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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瓜

余杭郡临安府,临安寓意安康福临,乃当朝秦陪都,本应繁华至极,临安士子素有临安风骨之称,可谓是极尽风流,一时无两。奈何西凉河一役,二十万大秦儿郎尽殇,大将军李承欢高歌死于乱蹄之下,那北元铁骑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临安是大秦半壁江山最后一道屏障,太守韦随安携那临安七子,八人,守国门。

国破家亡,风雨飘摇,后人只能听那大秦旧人流传下来的一首歌谣:

《秦风·闻人》

有王闻人,我送庐阳。何以赠之?百里乘黄。

有王闻人,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台佩囊。

有王闻人,与民同袍。何以赠之?江山不亡。

昔日满城繁华,可谓天上人间,而今神州陆沉,若说是人间地狱,毫不为过。烹子卖女,食股饮血,哪来风骨,哪来秦风,哪来盛世。

临安城有一流鱼巷,巷内有一德舆庙,此庙不朝诸佛,不拜三清,唯拜那大秦开国皇帝,唯拜那纵横捭阖创那不世之功的闻人尧。自城破那日起,本是香火旺盛之地,此刻却鲜有人气。

主殿闻人尧像下有一干瘦老头,穿着一身破旧的灰白布衫,抱着一个长条包袱,胸口挂着一杆古铜色烟枪,谈不上邋遢,却也不干净,因为此时他左手拿两根黄瓜,右手抠着脚趾,抠完舒坦后,将黄瓜拿到右手,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吃两口不忘抠抠脚。旁边一清瘦少年,貌不惊人,看起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衣着比起黄瓜老头也是半斤八两,一身青绿色长袍破洞三三两两,屁股处尤为明显,露出的内衬让人乍一看青绿色中一抹白,像极了大秦宫廷中达官贵人们尤爱看的一出剧里角儿的扮相,那出剧叫啥来着,对了,叫《后 庭花》。

“发财小子,这黄瓜尝着鲜,要不来两口?”黄瓜老头斜靠着上了灰的案几,摇了摇手中吃剩半截的两根黄瓜。

“我爹曾经跟我说过:‘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我还是吃我的地瓜吧。”被称为发财的少年促狭地看着老头,狡黠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意味,继续拨弄着手中的两个地瓜。

“臭小子,少跟老夫拽文,你这狼心狗肺的滑头还记得你老爹的话,怎么你爹娘下葬的时候不留两滴眼泪,况且,你这地瓜不也是偷的吗!”黄瓜老头抠了抠脚愤愤道。

“不是我想狼心狗肺,着实是这心里没啥感觉呀,硬是挤两滴泪比拉不出屎还难受,我爹娘照顾了我半辈子,不管是秦律还是道义上我都会做好我该做的那一份,不过既然二老已经去了,我也该遵从本心,不难过就是不难过。”地瓜少年发财继续拨弄地瓜却也不吃,“老烟枪,谁说我这地瓜是偷得,用咱县孔秀才的话来讲读书人的事儿,算得偷吗?那叫拿。”

“歪理!都是歪理!你们杨家一家子怪人,老夫说不过你,不过啥时候你能改改你那凉薄的性子,华山那老道士说你是什么兵人相,一辈子凉薄无情却是天地利剑,乃是武道入圣的绝佳根骨,话是说的挺玄乎,谁知道那牛鼻子打的什么算盘,我可是听说自从这仗打起来可是多了不少江湖骗子。”被称作老烟枪的黄瓜老头想起此趟出远门前在晋陵郡潞州城遇到的老道士,自称华山纯阳宫的守门道人,都说华山纯阳宫是天下排名前三的道家圣地,为何一个象征门派颜面的守门道士不但下了山,还穿的和乞丐一样,对,也就是和老烟枪和发财一样。

“龙生九子,人生九相,我只见过最常见的众生相、寿者相和富贵相,还有些诸如龙妃相,魍魉相,圣贤相,大罗相,菩提相等等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至于那老道士说的什么兵人相,不懂,也不想懂,我就想着这仗快打完,我好回咱丹徒县娶个漂亮媳妇,生两个白胖娃娃,好给咱老杨家传宗接代啊。”发财虽还是舞象之年,却无同龄人的锐气和朝气,眼神中总是透露着一股子不在意,或许当真如那个守门道人所说,是一辈子凉薄无情。

“哟,还知道传宗接代啊,我还以为你都忘记你姓杨了,我看你是眼睛里除了漂亮女人啥都没有了,老夫要不是看在你那酒鬼爷爷当年给我算了次命,让我躲过了场祸患,鬼才懒得带你来这临安城,你说来这里做啥,城都破了,又没钱赚也没活儿干,还得每天担心会不会掉脑袋,活受罪。”黄瓜老头瘪瘪嘴道。

黄瓜老头大名孙无终,现是晋陵郡丹徒县人,十年前只身来到丹徒县,靠一身打铁手艺吃饭,收了两徒弟,一个胖憨的叫宋小宝,一个瘦精的王大陆。旁人不知道孙无终来自哪里,只知道这老头有两个爱好:抽旱烟和啃黄瓜。按孙老头说法是抽烟是这几十年打铁惯得,没点煤烟味闻着难受,而黄瓜就是降温的,铁匠铺的温度太高,吃点黄瓜降降温。听着无稽,仔细琢磨还是有那么点意思。至于为何发财喊孙无终老烟枪,因为他知道这老头不仅仅是抽烟打铁啃黄瓜,还会耍枪。

孙老头来之前本是想着受人恩惠,报答于子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谁知道来的时候半路听说临安府城破了,元兵已经入境,一路烧杀抢掠,便总是吵着嚷着要回丹徒县,今天是想大徒弟家的烟草了,明天是想二徒弟家的新鲜黄瓜了,发财是头疼不已,于是说了一句话呛得孙老头三天没嚷嚷:“怎么总是这么为老不尊,难怪是条老光棍!”

秦历三二五年永宁八年二月十五日,新春佳节之时,二人来到残破的临安府内,寻到了这一方庙宇,而大秦疆土已然没有了年味儿。

“我那酒鬼爷爷说我十五岁生辰之日前必须到临安府德舆庙,也没交代说要见谁找谁,我也是一头雾水呢,难不成是给这像拜两拜?”发财抬头看了看这威武的闻人尧像,不禁想起茶馆里那说书的金老汉每次讲起闻人尧时口中总是念叨的一句:最是人间写意风流。

此时庙门处一阵骚动,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冲进来,地瓜少年警惕地抬了抬眼,黄瓜老头抱紧包袱。少年抬头看了眼门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盯着他,不对,是盯着他手里的地瓜,少年忽然怔住,心神一阵激荡,好一个漂亮人儿啊,眼前这小妮子不过是豆蔻之年,将来若是长开了,又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啊,地瓜少年想起了丹徒县私塾里那个老不羞一直念叨的几句::“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闭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后面还有一大段发财也没记住,不过想来用来形容眼前这个小妮子实在合适不过,小妮子身穿一件黄色齐腰襦裙,袖口印着倒仙花,倒仙也就是百合,身姿虽还略显稚嫩,但已初见端倪,她看着发财手里的地瓜,发财看着她,地瓜在发财手里,很有意思,不过啥都好,唯独这妮子给人感觉就是,傻乎乎的。

还未等发财缓过神,跟着这两人进庙的还有七八号人,不过看架势,特别像发财老家丹徒县那批专职催债的,四个字,凶神恶煞,但是比起那些催债的,这群人给人的感觉是步伐一致,沉稳如龟,丝毫不见凌乱,看似毫无章法的站位,却硬生生堵住了那两人的三面退路。

其中一人锦衣华服,长的也颇为俊郎,甚是扎眼,似是这群人的老大,站出来朝女孩儿和旁边的男子作了一揖,开口道:“福爷,三小姐,不是我们不念大人的好,实在是这乱世之中想苟全性命,不得不做些龌龊事情,待我将三小姐交给阿尔布古将军纳了这投名状,来年必将去福爷坟前好好敬一坛酒。”

被称为福爷的男子看起来年龄约莫在四十左右,脸上虽然是愤懑之色居多,但还夹杂了些嘲笑与无奈,他摇摇头叹息到:“孔道士曾和大人说过你小子天生反骨,大人和我多是不信,如今看来还不如当初让你饿死在临东桥下,我韦福旺追随大人近二十载,承蒙大人知遇之恩,赐我姓名,授我武艺,如今我大秦山河支离破碎,本是想同大人一同去的,奈何答应了大人和夫人要照顾心智不全的三小姐,宋忠期,枉你名字里还有个忠字,若你还知道点忠义,今日就且离去!”说到心智不全四个字时,韦福旺心中不免叹息一声:大人和夫人皆是人中龙凤,奈何大公子二公子都已为国捐躯,独留下这痴愚的三小姐,老天爷啊,为何这么对韦家啊。

“忠义,能值几个钱?”宋忠期看着韦福旺,又转眼看着被这群人称作三小姐的小妮子,眼神中透露些许炙热,“和夫人太像了,福爷,您也别担心三小姐会受委屈,阿尔布谷将军也是为大元的六皇子猎艳,听闻六皇子苏图只练合欢双修之术,一心求一上好鼎炉,恐怕连福爷你都不清楚,三小姐虽心智尚未成熟,可她这面相却是罕见的龙妃之相啊。”

韦福旺一惊,龙妃之相,他明白三小姐继承了夫人的倾城之貌,却万万没想到是那万人渴求的龙妃之相。韦福旺想起大人韦随安曾经跟他提起人生九相中的龙妃相,人生九相,其三龙妃,龙妃之相,倾城之貌,魅惑天成,为商者得之,一方巨贾,为官者得之,封王拜相,为王者得之,可图霸业。历史上有名的龙妃相之人,一是当朝开国皇帝闻人尧的发妻齐姜,二是一统北元各部的上代汗王孛儿只斤·巴特尔的额和尼尔(妻子)弘吉剌·其其格,三是前朝魏时期有百年首富之称的万石崇的小妾沈香君。韦福旺不免忧心忡忡,若是当真如此,恐怕三小姐以后不得安生了。

在庙内的发财听到宋忠期所言,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孙无终,沉声道:“乖乖,第一次出远门就碰到龙妃相,这运气忒好了,我说怎么一看到她就有点天雷勾动地火的感觉。”

“龙妃相是啥,很值钱吗?”孙无终终于啃完了黄瓜,啃完不忘记拿他刚刚抠完脚的手指剔剔牙缝。

发财大概是已经渐渐习惯了孙无终的邋遢行径,只是鄙视地看了眼孙无终:“我刚刚不是和你说过吗,人生九相中就有龙妃一相,按我那酒鬼爷爷的说法,往小了说就是旺夫相,往大了说就是气运天成,做啥事儿都贼顺利,所以也有得龙妃者可得天下的说法。”

“哎哟,我滴个乖乖,这傻乎乎的女娃娃这么牛逼,那我带回家供着,是不是有啃不完的黄瓜抽不完的烟了!”孙无终坐直了腰板,终于正视起来。

似乎是孙无终的声音有点大,那边对峙的人群朝这边看来,发财此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死老头,你就知道抽烟啃黄瓜,早晚抽烟呛死,吃黄瓜噎死!”

“发财小子,你少咒我,老夫要死也要等到小宝和大文两个小兔崽子娶媳妇抱孩子再死!”孙无终想到那两个徒弟,虽都不像丹徒县王举人或者是张员外家的孩子那般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但胜在一个憨厚老实却孔武有力,抡起百来斤的大锤和小孩子转毛笔一样,一个精明世故但最是心软,总是心知肚明吃着亏,却道是不愿惊扰人家的小美好,孙无终眉目间竟是流露出享受天伦之乐的神态。

“不过,发财小子,我看那些人眼神不善啊,怎么说,要我出手吗?”孙无终表现出惊恐的神色,悄悄做了个只有他和发财知道意思的手势,将大拇指与食指中指相互摩擦,饶是不认识的旁人看起来都是再正常不过,不过他身边的可是有被称为丹徒县头号小人精的少年啊。

“谢了,老烟枪,不过你打得过吗?人家那十多号看着都是练家子啊,打不过我就先走了,你就殿个后,就当是还我爷爷的恩情了。”发财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也是惊慌的神情,不知是做给谁看的。发财和孙无终相处也有十多年了,可以说孙无终是看着发财长大的,所以两人多少有点知根知底,加上此趟来临安的一路上的扶持照顾,发财深谙孙无终这粗中有细,也爱扮猪吃老虎的性格,也理解孙无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用意。先前发财表现出的对那龙妃相小妮子的重视,以及当初去临安城一富商府邸盗取粮食时发财特意顺走的两个地瓜和如今小妮子不看韦福旺不看宋忠期,两眼直直盯着发财小子手中的两个地瓜的情景,加上他们杨家一贯让人琢磨不透的行事风格,让孙无终不免感叹,原来是这么一个套啊,老夫又被当了一次枪使,不过谁让老夫欠他们杨家的呢。

“哼,臭小子,这么看不起老夫吗!咱男人不能说不行!想当年······罢了,不提了,咱们先静观其变,这次就当还你爷爷恩情了。”孙无终说完,发财的眼神中一丝可惜一闪而逝。

“老烟枪看不出来,你还这么精明,既然你明白了,我也就和你明说吧,我那酒鬼爷爷,是让我娶媳妇来了。” 发财用衣襟继续擦拭着手中尚未啃过的那两块地瓜,看着那个被那群人称为三小姐的小美人坯子,“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