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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A11 隐喻

隐喻

杨明的车在校门口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当时我正在吃一只从校门对面买来的烤馒头片。

杨明打开车门,步态轻盈而又稳重的走了下来。她上身穿一件略带黄味的外套,下面是一条满是扣子的牛仔裤。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似乎每次见到杨明她都会有不同的发型。

“你中午就吃这个?”

“这是我的早饭。”我懒懒的回答她。

“给——把嘴擦一下,别吃了,那东西能吃吗?”杨明递给我一张湿巾。

冰镇的市区集中着三十几座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各种风格的教堂,索菲亚教堂是所有冰镇教堂中的掌门。这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主义的东正教堂,即使在以欧式建筑为主的冰镇也丝毫不能减弱他的魅力。

冰镇美术馆就坐落在索菲亚大教堂的斜对面,是一座二层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外墙的一排罗马柱把美术馆装点的有点像古雅典卫城的神庙建筑。早在一百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是一座很有名的犹太美术馆。

杨明停下了车,我们一起走进了美术馆,几个工人立刻迎上来和杨明打着招呼。杨明虽然为人冷淡,对待工人却比较随和。

杨明细细询问了一下施工情况,对照了一下实际施工与图纸的偏差。过了一会曾教授也来了现场,他的身上穿了一身西装,只是没有系领带。

曾教授的背有些弯曲,行动也很老态。我和杨明带着曾教授在工地的各处走了走,彼此又说了说自己的一些看法。

晚上曾教授请我和杨明吃饭。

我们开车到了江边的一家西式餐厅,在二楼靠橱窗的地方坐下。

“杨明,我还是十分喜欢这个创意和方案的。”曾教授对正在点菜的杨明说。

“这并不是我的想法,而是我助手的创意。”杨明没有看曾教授,只是在一边看着菜单一边十分随意的点菜。

“胡悠,能说说你所看到的‘幻觉’吗?”曾教授问。

“‘幻觉’?您指的是什么。”

“我很想知道,你之所以能够想出这个创意,是不是由于你也经常性的看到‘幻觉’?”曾教授把把“幻觉”两个字强调了一下。

“我到是经常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不过慢慢的已经习惯了。我发现我现在已经有些分不清那些是正常的真实,哪些是奇怪的幻觉了。”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个样子,我接触了很多精神分裂患者,我发现他们的病就是由于看到了真实发生的‘幻觉’,但自己却无法相信这些‘幻觉’的真实发生而努力的压抑自己,最后导致精神分裂。”

“我想我和他们看到了一样的‘幻觉’,但我却能坦然的面对,所以我才没有疯。”

“胡悠,你看看窗外是什么。”曾教授指了指宽大玻璃橱窗外面的街道。

我们本来是在江边的一家西餐厅中,可窗外所能看到的却是宽阔的冰镇广场,广场上站满了一群群浑身漆黑的人,他们都仰着头,眼眶中空空的没有眼球,人群中间是一座宽大的行刑台,一个被倒挂着的人正在疯狂的呼喊着什么,那位坐在行刑台上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站了起来……

“这幻觉又来了……”我看着窗外,这反复在我意识中出现的童年影像又一次的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我似乎已经置身事外,而不是像往常一样的站在人群之中。

“那些人的身上都是漆黑一片,人群中间有一座宽大的行刑台,行刑台上倒掉着一个人……”

“啊!你怎么能看到我意识中的影像……”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转头看了一眼杨明,她也向着窗外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的吃着桌上的牛排,眼中流露出的忧伤在牛排上映出了一片红色。

“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幻觉’了,现在告诉你所看到的。”

“那个坐在行刑台上的黑袍男人走下了行刑台了……他摘下了帽子,他的相貌……”我突然感到一丝恐怖。

“他的相貌和我一样对,其实那个人就是我……”曾教授用手故意的也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动作,那动作和窗外那个黑袍男人一摸一样。我没有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曾教授。“你不用惊讶,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不是也站在人群中间吗?”曾教授又用手指了指窗外,我发现童年的我正穿一件鲜红色的长袍站在人群中,只不过我长袍上的帽子并没有带上。

“……”

“你看看你自己正在做什么……”曾教授继续问着。

我看着那个童年的自己,我发现那个“自己”正在注视着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身材比另一“自己”矮小一些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身上和那个“我”穿了一件同样的鲜红色长袍,她长袍上的帽子同样没有带上,碎长的头发柔顺的披散着,却没有丝毫的迎风飘舞,就如同她的表情一样死寂。在整个漆黑的人群中我们两个是那么的显眼。

“那个小姑娘就是‘红色血腥’组织的首领——‘红色血腥’。”

“她就是‘红色血腥’?”

“被处决的人是‘红色叛军’的骨干‘伪尊王’赖文光,他是‘红色血腥’的养父。”

“那个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小姑娘在此之后做过一段时间我的学生,但不久后就神秘的失踪了。她走出了我们的监控,最后竟然成了‘红色血腥’……”曾教授没有等我回答又继续说着。“——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看到的所谓‘幻觉’为什么可以被其他少数的人也同时看到,而我们看到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相同……”他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看到的根本就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

“既然是真实发生的,为什么只有少数人能看到呢?”

“其实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只不过他们头脑中的‘自我’不容许他们相信‘本我’们所真实看到的东西!因为如果允许‘本我’来对自己看到的东西进行判断并决定行为,那么必然导致目前的‘自我’失去决定行为方式的权利。以至于每当‘本我’看到一些真实发生的‘幻觉’时,‘自我’便动用‘前意识’对‘本我’进行强行的压制,压制成功者成为看不到‘幻觉’的精神麻木者、压制失败者成为了你、我……还有精神病人。”

“如果说我们所看到的‘幻觉’都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在现实世界中会发生这些的奇怪事情呢?”

“这就是我所一直致力研究的问题——通过对“红色血腥”的研究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说“红色血腥”是代表‘本我’的组织,而冰镇的城邦政府是代表着‘自我’的机构,那么问题就产生了——我们到底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还是仅仅存在于一种“意识”中……”

“文正,我们还有点事情,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吃到这里。”杨明很不礼貌的打断了曾教授的话,她很少这么缺少礼貌。

“啊……对不起啊,胡悠,我今天的话有点离谱了,我答应过杨明不向任何人说起这些的……哈哈……”曾教授没有生气。他似乎为了掩饰尴尬不自然的笑了起来,不过他笑的很爽快……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色笼罩着昏黄的街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冰镇特有的淡淡尘埃。我们和曾教授道了别,就坐进车子。

“或许曾教授已经发现事实的真相了……”杨明自言自语的的说着。“……你晚上不要回学校了。”

“那我在什么地方睡?”

“今天不睡,我想和你把方案再研究一下,有几个地方需要改动。”

“我们在什么地方改?”

“我的设计事务所。”杨明又狠踩了一脚油门——和往常一样,似乎这车并不是她的。

车先是在一家大型超市楼下的地下停车场停住。车子刚一停住,两个保安立刻跑过来帮我和杨明打开了车门,我很不舒服,似乎是欠了别人什么。停车场里充满了汽油燃烧后的废气味道,似乎这里的通风并不很好,真不知道这里的保安要少活多少年。

杨明和我走进超市,她十分熟练的拉过一辆手推车,动作很轻盈,似乎连买东西也不放过向别人展示魅力。

杨明在货架上取下了一张CD,只看了两眼就十分不屑的扔进了货架。

“漂亮吗?”杨明似乎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的意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通常杨明只是简单的看看包装,也不在乎价格,似乎连是什么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是包装而已,这让她的手推车里满是花花绿绿的各色商品。

我们在一座豪华写字楼下了车,几个保安立刻迎了上来和杨明打招呼。我和杨明走过写字楼的大厅就上了电梯,电梯在36楼停下。

下了电梯,我和杨明向前走了一会,杨明掏出一张磁卡在门边的盒子上轻轻的划了一下,门自动的打开了。

杨明的办公室不是很大,进门是开敞的明厅,放着一张宽大却又十分精巧的老板台。台上放着一部银灰色的电脑。正对着老板台不远处是一张宽大的设计桌,设计桌边靠近我的一侧是一套十分高档但同样十分精巧的沙发和一只茶几。

厅的右侧整整一面墙都是宽大的点试玻璃幕墙,这种玻璃能看到外面,而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厅的另一侧是一间休息用的卧室、一间书房、洗手间和一间浴室。

“你洗澡吗?”杨明冷冷的问。

“前几天刚洗过。”

“那你随便坐。”杨明将从超市买来的精巧食品扔给了我,然后走进浴室随手关上了门,她似乎知道我刚才没怎么吃饱。

我一边吃着一边随意踱进杨明的书房.这书房很大,墙的三面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关土建的、设计的、艺术的、文学的、哲学和历史的书的细细的分了类,而且排列的整整齐齐,似乎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我随便的抽出一本《室内ID+C》杂志翻了翻,里面有一篇杨明参加亚太设计论坛的专访。专访中杨明的语气生硬,谈吐冷淡,对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毫不掩饰的大加批评。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个采访记者拍摄的照片,那是一张半身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杨明随意披散着卷曲的头发,脸上的妆化的很淡,却笑的十分妖艳,似乎是某种自信的妖艳。我不知道编辑为什么要用这张与采访气氛十分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照片。

我把杂志放回原处,拿起了一本关于叔本华的的书。这书虽然并非现代版本,但却和从没有人看过一样,以至于当时我以为这书不过是用来摆样子的。我翻开了书,发现从首页到末页每隔几页都有杨明用笔画过的横线,而且在横线的页上会有一小段简短的批注。那字和横线十分工整,简直就像是印刷上去的。

翻了一会书我就踱出了书房。卧室的门开着,我没有进去,因为我觉得卧室应该是私人的领地。

我在沙发上坐下。透过门上的青色磨砂玻璃,里面是土黄色的灯光,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我还是盯着那玻璃看了一会,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浴室的水声听了,我突然有些坐立不安。我站了起来,走到屋子里大大的玻璃窗前。整个城市都燃烧着火焰,一座座巨大的焦炭在城市中拔地而起,成为让火焰直冲夜空的媒介。焦炭中的一个个玻璃做的洞口中也不时的喷射出火焰,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早已沦为这火焰的附庸,只有那些无处可去的乞丐被烧得扭曲后才与这个城市容为一体。

“你干什么呢?”杨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

“小心被这城市的火焰烫伤。”

“怎么!你也能看到我和曾教授看到的东西?”

杨明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装束。她的皮肤白皙,似乎比化妆后的她更增添了几分本质的风韵。半干的头发随便的盘在脑后,几柳头发自然的下垂着。

“看看图纸。”杨明走到设计桌前,把宽大的图纸展开。设计桌上的马克笔、颜料和各种工具都摆放的十分整齐而且一尘不染,连一点颜料和墨水都没有。

“我们不用电脑吗?”

“一会再用,先看看这个……”杨明用碳素笔在图纸上快速的勾勒着。我也拿了一支笔,和杨明一起把几处问题做了一番改动,然后杨明走进卧室拿出了一台手提电脑和一条毛毯。

“你今天先用这个,先修改一下洗手间,还有3号、6号、7号展厅的立面图和节点。我用桌子上的那台修改大厅的天花方案。”杨明把电脑放在茶几上,然后把毛毯递给我,并叮嘱我这个季节的晚上很凉。

杨明又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过了一会一阵浓烈的咖啡味飘满了整个房间。“你放糖还是放牛奶?”杨明在卧室问。

“我什么也不放。”我一边修改着图纸一边说。

“这咖啡是我一个朋友从俄市城邦带回来的,很苦。”杨明用托盘托着两杯刚刚煮好的咖啡,然后把一杯咖啡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另一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没什么,我比较喜欢苦的味道,越苦越好。”

“听过这歌吗?”杨明打开了CD音响,这女人似乎从不用电脑听歌。

“是猫王的《多少柔情多少泪个屋子都充满了猫王那可以让人的精神与**一起变得懒洋洋的性感声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如梦般的放松。

“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还听过这歌——我想比起茶的清淡,你更喜欢咖啡的浓烈?”

“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茶。”

“为什么?”

“因为茶相对便宜。”

……

我和杨明都画着图纸,很长时间没有彼此说话。好在工作量并不大,几个小时就画了大半。杨明点起了一支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烟。

“怎么以前没看你抽过烟。”

“其实我并不经常吸烟,只是为了提神而已。”杨明优雅的吐出一只不规则的烟圈。

“喝咖啡也是为了提神。”

“其实我之所以喜欢咖啡而不是茶就是因为咖啡比茶浓烈,而烟却比咖啡还要浓烈……”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曾教授曾经和我讲起一个鲁迅先生做过的比喻:一个满是毒气的屋子,大多数人都坐在屋子中间不愿走动,最后他们都在‘自我’的控制下甜甜的睡去,而屋子中还有极少数的人探索着这个屋子。他们发现这是一个满是毒气的屋子,而且屋子的门窗都已经上锁,所有人都逃脱不出这里——如果你是这些探索者,你怎么办?”

“马上告诉所有的人,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逃走。”

“如果马上告诉大家,我想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因为他们的‘自我’都不相信自己的危险,他们被他们‘现在的自我’控制的太久了。‘现在的自我’导致了一个人群不计现实危险的疯狂,只有给他们灌输一种新的‘自我’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一切,而这种灌输‘新的自我’的代价将是导致新的疯狂。任何对‘自我’的极端灌输都失败了——宗教失败了、纳粹失败了、极端理想主义失败了……我想‘红色血腥’也只能失败——可没有对‘自我’的极端灌输就无法让人们相信自己是危险的,进而找出一条生路,我们也因此陷入了无尽的谜题之中……”

“那么现在的探索者们怎么样了。”

“有一个探索者在向大家展示这种谜题时同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熟睡的人宁愿在不知危险中安详死去,也不愿意在面对危险的抗争中求生;而和他一样的探索者们则宁愿在抗争中陷入疯狂也不愿意就此静静的死去,他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这个探索者就是曾文正,而他所探索的那个屋子叫‘意识’……”

杨明底下了头,她身边的城市依然猛烈的燃烧着……

(主人公的回忆: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杨明那个预言的含义,可我却一直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才是杨明所说的“真相”,为什么连“红色血腥”也害怕这个“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