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是一个美好的年华，不过对于谨子而言，那是噩梦。
那年的死亡恐惧和之后五年生死徘徊的疲惫深植谨子内心，让谨子怕死，十分怕死。
那是这个国家欠谨子这一代年轻生灵的帐，那是直到现在还没被还清的怨念。
“队长，你说我们打完仗之后能过得好点吗？”
“肯定可以的，圣上如此英明，大家又一起度过这艰苦的年代，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变得很美好。”
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变得很美好……
可惜说这句话的人，死了。而听这句话的人也活的十分一般，美好？哪来的美好？
是那些躲在后面的生灵过得美好，是那些走后门，有大关系的生灵过得美好，是那些有脑子，黑心搞钱发达的人过得美好！是那些欺世盗名，坑蒙拐骗的大人过得美好！死的是我们！！
所以谨子怕死，只要活着那就挣了。和他一样的那些人死了，而他还活着，带着对这个国家的怨念、无谓，做着榨取民众血汗的狱卒，如此卑微肮脏地活着。
现在的战士津贴多好呀，但是也就是现在而已，人都死了，还能补得了什么？纪念活动一年又一年，烈士家属补贴涨了又涨，如此光明，然而事实呢？群众生产的物品不会任政府肆意榨取，钱的发行量一直都被密切关注着，他们谨小慎微地提防那蛇蝎般的通货膨胀，所以经济背景下，大部分烈士家属和后代能由这个身份得到的，不算多，毕竟基数大，而能得到多的，好的，完美背景的，都是有路子的。
谨子是看清太多，所以才没心。
逃出来之后，谨子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往外跑，压根就没想过妃以姒会怎样，她死她的事，自己能过得好好的就行。
这就是谨子，为了活命不顾一切的谨子。
毫无人格底线。
不过或许真是上天注定，没心的人总容易被天收。
砰！
熟悉的枪声在这片湿地响起，带着空旷感。
谨子下意识的撇头，带动身体偏转倒地。不过子弹没从谨子身边射过，而是在谨子上空击中一棵大树的树枝，随即树枝下坠，砸中倒在地上的谨子。
咚，头好痛。
谨子捂着头，不敢出声，小心谨慎地爬行，心跳又在加速，怦怦的声响滋养着越来越深的恐惧感。不过在此时释放自己的心情是最好的时机，面对对手的时候，心境必须平静，得控制好，不然处境会更糟糕。
踏！
水溅的声音从谨子耳边响起，带着草叶碎裂声，惊得谨子心跳骤停，宛若绷紧的弦，一拉就断。
谨子十分僵硬地抬头，甚至不敢有太过刺激对方的举动，视野内，一个在光影下的生灵低头看着自己，宛若审视蝼蚁。
“变得这么慌不着路，意志不清了呀？谨子。”
很熟悉的声音，十分熟悉，熟悉得让谨子松了下心弦。
谨子再抬高点头，却还是不敢起身，眯着眼看清一些。
“连长？”
看着谨子的生灵仰头，望着天空，嘴角留着一丝细微的笑意，“一开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运气呀。”
谨子没有因此起身，依旧小心谨慎地用余光观察着。刚才是连长开的枪，对应此时此地，无论他什么身份，谨子都确定不会对自己有多大好处。
“你这一点谨慎还是一如既往，就像你名字一样。”
“连长你怎么在这里？我来大妖林这边游玩突然被那边的大爆炸给吓了一跳就自己脱离队伍逃命，你怎么在这？”
连长摇头，“你还装，我用音波炮的时候你居然看不出来，实在是寒了我这有着多年队友情谊的心呀。”
谨子目光一凝，什么都清楚了。
“还是老样子，那么的聪明，就是没心这点坏习惯还没改掉，清神谷谷主那么漂亮的女儿你都丢，浪费机缘，而且这么对待被你忽悠过来的女孩，也没点人性。”
连长平和地看着谨子，语气不紧不慢地说道。
“连长，我们认识多久了，我又怎么会没点人性，到现在我还想念着你和以前的队友。”
“念想着他们怎么死的才对吧。为了看清楚一些事，所以你记挂着他们，去关注他们，所以才说你没心。你一直都这样，自己一个人，不过没心也好，没心也好……没心，所以你还活着，对呀，你还活着。”
连长的语气很轻，轻得就像回到过去，回到安抚战士下属的那个时候那个样子。
谨子看着说这些话的连长，突然间有种眼肿感，不多，却很清晰。
对呀，自己还活着，而他们，已经死了。
那些死去的亡魂啊，还有活着的鬼魂记挂着你们，关心你们，会为你们伤心痛苦，会因此悲痛。
你们会安息了吗？
多久没这样了呢？这种人情感。
所以谨子没再装疯卖傻，没再做小人。
“你呢？你为什么帮皇室？！”
谨子很直接，十分直接地问道，和连长生死作战这么多年，其实大家都十分清楚彼此。
谨子是一个很能猜，又自信到自负这种程度，无可救药、自以为是的人。
而连长，谨子相信得知那些情况的他，不仅没变，还会比以前更加的有责任心。
“我呀……”连长再次抬头看天，吐气，像是在整理思绪。
“你不急吗？”
“不急，不碍大事，能见到你，是我的救赎啊。”
很平淡的语气，但是配上连长此时看天的眼神，谨子的感触更深。
谨子是没心，但不代表不能感受想象有心是怎样的。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很久以前的东西。”
“东西？值得你再次站在那种东西旁边？”
对的，东西，那种东西旁边。
“值得。”
此时看着谨子的连长是那般的干净坚定，宛若曾经。
所以谨子嗤声呵气，“呵，值得……”
连长再次悲伤起来，“对，值得，就像以前。”
“所以那些呆子们死了。”
“对。”仅仅一个字，却像是把连长的全部力气给耗尽一般，就算面对着刚才那些强大对手，连长也未曾如此无力过。
“你回去做什么？”
谨子也不急了，此时此刻的交谈简直是救赎，是对谨子多年独自一人因怨恨而无情的救赎。
“怎么了？感兴趣了？”连长却不急着回答，带着点笑意反问道。
谨子本想下意识地摇头，但认真的过了下脑袋后，点头了，“那些鬼也想知道。”
这是一句诛心的话。
连长那一抹笑意因此而僵住，氛围慢慢沉寂起来。
……
“我恨。”
这是连长沉默几分钟之后的回答，谨子当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恨？你能比我们恨？是谁？让我们去信仰。是谁？给了我们信心却什么都无能为力！当年那些人死了多少，仅仅第一波攻势就死了多少，你说呀！”
沙哑的尖锐声刺破了谨子多年来抑制情感的封喉。
无论以前做什么，谨子都只从自己的得失出发，不会无偿付出，付出就为了回报。例如曾经丢钱给某个瞎子，那是为了安抚自己太感慨感叹的内心，那时候自己需要平静。
而此时不同，此时的谨子就像一个连同他人索债的鬼魂，死死地盯着连长。
连长沉默着，没有一句回答。
“被卖了我们认了，可是接下来呢？五年呀！仅仅第一年就走了多少个兄弟？你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吗？你知道五年来我怎么咬牙忍耐那些伤疾的吗？你知道我去医院拿出伤兵证得有多难才能得到一点高级点的好药吗？你知道我就算拿着不错的工资去消费，只要被知道是当着狱卒的时候别人是怎么看我的吗？我除了听话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了呀！”
足足十分钟的沉寂之后，闭着眼忍受谨子的呵斥的连长继续之前那些话，不过那种语气，那种不对调的话，简直让谨子想笑，“但那时候，那样的形势下，那是最佳的战术选择。他们那一群人，无论是装备还是整体的个人平均实力都比我们强，谨子你也是清楚的吧……为了大义而牺牲，值得我们去骄傲。曾经，我们炎黄持有过这样的内心，而如今大琴死了那种情感，需要改革，对，需要革命。”
逃避，畏缩，自圆其词的牵强理由，无力的心虚，宛若抓住虚无的救命稻草一般的自欺欺人，甚至连看谨子一眼都不敢。
“连长，你。”
谨子本想嗤笑几声的，不过连长喃喃细语，逐渐加强的声音打断了谨子的话，“我们需要革命，我们需要，不会错的，以前我们都没错误地付出，我们的付出必须要有结果！”
咬牙切齿，闷心呐喊，宛若独狼的最后一次狩猎，在死亡面前最后挣扎的呜鸣。
“结果呀？”谨子的语气变柔和了，“看来连长你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说真的，最后的两人，谨子不想连长在悲哀中死去，宽恕他，也宽恕自己。
“对的，要有结果，谨子，我们要得到结果，他们不能白死！”
这句话压抑在心底多久了，终于说出来了。
“如果队长还活着，看到此时此刻的连长，一定会很欣慰。”谨子放下先前的激愤，轻轻说道。
老队？连长默念着，记忆仿若在回溯，那一幅幅的画面如此的真实，让他内心荡起的涟漪连绵不绝。
“若是有机会，我想买一处田地，远离迷欲内心的喧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吐出一口气，连长取出一把狙击枪，轻柔地抚摸着枪上的纹路，尤其那一个猎鹰般近乎漆黑的眼瞳。
“狙击手，军功极高标配，‘鹰眼之光’眼纹，这个眼纹是哪个级别来着？”
“还差十一名高等军官的命就是纯黑的了。”
“纯黑呀，明明是光，却是漆黑一片，战场上猎取生命的魔鬼。不过可惜，最后被魔鬼黑吃黑。”
再次沉默，直到一会儿后，连长看着谨子，很慎重地看着，“谨子，一起去得回我们那么多生命未得到的结果吧。”
谨子摇头，“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段了。”
连长愣了愣，而后笑了，带着遗憾和开怀，遗憾不能再和谨子一起并肩作战，但也对谨子忘却过去的心态感到开怀。
怨鬼，真的不好受，虽然连长愿意用一生去承受那份怨念，一直做这个怨鬼直至怨解，但是真的很……难受。
“其实，那时候你做得足够好了。”
连长眼睛睁得大了些，怔怔看着谨子，而后摇头，“但是战后不够啊，一年啊，仅仅只是最初的一年……所以他们的死不能什么都没能得到。我看到过大琴的开朝过去，包括神龙氏时期的一些时光碎散光影，那年代的荣光，是我们那时候的梦。”
有光的地方本就会有黑暗，看开了就好，而连长你还是放不下对这个国的爱恋。
所以你才会宽恕这个祖国。
谨子点头，这些对自己而言，已经毫无所谓，不过连长很看重，能找到了继续下去的理由就好，自己就不要再戳别人痛处了。
连长静静地发怔一下，而后从指尖凝聚一滴流淌着光影景象的水滴，金黄色泽是如此的美丽。
“我没猜错的话，这滴液体是神龙氏的血，而且还是最精纯的干细胞血浆。”
连长说着，看着依旧没太大反应的谨子，笑得很放松。
“我没有将这东西展示过，黑水玄珠是妖立城城主夺得的，但是却在我手上出现了这血浆，信仰的共鸣……让我得到了它。”
说到这，连长带着点伤感，信仰这个词从来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但是却是他最美的梦。
“这给你。”连长看着谨子，很认真慎重地说道。
谨子看着这血浆，摇头，“怀璧其罪。”
“放心，没人知道的。”
“有鬼知道。”
“呵，反正我早就是死鬼了，自己把这记忆给抹了就是。”
彻底抹去一些记忆，对于修为高到一定程度的修炼者来说，元神精神的负担会很重，在脑内和元神固化的记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抹除的，而修为不够的更是会状态十分不佳。
所以绝大部分没这个手段的生灵消除记忆都会留下一些隐患。
谨子抬头，看着一脸和煦的连长，“你到这个层次了吗？”
“你知道哪个层次？”
“我就说说，装装样子嘛。”
连长摇头无奈，一指将那水滴弹进谨子眉心，没入谨子的元神之中。
随即，谨子陷入晕迷，一幅幅惊天动地的画面呈现，一段段可歌可泣的心念心思涌出，哀哀山河，故土难回，悲悲我心，族运难维……
在这悲壮感伤的洪流里，谨子没有迷失，这对谨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谨子，没心。
再激动人心，悲壮的场面，也无法再给谨子的内心添加太大的波澜，那些光影中为族为国而呐喊献身的生灵，他们的情感注定是传达不到谨子的内心的。
谨子醒来的时候，连长还在，不过身处的地方已经换成一棵巨树之上十分适合狙击观察的地点。
是怕自己被野兽吃了吧，谨子笑了笑，有点感伤。
被野兽吃了？以前真的很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战场的饥荒是恐怖的。
看到谨子醒了过来，连长向外看了看，再回过头来看着谨子，“离这远点，你没心没肺的，最能自保吧。”
说完，连长便跃身而下，朝沼泽地而去。
谨子没目送连长，只是抬头看天，发着呆。
我们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被出卖，被利用，还忍着，死死挣扎，为了什么？
为了活得好点呀。
这是谨子在那年之后，空荡荡地活着，满脑子混乱却死死地拽着，微弱而清晰地思索出来的答案，最重要的答案。
谨子想起以前和一群战友围着篝火热着干粮的时光，想起他们的笑容，即便没了相貌，但是那些希望，那些快乐，那些憧憬，谨子记忆犹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