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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四节

不知是天意还是偶然,自当初帝少景在封禅一役中惨败而还后,帝京的天空便再也没有放晴过,时雨时雪,或者便是灰沉沉的云层密聚着,盖压在帝京的上空,街头巷尾的肆井之民虽然不知天下大势,不懂气数更替,却也都在心中各各存了些阴翳,很不舒服,有些年岁久些,见过世面的老人,更是每每看着天空摇头叹息,虽碍于这是天子脚下,没人敢说些违禁丧气的话语,但那种阴沉压抑的感觉,却到底还是随着这一摇一叹潜入了遍城百姓心中。。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卄八午后,上午本已有了些放晴意思,但过午之后,天空却又渐渐阴沉,一片似铁彤云中,有扑扑梭梭的雪花落下,但终究时节已渐入春,地气已暖,雪花渐落渐融,雨雪交加,粘粘乎乎的摔在屋顶地上,弄得地上泥泞一片,走起路来举步维艰,只有那些大家豪门凛然无惧,依旧是鲜衣怒马赤驷车的横行街里,轮蹄过处泥横飞,自又换得许多苦叹暗骂。

天,又阴了

自搬了张大椅子坐到德合殿的檐下,帝少景边轻轻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边自右手边取起犹还热气蒸腾的贡茗抿了一口,微微的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头,自檐间缓垂急落的若续雨帘中看向已灰蒙蒙了不知多久的天空。

此茶虽为极品,却系去岁所贡,此水虽出名泉,却为前日所汲,入口之际,便没了那份子沁人心肺,使人腋下生风,飘然欲去的清香高味。

冬日原无新茶,但大正王朝所辖土地东南西北皆有万里,南部的松明诸州地气湿热,终年不见冰雪,春来甚早,旬前便已有新茶吐芽,本来朝廷制度,自有万里驿骑贡新茶,但近来南方春雨霏霏,竟至洪灾,数条大路皆为大水而断,驿路受阻,原定于昨日送至的新茶便未能克期,至于烹茶所用泉水,一向取自西城外玉泉,但近日来雨雪连绵,土石动摇,终于昨日山石崩陷,污了泉水,虽然泉眼未损,长久必定无碍,但三五日间,却是无净水可取。

默默举杯,又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帝少景将茶杯慢慢放回搭手椅上,缓声道:牧风么进来吧。

儿臣遵旨。

温和而从容的语声中,一名白衣青年自德合殿外转入,肃容正步而行,其态俨俨,虽处雨雪交加,却若沐春风,走得从容自若,不疾不徐,半点瑟缩之色也无,在一个礼字上当真是丁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

帝少景第三子,帝牧风,时年一十九岁,尚无职封,一向就读翰林院中,谙诗画,能解经史,文声颇著。

行至帝少景身前五步处,帝牧风站住脚步。

此地尚在檐外,雨雪交作不休,帝牧风却是若无其事,恭声道:儿臣参见父皇。说着已一提衣襟,跪了下去。

帝少景以手托颌,注视着他,并不说话。

风忽急,雨水渐大,呼啸成千万水线,被乱风吹动,扯织成灰暗掺着晶莹的大幕,劈头劈脸的乱盖下来,帝牧风默默跪伏,不一时便已衣服尽湿,肩头却仍然挺的笔直,并无一丝颤动。

须翌,雨水渐小,天边乌云晃动,隐约现出几片晴空,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牧风,朕意欲将六营八卫禁军尽都裁撤,你有何见解

他这几句说话,竟如晴空中响了个霹雳,一直也如托天地,恬然自若的帝牧风竟然失色而起,惊声道:父皇,您说什么

所谓禁军,乃是护卫帝京,驻于帝京四周的御林精兵的统称,由于乃是帝者所能直接掌握,同时也是离帝者最近的部队,故人比之为榻侧太阿,不可倒持以喻其重,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各有一套方法制度来保证其之实力及忠诚,开京赵家开国先祖便是禁卫军大将,得部下拥戴而取御寰,故于此道更加重视,甫一建基,便迫不及待将原禁军大将尽去兵权,又将禁军划作六营,分守帝京内外,是为冲锋,陷阵,骁骑,护军,健锐,射声六营,各辖兵数万,分守帝京内外,后来犹觉不安,遂又另设八卫军,内三外五,是为左右亲卫,左右羽卫,左右勋卫这内三卫以及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这外五卫,各有数千编制,内三卫守护帝宫,外五卫拱卫京畿,六营禁军仍驻帝京,但编制已削去甚多,合不过数万军士,地位也降至八卫之下,但装备之精,操练之严,军士之强,仍远远胜于地方驻军。虽然后来又建有帝京将军衙门,也辖有约两万军马,但长久制度已成,衙门所领军马质量比诸上述两军那是差出许多,亦远不若两军将领所蒙的信重依赖。

数百年来,六营禁军及八卫军两支部队相互牵制,也相互扶助,一向都是开京赵家掌握帝京,威慑四野的掌中利器,如今天下动摇,四野蠢动,便帝京当中也是一日数惊,更有八方谍间交汇,正是当示武天下,烁其锋刃的时候,帝少景却忽然说要将两军尽裁,帝牧风自然大惊失色,一时竟连君臣父子之礼亦都失持。

见他这样,帝少景只冷冷一笑,道:吾儿失仪了。

帝牧风身子一震,忙又翻身跪倒,道:儿臣死罪。

帝少景摆摆手,淡淡道:赦你无罪。

又道:六营八卫之制成久开国先祖,由来已久,与今时世已不合用,如今天下将乱,孙无法跃跃于北,太平道阴窥在南,若再不有所反应,俟到天下大乱,贼军迫入桑韩之境,那时便拥百万雄师,又有何用

又缓声道:吾意,将六营禁军撤并,合为一旅,名为天策军,再将羽,勋两卫合入外五卫,亦作一军,名为神武军,两军中各设校尉四人,代掌军事,却无遣使之权。

以吾度算,成军同时,亦应有所增补,纵仓卒不便,但长久之计,两军可各定十万军员,现下裁并一番,亦当各有六七万精兵悍卒,以驱前敌,可济韩芹之急。

两军之上,设卫将军一人,尽握两军权柄,八校尉只尊其一人之命,不受兵部号令。

说着话,帝少景将眼睛抬起,在帝牧风身上慢慢打量,停了一会,终于说出了那句令帝牧风心胆俱裂的话。

而,堪任此职者,除吾儿你外,更有何人能当

父皇

惊呼着,帝牧风磕首入地,竟迸出血来

儿臣深感父皇重托,但儿臣一向好文淡武,不长兵事,恐误国家之事,二哥武艺精强,娴于兵略,深孚军中之望,何不使其当此大任

帝少景微微颔首,道:能知举贤,很好。

又道:你莫要多疑,也莫要再躲,如今国家危难,为父又身体如此,你们再不代为父分担,为父怕便快撑不下去了。说是吭吭的又咳了几声,神色已有些疲惫。

他口气虽然温和,其中意思已颇不善,如多疑,再躲云云,听在精熟史册的帝牧风耳中,那有不大汗淋漓的道理忙又不住顿首,却已不敢说话。

帝少景苦笑一下,道:莫磕了,起来吧。帝牧风答应着谢恩而起,帝少景又温颜道:雨大了,来檐下避避罢。待帝牧风入至檐下,侍至身前,方执住他一只左手,叹道:朕非神仙,这万里江山总有托付于人的一天哪。

帝牧风身子一颤,不敢接话,却喜帝少景又怔怔叹道:你莫再想了,你二哥已受了我的面命,起程离京去做些事情,所以这几天你才没见着他,他回来后当然我还另有任命,那时替你下来也未可知,所以你只管好好去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帝牧风深深呼吸一口,又跪倒在地,恭声道:儿臣接旨。

帝少景面现微笑,抚其头顶,道:很好。

帝牧风恭声道:请父皇示下八校尉的人选。

帝少景点点头,却道:原来的一干老人,已为朝廷辛苦多年,朕的意思,是当有所酬报,此番组军,不久将有血战,便莫教他们再提着脑袋去玩命了,至于如何任用吗只一条,许升不许降,你可以与几位大人商议一下,拟个方略我看。

方又道:王剑儿,毕铁篙两个已在禁军为将多年,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朕一直有意大用,此适其时,黑齿常之,海狗,葛毛仲三个内附已久,一直小心谨慎,不结朝臣,很是不错,亦可以重用,至于余下的他看看帝牧风,笑道:你的手下,朕不好全都替你主张,你自己定罢。

他一边说话,帝牧风心中已是掂量一番:王毕二人分别起于草莽行伍,并无世家背景,乃是帝少景龙潜时的附藩之卒,黑齿常之等三人则都是内附夷将,并非夏种,一向亦与朝中诸臣没有多少往来,将五人与原本都统六营八卫的诸将出身来历一作对比,已明其中深意。

帝少景已疑刘孙诸姓

这一惊非同小可帝牧风心中一颤,却不敢来,肚里盘算,含笑说道:儿臣却真不知道军中有什么了得新秀可以带兵,哦,现在署点着帝京将军衙门的那个曹文远曹将军听说颇有治军之能,何不索性将他调入神策军,领带原先的冲锋,陷阵营内老卒,左右他们平日里一向都在一处操练的正说时,忽地心中一惊,自知失言,却喜他素有急智,顺口便又道:另外,前次儿臣曾随父皇阅武西郊,见到右千牛卫的那位恽将军很是了得,似乎也很得军心,不知平日考绩如何,能否大用一边心中已在暗自祈神。

那恽将军名唤恽至,乃是刘宗亮心腹门生,朝中无人不知。

帝少景果愣了一下,微显失望,便摆手道:将者国之存亡,不可以这么轻易定的,你既然不清楚,便花点时间想想再定好了。

又道:你去吧。

帝牧风暗呼侥幸,谢恩而退,将去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止步禀道:回父皇,儿臣尚有一事欲询。

帝少景淡淡道:八尉职守定后,朕便盼你能统军东去,予孙无法些苦头吃吃。

帝牧风顿了一下,又道:然则帝京却交谁人看守

要知帝京天下之心,非同小可,虽然冰火九重天各有惊世技艺,但要抚定京中人心,缉察出入行人,却怎也不会强过几队训练有素的精干军士。

帝少景微笑道:问的好。

三日前,朕已传旨南疆,教你二叔引九道军马还朝,先锋军马乃是以行军神速著称的越骑军,料来两旬可抵帝京,那时神武天策两军也该已经编列完毕,正可以出征北向了。

帝牧风悚然道:五叔要回来了见帝少景微微点头,便拜伏道:父皇庙算万里,儿臣愚不能及,深感惭愧。方起身辞去,帝少景却又道:且住。帝牧风便应声站住,转身道:儿臣在。

帝少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慢声道:听几位太学博士说,你精通经史,在古易龟筮上也很有些造诣,可否为朕卜上一卦,算一算此番成败

帝牧风面色一变,拜于地下道:易者缥缈事,龟筮五分虚,可以参用,不能决疑,值此时世,儿臣不敢妄言而乱父皇之心,请准儿臣抗旨。

帝少景皱眉道:朕赦你无罪,说罢。声音已有些不悦。

帝牧风起身再拜,道:儿臣遵旨。便默默闭目,沉吟一时,徐徐开目道:回父皇,却是个吉卦。

雨雪淋怫,是水在天上,此地高据,乃艮山之相,是艮下坎上,谓之蹇也,利西南,不利东北,王臣蹇蹇,可以正邦,以此观之,孙无法逆据东北,必无其幸,王师此去必功。

看看帝少景面色,又道:儿臣先已有言,易者缥缈事,不可尽依,望父皇莫因儿臣妄语而有轻敌之意,便是儿臣福气。

帝少景沉吟一下,阴阴的挥手道:你去吧。面上却是无怒无喜,似泥胎土铸的一般。

似于帝牧风自德合殿的离去同时,雨雪也渐渐停散,天空中竟奇迹的渗出了一丝阳光,虽然稍纵即逝,但对已近月不见天日的帝京百姓来说,却仍是值得欢喜的事情,至少,对于害怕争斗的混乱的他们来说,这就似是一种征兆,一种可以让他们安心,让他们放心的征兆,不一时间,已有许多百姓涌上街头,对着天空开始指指点点。

同一时间,德合殿间,那手拥天下,却也因此而要注定孤独的帝者动了一下身子,默默的啜饮下了已然冷掉的苦茶。

老朋友对我这个儿子,你怎么看

他很聪明。

温和的话声中,一直立身殿中的人缓步走出,却未至檐下而至,侧着身立在门后,自殿门看进去,并没法瞧见他的面孔。

聪明是吗

微微的挑了挑眉头,帝少景徐声道:那,你不也是精于易卜的么可能为我卜上一卦

那人淡淡道:可以。

坎水在天,乾元在殿,乃是乾下坎上之形,依先天易数,当取需卦。

帝少景以手加额,似要挡一挡云中透下的隐约阳光,口中缓声道:需么

险在前,刚健而不陷看了看眼前的泥泞地面,道:地上很脏。

那人道:正是。

易有云:需于泥,致寇至,象又曰:灾在外也,自我致寇。

而且带一点冷冷的笑,那人缓声道:需卦开章明义,曰:利涉大川。

一语出口,两人都顿住不言,寂静当中,两人似都看见,那正南方拔营起寨,涉水渡江而来的百战大军,以及,那已将这支大军牢牢掌握多年的如铁面容

咳,咳

咳了几声,帝少景道:那么说,老朋友你认为卦象不吉

那人道:对。声音斩钉截铁,竟无半点犹豫。

帝少景苦笑一下,略有些自失的道:这么多年了,你却依旧是不会说话哪。

那人道:要会说话的,你朝中自有无数,何缺我一个顿了顿,又冷声道:便你这个儿子,不也很会说话么

帝少景微皱眉头,摆摆手,道:不提他了。

又道:老朋友,我一直想问问你,这一次的事情,你到底想站在那一边

那人默然道:我只站在百姓一边。

帝少景低笑道:便是说,你只会支持可以速胜的一边

那人道:对。

又道:自来新姓开国,必有宽政济民,而若一朝中兴,也会抚恤百姓,于民无差,唯有两强相并乃至天下纷争,才是百姓最苦的日子。

帝少景淡淡点头,道:你说的好。

又道:然则,这一次,西边的事,你

那人道:我会去,你放心

帝少景点点头,微抬右手,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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