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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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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趁东风放纸鸢(四)

吕秀微顿:“昨夜是有位姑娘来舍下叩过门。”

她低眉自言自语,却又像同旁人窃窃私语。声音很轻,他听不真切。不待他再出声问起,她又转身跑开了。

沈千重微微拢眉,来过又跑掉,是追那小鬼去了。

还会回来的,沈千重歉意开口:“叨扰二位,那位姑娘是沈某的相识,我想留在此处等她。”

沈大人是说或心姑娘,韩翊回过神来。但沈大人要寻或姑娘,为何料定在此处等,或姑娘会再来?换言之,或姑娘来此处作何?

“她知晓二宝在何处。”

吕秀才夫妇怔住,心中涌上的喜悦却见他缓缓移目。吕秀才手中一僵,一颗心好似骤然跌入冰窖深渊。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却倏然乱了鼻息,颤抖着揽紧妻子,心中的沉痛想道起,又不敢道起。

咬紧牙关,话到唇边,又依稀吞回齿间。寻了二宝已久,他不敢想象信念破碎会是如何?

屋外叩门声,韩翊上前:“或姑娘?”

沈千重并不意外,转眸看她。窗外黄昏,扬尘在夕阳的光束里轻舞,犹若浮光掠影。她右手拿着纸鸢,左手浅浅弯起。旁人看来并不显眼,他却尽收眼底。

该是,牵着二宝。

无风,指尖却微动,是那孩子在发抖。

沈千重心若琉璃,却不多言,等她开口。

或心皱了皱眉,缓缓进屋,“吕秀才,二宝娘,我是来送还纸鸢的。”

……

傅家是平阳郡的大药商,家中祖辈相传药材经营,在平阳郡内都有声望。

三个月前,傅员外亲自外出办趟货物,途径通州相城时突降瓢泼大雨,马车陷在泥泞里不说,还将药材洒了一地。

都是些贵重药材,傅员外急出了一生冷汗。几个伙计要合力将马车推出泥泞外,不然更多药材淋湿损失更大,只剩傅员外自己去捡药材,连伞都顾不得打。

“老伯伯,我帮你。”二宝本来撑伞在槐树下躲雨,想等雨小些再走,见他一把年纪手忙脚乱,上前帮忙。

“好孩子。”傅员外赞不绝口。

等药材捡好,车也推出了泥泞中,也雨过天晴。二宝随马车一同进城。这批药材不能受潮,傅员外便在相城城郊租了个小苑晒药材。

冒雨捡回的药材混在了一处,晒药材前,需要将药材分类。人手不够,二宝也来帮忙。二宝不怕生,又听话懂事,傅员外很喜欢他。药材分类的活儿枯燥得很,所幸一边分药材,一边同二宝闲聊打发时间。

二宝姓吕,爹爹是邻村的秀才。说起爹爹和娘亲,二宝很开心。孩子脸上特有的粉雕玉琢,透着天真烂漫的笑意,分外讨喜。

爹爹和娘亲是在踏青放纸鸢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娘亲的纸鸢线断了,将好砸在爹爹头上。爹爹是书呆子,旁人都在踏青赏春,他却在草坪间看书。纸鸢砸在他头上,他楞楞抬头,脸色蓦地一红,忘了该要起身去还。

后来大致便是双方互生好感,爹爹难得一回连书都不看了,将断线接好,同娘亲一起放纸鸢。爹娘相互倾心,爹爹去找姥爷提亲。姥爷不仅没嫌爹爹是穷书生,还将娘亲嫁给爹爹。爹爹也不负众望,很快考取了秀才回乡。

家中确实风光了一阵,是乡亲邻里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娘亲也是在那时候有的二宝。但好景不长,后来爹爹念书一直没有大起色,还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姥爷过世后,家中全靠娘亲替邻里做些缝补为生。

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娘亲毫无怨言。有时候忙到深夜,二宝陪娘亲说话。娘亲时常提起她同爹爹放纸鸢的场景,美好的记忆过去多年还一直留在脑海中,便连笑意都是甜的。

也正是这些甘甜回味,支撑着每日的辛苦劳作。二宝很羡慕。

爹爹和娘亲从没有带他去放过纸鸢,爹爹忙读书,娘亲忙生计。二宝想去放纸鸢。

一日,同娘亲去相城,正好路过兴隆坊,娘亲驻足看了许久,“二宝,这里有卖通州最好的纸鸢。”

二宝睁大眼睛看了看,眼中清澈满含惊艳。那里的风筝好漂亮,孩子的眼里总是新鲜和好奇的。

二宝娘抱起他,温婉道:“等爹爹和娘亲攒够钱,带二宝来兴隆坊买纸鸢,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去放纸鸢。”

二宝拼命点头。

孩子的世界往往单纯简单,等攒够钱买纸鸢,爹爹和娘亲会带他去放纸鸢了。二宝记住了。

从此以后,二宝很喜欢去相城郊外,在哪里可以看到许许多多大人带孩子放纸鸢,二宝在那颗槐树下托腮看。娘亲终日那么辛苦,他要是有只纸鸢,让爹爹带娘亲和他去放纸鸢,娘亲一定是高兴的。

“槐树,我也好想有只纸鸢。”

二宝开始天天往兴隆坊跑,那里的李叔叔人很好,不仅告诉他哪些纸鸢是哪个师傅做的,还告诉他哪些纸鸢飞得高。对二宝而言,纸鸢便是世上最美好东西——希望。

“槐树,我要攒多久的压岁钱,才能攒出一只纸鸢呢?”二宝小,数不清那么钱要攒到什么时候,而槐树又不会说话,偶尔风过,叶子飘落在他脸上,二宝笑逐颜开。

“槐树,你也觉得我会攒到的对不对?”

那便是村口的那颗槐树。

二宝的好朋友。

听完这些,不止傅员外,旁的伙计听完都哈哈大笑,仿佛早前的阴霾消融在欢声笑语中。

“好孩子,来。”傅员外摸摸他的头,塞了碎银子在他手中,二宝连忙摇头:“娘亲说了,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一旁的伙计便俯身抱起他:“二宝帮我们家员外捡药材,挑药材,晒药材,我们家员外付工钱给二宝也是应该的。”

二宝瞪大眼睛,又想要,又记得娘亲教诲,不敢要。迟疑时,傅员外又上前:“二宝,我先付一半工钱给你,明日还在这里晒药材,你要记得来帮忙。等做完两日,够钱买纸鸢了。”

真的?二宝开口笑了:“我明日还来。”接过银子,小心翼翼揣在兜里,如获至宝,“谢谢傅伯伯。”

伙计们笑作一团,傅员外是真心喜欢二宝,否则哪能两日的工钱当旁人大半年的?

第二日,二宝果然大清早来帮忙了。其实第一日药材晒得差不多,剩余的都是收尾装箱的功夫,很轻松,二宝却特别卖力。傅员外低头给他擦汗,二宝咧嘴笑。

后来伙计拿来家信,信中说傅员外的独生子在家中病倒,请了许多大夫都不见效,夫人让员外早些回府。傅员外心头一骇,连忙吩咐伙计收拾药材,急急忙忙出了城,全然将二宝的事忘在脑后。

二宝拿这一半的钱买了那只纸鸢。

恰巧那时家中丢了银子,数目不小,都是乡亲邻里凑来垫付的针线钱,要赔上大半年生计。家中本清贫,吕秀才夫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在屋中翻了好几遍,徒劳无果,二宝娘也急出病来。

夜里,二宝欢欢喜喜拿了纸鸢回家,兴致勃勃说要同爹爹和娘亲一起放纸鸢。吕秀才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哪里来的!”语气不算和善,一个孩子哪里有钱买兴隆坊的纸鸢?

他能想到的是家中才丢了钱。

二宝从小乖巧,他少有操心过,心中侥幸才会开口问起。谁想二宝愣了愣,低头道:“兴隆坊。”

吕秀才微怔,怒意窜上心头:“你是去偷的还是去买的!”

二宝吓住了。

爹爹是读书人,不止一次说起过读书人最讲言行端正,偷是爹爹最鄙夷的,二宝不敢说谎,“买的。”

买的?吕秀才更怒:“你从哪里拿钱买的?!你不知道家中丢了钱,你娘急的病倒了!”

“我没有拿家中的钱,是我替傅员外晒了两日药材,傅员外给工钱!”

晒两日药材,给大半年的工钱!小孩子不识数才会如此说!

“你!”吕秀才虽是气粗,却强行忍着怒意,同他讲道理:“好,你带爹爹去见傅员外,爹爹亲自去问清楚。”

二宝为难:“傅员外家在平阳。”

平阳?相城去往平阳要月余,不是唬人是什么?吕秀才失望透顶:“二宝,爹爹自小如何教你的?家中再穷,也不能失了做人根本。这些钱是邻里的垫资,你娘亲一针一线熬夜缝补,要攒大半年才能还清!”

二宝委屈道:“二宝没有拿家中的钱,纸鸢是二宝花三两银子从李叔叔手中买的。”

三两银子!

忙趁东风放纸鸢(五)

吕秀才攥紧掌心,家中是整好丢了三两银子!

吕秀才痛心不已,看向娘子,娘子却朝他摇头,然后摸摸二宝额头:“二宝听话,先同爹爹去兴隆坊将纸鸢退掉,娘亲日后再攒钱给你买一只纸鸢可好?”

二宝眼中更为委屈,“不能退的。”李叔叔早前同他说了的。

吕秀才再忍不住大怒,一把拽起他往相城去,二宝哭闹不止。孩子不能再这般放任不管,先把银子要回来解燃眉之急。结果等吕秀才扯了二宝到兴隆坊,却是先前李四道起的一幕。他怎么不气?

气自己失了颜面,还是气自己没有管教好二宝,他也分不清!偷拿家中钱,编造谎话,明明去捡了人家扔掉的纸鸢却说还是买的。对吕秀才而言,他恼得是二宝的品行。

他生平第一次打了二宝巴掌,心中好似吃瘪一般难受。但二宝有错在先,他为人父,说不出软话。没有再追究,只是厉声问起:“钱去了何处?”

二宝哭得撕心裂肺:“给李叔叔了。”

“你!”吕秀才从未如此对他失望过,掌柜和李四都说得清清楚楚,他竟然还在狡辩。吕秀才又举手要打,二宝倔强抽泣:“二宝没有偷拿娘亲的钱,爹爹是不信我!”

再一巴掌打下去,二宝愣住,继而眼泪涌上,捡起地上的纸鸢哭着跑开。等他追出,哪里还有二宝的影子?

二宝这一跑,再无消息。两个月来,他和娘子找遍了相城附近,到处都没有寻到二宝踪迹。娘子念着二宝,久病不愈。他也听人在背后说起,二宝许是遇了人贩子,许是……

“二宝说,他很想念爹爹和娘亲,一直很想回家……想和爹爹娘亲一起放一次纸鸢,想看纸鸢高高飞在天上……”

或心伸手,吕秀才木讷接过。

明明轻如鸿羽,压在胸前,却重如千斤,沉沉作痛似喘不过气来。

或心缓缓低头,二宝紧拉着她的手,依旧是孩童秋水般澄澈的目光,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爹爹和娘亲。眸间的泪光犹如珍珠,滑下脸颊的瞬间,碎成晶莹粉末,在空中便消融殆尽。

人与鬼不同。

人的讥笑怒骂,皆成言语。

而鬼,喜怒哀乐虽有,却不能开口言语。它们不能被人看到,不能被人听到。有的,只是对尘世间的一份执念。

“沈千重……”她刚开口,有人却心有灵犀,“在何处?”

或心转眸看他,相城野郊那颗槐树那里。

沈千重垂眸,侧颜隐在屋内昏暗灯火中,“去相城郊外。”或心感激一瞥,他已转身。

翌日清晨,韩翊跃下陡坡,片刻,果真循着或心所说,抱了二宝回来。几岁大的孩童,脸色淡淡红润,像睡熟一般。

“孩子,娘亲来寻你了。”搂在怀中,仿佛失而复得。

韩翊欲言又止,脸色红润,却已然没有了气息。

或心轻叹,二宝取纸鸢时摔下了陡坡,是槐树树灵一直护着他,才没有成孤魂野鬼。否则两个月都掩在石缝里,此时哪里认得出来?树灵会拿着石子砸过往行人,是想有人能发现二宝。

沈千重没有吱声,撑开的伞面微微朝她倾了倾,安静听她讲,也不打断。

野郊离村子远,二宝太小,遁不回家中。那时陪着二宝的,只有这颗槐树树灵。前日里她认出树灵,二宝便一路撵到城里,后来才又有了她带二宝回家的一幕。

许久未回,二宝心中紧张胆怯,她便牵着他。吕秀才来开门,二宝咽了口口水,松手朝他怀中扑去,谁知却透过吕秀才穿了过去!二宝僵住,而后迷茫转身。她攥紧掌心,心中隐隐作疼。二宝执拗上前,想从身后环住爹爹,最终环住的却是自己的双臂。

彼时的吕秀才不知晓其中曲折,只道是她找错了人。等房门和上,二宝却哭得缓不过气来,环住她脖子哽咽,她拥它在怀中,纤手轻拍它后背。拂晓将至,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前,她抱起他离开。

“二宝,等晚些。”

等晚些,沈千重一定会来寻她。沈千重的话,旁人是信的。

他果真来了。

嗯,沈千重淡然应声。

近旁的二宝却笑逐颜开,能同爹爹和娘亲在一处,仿佛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娘亲抱着他,爹爹摇线放着纸鸢,这便是从前他最憧憬的光景。

纸鸢飞不高,沈千重微微拢眉。

“谁说的?”或心抿唇一笑,兀得两腮鼓起,重重得吹了两口气。忽如春风拂面,先前栽跟头的纸鸢,悠悠飞上天际。

二宝欢喜拍手。

或心也展了笑颐。

沈千重却悠悠侧目,只此一瞬,红透了眼眶。

旁人目不转睛盯着纸鸢,分毫未觉,或心鬼使神差回头。沈千重,你……或心自然错愕,他却忽然伸手箍紧她在怀中。

“别吵,这样陪我……待会儿。”他也不看她,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颊一侧,好似顺着肌肤渗进四肢百骸,带着心中莫名微痛。

……

不远处,见得纸鸢飞得稳妥,吕秀才缓缓停下,只看着纸鸢也不动弹,不知作何思量。片刻转身,蓦地扔掉线轴,大步迎向妻儿。

“相公?”二宝娘诧异。

吕秀才环紧他们二人,低声道:“娘子,是我错了。一心只想着考取功名,让你们母子过上好日子,却将你和孩子都忽略了,连微不足道的心愿都要拖到今日,后悔莫及。功名如尘土,如何同你们母子相比?……日后,我同你一起!”

“相公……”

二宝破涕为笑,薄雾散开,阳光透过槐树的脉络洒下,在它身上映出斑驳光影。

二宝,或心唤它。

它却不觉阳光刺疼了,反而透着久违的暖意,快步奔向爹爹娘娘,哪怕抱不住,同他们在一处片刻也是好的。

或心姐姐,谢谢你……

或心不知为何会如此,她也伸手,阳光却是将她灼伤,沈千重也才回过神来。“你做什么?”面色不虞,还有恼意。

或心心虚不已。

待得回头,二宝已同树灵挥手道别,槐树槐树,我日后会想你的。清风过后,垂落三两树叶,二宝咧嘴笑开。

或心看向树灵,心中有异,却缄口不言。

沈千重只觉怀中微颤,她白日里只能现形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到了,“回袖里去。”有人语气淡然,不容置喙。

或心嘟嘟嘴,掩袖自眼前挥过,遮挡视线。他垂眸,眼前已空无一人,手心的柔和温度也空得好似一场梦。

幽冥界的鬼差来接二宝去投生,所以二宝才会不怕阳光的?或心心中踟蹰,回神之际,不知沈千重唤了她多少声。

“刚刚是牛头马面来了。”所以她没有吱声,沈千重果真不再问。辞别吕秀才夫妇,或心开口,沈千重,那株槐树树灵……

如何了?他也顺势望去。

花木修行本不易,那株树灵一直拿灵气护着二宝,又拿石子扔过往行人,树灵散了……

沈千重眸色一沉,不再接话。

回到相城,通州府尹热情洋溢迎上,“沈大人!托了您和或姑娘的福,通州府丢失的官银找到了!”

环视四周,或姑娘呢?

还未好好谢她呢!走了?

通州府尹有些愧疚,他应当再请或姑娘大吃一顿的。

“韩翊,收拾一下,我们今日离开相城。”他奉旨前往惠州,已在相城多留了一日。

韩翊领命,通州府尹亲自送至几里开外。

“这京官……其实也不差嘛!”声音很小,近乎自言自语,或心重复给沈千重听。

沈千重啼笑皆非。

或心便托腮叹道,“府尹大人是实在人哪!还送了我一只这么大的纸鸢!”马车里,有人好不得意。

晚风卷起帘栊,沈千重轻笑,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身厚厚棉袄的背影。时下三月,地处偏南……

或心凑上前去,“沈千重,还有一事是同韩翊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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