人,应该很容易就能知道阿鬟的具体去向,可是他却偏偏失去了消息,通过一路瞎找才寻到了这里。难道这就是风月无边阁背后之人的影响力么?想到这里,即便是单纯如他,也不由得有些心惊,语气紧张了起来:“是谁?”

花阡陌但笑不答,只用手指指了指北边方向。

他会意,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

花阡陌微笑:“可放心了?”

他耸拉着脑袋不答,还是强撑着不愿意离开。

“何况初尘不见你也确实不止是她不愿见你,而是她真的病了。”

他立刻抬起了头,大惊失色:“什么?什么病?她还好么?”

他竟不知初尘的情况么?花阡陌看着他那单纯的脸上紧张的表情,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花阡陌不理他的问题,慢条斯理继续说:“她病得很重,但是我们风月无边阁的药却不多,珍贵的药材什么的就更是没有。医她的病需要许多稀罕灵药和药方,我们根本拿不出来,但你在王府却可能弄得到……”

根本不需要任何继续的提示或要求,水萝卜立刻往门外跑。

“我立刻回家去,你们帮我照顾好阿鬟!告诉她,若是她原谅我了想见我了,说一声,我马上来看她!”

花阡陌没有答话,倒是一直躲在门后端着碗饭探头探脑的宋妈妈见事情解决,连忙追了出去,慌得大喊:“小王爷!慢点!吃完饭再回去啊!”

虽然懂点事情了,不过还是一样好骗呢!

花阡陌脸上难得闪过了一丝笑,却很快又沉了下去,想起初尘的情况,有些头疼,转身上了楼。

躺在病榻上的人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活像个死人。昏暗的光线下她眼下有着厚重的阴影,仿佛真的骷髅一般。花阡陌从被子下拿起她枯瘦得几乎和骷髅一样的手,紧紧握住。

“他已经回去了,会平安的。你可以放心,快点醒吧!”

床榻上的人依然沉睡着,没有回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