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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3:归宿_第二十二章 针锋相对

早间的茶馆刚刚上人,评弹艺人正在台口调弦,准备启齿开腔。

林小健选了僻静的一角示座,邵晓星气呼呼地坐下来,指着质问:说,这一年多你到哪去了?

林小健强笑着摇摇头,之后敲桌叫茶。

邵晓星今天真气坏了,自从他知道林小健可能会跟梅萍后,一直派人在这里监视,结果真叫他的人逮个正着。他还没从刚才的冲突中缓过来,继续激愤逼问:你在红梅别墅过夜,里面还有杜老四的手下出入,你怎么解释?

林小健淡淡地说:既然你叫人来监视,就应该知道我都做了什么!

邵晓星一拍桌子:混账!我就是要派人盯着你堵着你,怎么样?你和青红帮的人混在一处,听任那姓梅的摆布,根本就是忘记自己是洪门中人!

你错了。我不会受任何人的摆布和支配!

邵晓星愣了一下,拇指一伸:好!你牛皮!你硬气!我们把本事倾囊传授给你,天哥更是恨不得把月亮都摘给你,大家伙儿就是盼着成就你这个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的英雄豪杰。你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自然也没人管得了你再找新码头!

林小健噎了半天才开口:邵叔叔,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多不满。不管怎样,我还要替徐夫人解释一下,揭开我身世的另有其人,不是她!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她冒着危险把我救出上海……

邵晓星顿足大叫:你个糊涂蛋!姓梅的是钱朗的侄女,她当年一厢情愿看上你爹,你爹号称洪门第一杀手,快枪手法胜你十倍,不是被这个疯女人穷追不舍死缠滥打疏于防范,怎么会最终死于非命!

林小健当时就凝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他这一次才算彻底醒悟,原来梅萍和父亲也曾经有一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旧账,难怪她这样呵护他,疼爱他。他想清楚这些前因后果,不由感慨万千,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杀手,死得又那么早,却有这么多人在怀念他,而且把这些感情都倾注在他的身上,他却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珍惜。

茶博士问茶,林小健下意识地吩咐:要上好龙井,冲两遍再上!

这正是邵晓星独有的饮茶习好,邵晓星见他说得自然,不禁也动了情,复坐下来,苦口婆心:小健,你知道吗,天哥对你好,并不单单是因为你爹的缘故,你们爷俩是真的有缘!小时候,你到他怀里就从来不哭,五岁前睡觉都得和他在一个床上。天哥现在嘴上不说,他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他想你!他呕心沥血把你养这么大,他把心都掏给你了,他对你比对亲生儿子好一万倍。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他哪里有过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怎么这样犟种,现在还不回家?

林小健不由哽咽,再开口,声音竟是沙哑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邵晓星口气转硬:对!你长大了,翅膀硬了,阿叔是没有权力管你的事!可你还是洪门弟子,社团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大家需要你!

林小健目光闪烁,似有泪光。

邵晓星不愿意看他:我们正在酝酿重新安排社团的人事,趁这个当口你要是回来,从前的过失就一笔勾销!我保证,天哥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你回来,还可以重新当你的总经理!

总经理三个字,叫林小健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想起小康的话,也想起自己对弟弟的承诺。

茶博士奉茶,台上苏音乍起。林小健又恢复了淡然:邵叔叔,据我所知,你出狱已有两月,阿康出任总经理也近一年,还有一位精明能干的蒋阿姨,日前回到上海,正在义父身边辅助。社团中兴在望,也不缺人手!

邵晓星真是失望到了极点,他转头看着林小健,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回去了!社团你不管,连家也不回了?

林小健越说越冷:现在我姓林,常家与我不相干!常小健在一年前就已经死掉了。再说,我讲得很清楚,我并没有投靠任何人,你还要我……

邵晓星打断:少废话!你小子要敢认贼作父,走到天边我也要收拾你!再问一遍,你回不回去?

林小健沉闷地摇头,邵晓星扬手掀翻桌子:空有一身本事,叫陈阿水两刀就吓破了胆,算我看错了你,算天哥没养你,你就一辈子当缩头乌龟吧!

整个茶馆叫他喊静了,连台上的表演都停顿了,只有一根弦子的余音嗡嗡作响,似乎正在穿透人的太阳穴。

邵晓星带人愤然下楼,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林小健仍然坐着,溅了一身茶水,看到伙计跑过来,疲惫一指:收拾一下,全算我的账。叫他们接着唱!

台上又悠悠唱起来,人间疾苦一弦中。

林小健形孤影单,静静倾听,他平时不听评弹,今天却因为心事沉重得走不动,才听了进去。开始只觉得唱词委婉,音调绵长,渐渐地,听出是一段久远的情事。在这抑扬韵律之间,多少往事袭上心头——他记得邵叔叔喜听评弹,婶婶徐丽敏则喜西洋乐,他们夫妻和谐,却只有这一样不同;义父和婶婶谈得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因为她是蒋清女友的缘故吧;两个小妹冰雪可爱,她们都在教会女中读书,常常来公馆弹琴,每当那个时候,义父总是很惬意;现在她们都长大些了,应该弹得更好了吧……

记忆中的一切,原都是那样美好,林小健不禁潸然泪下。他坐在那里整整听完一个故事,想到了很多很多,他开始后悔昨夜对梅萍的指责,原来徐阿姨的确是心中有爱,只是她爱的不是他这个毛头小子,而是他的父亲!她一定爱得很深很深,所以才会把这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身上,而他却一再伤她的心……他又想起吴浩海,想起慕容倩,想起他应该向这位弟妹道

歉,不管她脾气如何乖戾,毕竟她是阿海的妻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要珍惜身边的每一份情意,至少在他离开上海前,他不想再有什么遗憾。

乐义饭店,离上海各业巨头会议还有半小时,吴浩海来到休息室。

大排的沙发中,形单影孤只坐着一个人。

吴浩海立正敬礼:局长,警卫队副队长吴浩海报告!

蒋经国正在思考中,闻声一惊,抬头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浩海,这一阵辛苦了,过来坐!

自从到戡建大队协助工作,吴浩海还是第一次和他的局长面对面单独相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局长有些孤独,和一个月前截然不同。他没有坐下,而是习惯地站在一边,尊敬道:局长,您瘦了。

蒋经国皱眉提问:浩海,你在上海出生、长大,应该了解这边平民百姓的心态。我问你,这里的老百姓到底需要什么?

要吴浩海高谈阔论经济,自然不在行,但这样简单的问题,他还是答得出:当然是柴米油盐针头线脑,生活必需品嘛!这儿的人很会生活,而且生活得很精致!

蒋经国点头:五百二十万人,上海市民的生活比中国哪里都讲究,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怨声载道,人人都说不满足。我们来上海搞经济改革,实际上也是民生主义的开端。离胜利才不过三年而已,我们现在还远远谈不上建设,只要维持人民最低的生活限度,使大家有饭吃就是目的。当年我在苏俄,吃不到肉是常事,而现在的上海,买不到香烟就算是不稳定!太注重享受,只能助长投机、囤积和剥削,现在是战时,勤俭建国才是根本,总统一再强调,前方生活士兵化,后方生活平民化,为什么我们就是做不到呢?

吴浩海脸红了,他想昨天那顿西餐,这显然与领袖的精神格格不入。他继而结巴起来:局……局长,上海人是有享受的……恶习,因为号称东方巴黎嘛!

看到蒋经国点头,他流利了许多:现在的问题是物资实在紧张,别说肉,小菜场里连菜都见不到。

蒋经国眉间出现了深思的皱纹:为了扑灭黑市,我们连日伪时期没收的物资都上市了,可还是换不回那些游资,我就是不明白,上海人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把这些物资买回家去囤积起来,做什么用呢?

这显然不是吴浩海能答上来的了,他想起了昨天在西餐厅的谈话,不由问道:局长,是不是经济改革有两种人不能碰?

蒋经国来了兴致,鼓励道:哦?你说说看,哪两种人?

吴浩海冲口而出:一种是前方的军人,一种是江浙的财阀。

蒋经国眼神暗了一下,似有所触。

吴浩海又道:局长,现在报上的言论很消极,和八月份不一样。是不是因为特权经济占据了绝对优势,和我们明争暗斗,嗯……此消彼长?

蒋经国惊讶地抬起眉毛。吴浩海下定决心把疑问和盘托出:您不敢动那些财阀,是因为他们从历史上就是政府经济的实力保证和后盾,您没法痛下决心向他们开刀?

蒋经国已经满面讶色:吴浩海,这话可不像出自你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谁讲的?

吴浩海低下头:是我的一个朋友讲的。

朋友?做什么的?

他暂时没有工作,正准备投考公派留学生。

蒋经国突生感慨:如果连年轻人都能看清楚这些,是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吴浩海看看表:局长,时间到了!

蒋经国站起来整装,又变得精神抖擞,健步向会场走过去。他边走边道:有机会的话,我要见一见你这位小朋友!

杜月笙意外出现,在会场上引起一阵骚动。

不少人都带些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黑帮大亨,他消瘦的面孔、带了红丝的眼睛让人联想起失眠和多梦,萎靡的神情、颓废的坐姿让人联想到他的烟瘾,他显出了从来没有的疲老之态,他倚重的四儿子,已经整整关了一个月了。

会场上,一直是蒋督导员在唱独角戏,他充电般慷慨激昂,手势频频而起,话语滔滔不绝。他的愤怒像飓风一样掠过全场。他痛斥游资,他要制止上海人贪得无厌的购买欲,要不然,从外埠调集再多的生活物资,在上海五百二十万人口中,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就像他对吴浩海所言,他要上海人再度掀起勤俭建国的新生活运动,这个运动由来已久,来源于他的总统父亲与继母,他现在深深觉得,在战时倡导这项运动的必要性和紧迫感。

讲话结束,全场静寂。杜月笙咳嗽一声,第一个举起了手,被获准发言后,缓缓站起,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声音喑哑:犬子的交易所违规犯戒,一是他咎由自取,二是我疏于管教。我已经多次表态,不会再保他,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今天蒋督导员的话,振聋发聩,深感国民政府这次经济改革决心之大,真是民众之幸、国家之幸。作为老上海,我也觉得现在的情况确实不正常,很不正常!我虽老朽,也要为经济改革出一臂之力,为督导员提供情况。据我所知,茂名南路长乐路口的英商利喴车行、大连路27号虹桥路仓库这两处地方囤积的物资,堪称上海之最……

蒋经国注意地听着,手已经指向身后,进而头也侧过来,王升皱着眉头,轻轻摇着头,示意这些地址不在掌握之中。会场上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杜月笙对这样的效应显然还不满意,笑笑又扔下一颗炸弹:不用查了,这两处仓库都属于扬子建业有限公司!

王升和吴浩海得面面相觑,蒋经国身子动了一下,和杜月笙四目相交。

两双相差了二十几岁的眼睛,年轻的一个清澈中带了洞悉

,似乎在讲:老狐狸,你忍得太久,今天总算是露出了尾巴!你明端孔家,暗保你的儿子,矛头却是直指我的经济改革,这一招后发制人,够狠够辣!

老的一个混浊且讳莫如深,似乎在讲:你们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同气连枝,才是中国最大的经济老虎!我当年帮你老子在上海滩打江山,捧了你们蒋家这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个小毛孩子一上来就翻脸不认人,莫怪我无情!

他们对峙着,一时间似乎交换了无数言语,谁也不肯退让。最后,还是杜月笙先开口:我知道督导员事务繁忙,也许不便前往,杜某愿意为经济警察大队带路,顺便也邀请在场的诸位一同去开开眼界,看一看什么叫作真正的囤积居奇,扰乱市场!

全场震动,目光全集中到蒋经国一人身上,吴浩海一时间觉得呼吸都急迫了,他没有想到,刚才休息室中的一番对话,这么快就得到了应验。他期待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期待的究竟是什么!

蒋经国一字一句:情况属实,立即查封!

杜月笙笑着落座,腰板挺直,扬眉吐气。

吴浩海也长出了一口气,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为他的领袖自豪。当王升叫到他的名字时,他挺胸应了一声是,声震全场。

孔令俊公馆。

慕容倩慵懒地躺在床上,一夜欢娱,只是为了率性地报复,日上三竿,她的眼睛被阳光刺痛。

门开了,他推门而入,黑色燕尾服,白色衬衣,花样的袋帕,温文俊逸,深情款款,自始至终未说话,她却知道他来做什么,她兴奋而骄傲地起身,看见自己身上的白色婚纱,记得还有一双漂亮的鞋子,穿上它,就是他的新娘了。孔二傲慢地笑着,把那双人人称羡的水晶鞋送到她手上,她心花怒放,捧起那双晶莹剔透的鞋子。鞋子里,清晰地看到了吴浩海的身影,他真心诚意地责备她:阿倩,阿健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跟他为什么不早说?

精美的花环挂上了颈中,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她幸福又矜持地套上那双美丽的鞋。突然,她发现,她的脚有些丑陋,这是小时候那双在海边风吹日晒的脚,它习惯了赤足奔跑在沙滩上,并不习惯穿这样华丽的鞋子,接着,她感到威压急迫,抬起头,是梅姐森森的目光:你不配!不配!

她缩成一团:梅姐不要,不要!

梅姐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慕容倩绝望之极,闭上眼睛心道:死了吧,就这样死了吧!

电话铃把她惊醒。她没有死,这样的梦她经常做,只不过场景不同,情节相仿,她迷糊着在现实与梦境中挣扎,终于想清楚这梦的出处——昨夜孔二小姐对她讲,徐梅萍本来也来了,却在大门外见到了干儿子,她知道那一定是他,他一定是追她而来!她悔不堪言,却再也抽身不得,只能在这里度过浑浑噩噩的一夜。

是的,她是孔二小姐的秘书兼情妇,这在嘉陵公司的总部已是半公开的秘密。

离乐义饭店的巨头会议仅仅四十分钟,电话已经到了孔二小姐的私宅,还在床上的孔令俊对了电话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扬飞了手边所有的东西,包括枕边人身上的被子。慕容倩一惊而起,冷汗涔涔,见她的董事长已经摔了电话,大声咒骂:妈的,杜月笙这个老王八蛋!平时和爹地称兄道弟,点头哈腰,到了关键时候,竟然把我们卖出去,告诉姨妈整死他!

她发泄一通,目光转向慕容倩:打虎队带人查封了我大哥的仓库!我大哥说,这两处仓库囤积的物资没人知道,一下连窝给端了,肯定是出了内鬼!要是知道是谁泄的底,非撕碎了他不可!

她咬牙切齿,状极凶狠,吓得慕容倩困意全消。

孔令俊把衣服甩给她:跟我到公司去,我们的仓库也要防范,免得和大哥一起遭殃。这个督导员表哥可是面冷心黑,一向不买我的账!

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晒得发亮,吴浩海黑铁塔般站在道路正中,身后士兵站成品字形。他一马当先,伸手拦截一部黑色的奥斯汀轿车。

这部车的车牌上,有极其醒目的三个“7”,正是上海滩人人皆知的孔令侃座车。

汽车停在吴浩海身前一米处,司机将头伸出来,极不耐烦:查我们的车,你不想活了!

吴浩海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强行拉开车门。后座上,只有一个男子,略显惊讶斜视着他。吴浩海事先见了照片,已认定这就是要抓捕的大老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心中热血沸腾地想着这句话,抑制着激动自豪道:孔先生,等你多时了。我是戡建大队吴浩海,你被控囤积居奇,扰乱市场,请跟我们走!

车内一片沉默,无声无息中马达刺耳地响了起来。吴浩海吃了一惊,他想过这个豪门公子会质问会激愤,会不情愿下车跟他走,可是就是没想到他会来硬的。他低头探看,迎面一支黑亮的勃朗宁,一双戏谑的眼睛。车子猛地开动起来,把正前方的两个士兵撞飞出去,等吴浩海意识到是持枪拒捕,刚要闪开,人已经被带了出去。

奥斯汀拖着一名英勇的军人狂放地冲出重围,疾驰在上海大街上。孔令侃在车内始终未置一词,只是冷冷地用枪对着吴浩海的头。吴浩海抽枪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高喊:停车!快停车!

行至第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左右来回打方向盘,吴浩海只觉得手一松,人腾云驾雾般飞出车子,重重地摔上路面。他肯定自己听到了笑声,那是从车内发出的狂笑。

人有时候真会涉入同一条河流!吴浩海的记忆中,突然显现闸北警局门前遇刺的一幕,也是这种恶棍的嘴脸,也是这种肆无忌惮的笑声,他也同样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