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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公司里,最得双奎器重的人肯定是一松了。一松这个名字是有些神气的,但他原来不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双奎给他起的。轻松的时候,双奎会在一松这名字后面加一个后缀。一松大师,双奎叫他一松大师。一松跟着双奎很多年了,他们之间建立着一种很特殊的关系。

双奎被逼出走的时候,重返期货市场举步维艰。可以说那是他人生路上的一个低谷。当时他中囊羞涩,虽然西装革履,但一日三餐是经纪公司的免费客饭。到了夜头,他睡浴室。浴室里可以一夜睡到天亮,早上还有自助餐。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一松的。一松当时在浴室里当领班,他头脑活络,电脑上的K线图,几次看下来就来了兴致。一松时不时就给双奎塞一包中华烟,到了晚上临睡前再弄上几个炒头,给他配上宵夜。特别是一松手上有女技工,隔三差五就给他到包厢服务一次,全都是免费。这让双奎很受用,可时间一长,便在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行情好的时候就三百二百地给一松。一松倒也不推脱。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他的生日。可是他忘记了自己的生日。这一天,一松送给了他一台手提电脑,这让双奎很意外。他本来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一松帮他过生日,还叫来了一帮人。彩云就在里面。这是双奎第一次见到彩云。也是彩云后来招聘成功的一个铺垫。双奎很开心,他心满意足,电脑无论如何不肯再收下。一松按着双奎的手,他说你实在不肯收,就把你的旧电脑给我,我拜你为师,跟你学做期货。双奎没想到一松会说这话,他这样说,双奎倒没什么话说了。他一时兴起,答应了下来。更是心血来潮,为一松更新了名字。

双奎没想到,一松这一学,竟然一炮冲天。期货这东西,去掉相关的理性成分,剩下的就是赌,就是心态。常识上利好利空的消息,有时候正是庄家杀人的工具。认识和理解经常是对冲的。专家教授只有理论,真枪实干了,不一定赚到钱。反而半路出家的,没有后顾之忧,更没有理论框框的束缚,正好可以放开手脚。一松天生适合这一行,几年下来非但入了门,还完全掌握了技能,后来他一度离开双奎,高薪受聘到海南一家基金公司操盘,几年下来名声鹤起,成了资本市场上大哥级的人物。本来有了相当积累,已经准备自立门户了,但一次老鼠仓事件暴露,若干仓位牵连到他,所有资产没收,被证监会宣布为市场禁入者。新天地公司开张,双奎正当用人之际,没想到一松大师会找上门来。不免欣喜若狂,立即邀他出任新天地的投行经理。而一松来到新天地之后负责的头笔业务,就是对范军的资产并购。

范军的生意最初是毛大介绍来的。其实毛大一直在做抬会。他的抬会规模一直不大,当年叶腊梅形势好的时候他也没有扩大规模。这样的规模他稳得住,不操心,出不了大事。他钱没有双奎多,但这样的生意他做了很多年。有经验,还有很多客户。双奎最初希望毛大到他公司来做,但毛大说我这个人懒,还好赌二把。那意思是不愿意到新公司来上班。双奎一开始没弄懂,他说你做好了有分红。他是过了好几天才对毛大说这话的。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没有说给人家股份,他想这么说,但实在肉痛,说不出口。最后他只对毛大说了分红。毛大笑了,他说我们从小一起白相,白相开心。还是白相吧。这次双奎听懂了。毛大有毛大的算盘,毛大算的是自由帐。到公司里来,做什么都要看双奎的脸色。做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不好说了。做不好双奎安排的事是没有好下场的,应荣富和赵部长就是例子。他要不在双奎的高利贷公司做,做什么都是帮忙,做什么双奎都要对他说声谢谢。他是自由的。所以他说我懒。他对双奎说我有客户我就带过来。

双奎沉吟了一下。好也好,这样也好。双奎说,你带谁来我都不管,但有一个人你必须带来。毛大急问道,谁?双奎说,范军。

毛大带过来的第一个客户就是范军。

范军是狠狠赚到了一笔钱的。他用放弃彩云换来了赵部长的一笔投资。在行情上,他早就憋足了劲,现在终于有了一次独立发挥的机会。他还憋着彩云的劲,他想着有一天赚到钱,要赢回彩云。他用盈利加倍放大杠杆,一波行情下来,也在辛店买了一个厂。成了南大街上的又一个有面子的人。但厂只是个面子,他的精力还在行情上。有了钱才发现,钱并不能再赢回彩云。他开始豪赌。不但赌行情,还开始赌钱。

范军好赌,已经不是一般的好赌。他带着保险箱上赌场。他有好些保险箱,有一次输急了,一连弄来了七八个,在身后围了一圈,象铁将军卫士一样。输一把,就开一开保险箱,赢了,就把钱堆在桌上。倒茶的,擦皮鞋的,发牌的……只要在他面前走动,喊一声爷叔,他就捻几张一撒,人家拾了,欢天喜地。这台面上赌,其实是没有什么输赢的。范军做期货。在期货面前,保险箱根本不能当回事。

其实在所有人眼里,范军和赵部长好。是赵部长帮范军赚下了那爿厂。范军买下的的塑机厂,十年前就发了,是南大街的首富。众人都说那块地风水好,是李振堂祖上办厂的地方,后来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李振堂爷爷到城里逃难,就没再回来盖。

范军买下这厂的时候,他就知道双奎在外面做期货,挣票子。他一心要和双奎有一个比拼。但他在明处,双奎在暗处,双奎混得怎么样他不得而知。他得罪过双奎,他知道双奎早晚要回来的,双奎要真回来了,那就不是发了一般的小财。这样未知底细的格局让他不安心。这些年来,他不安心做厂,厂的发展太慢,太常规。做厂休想超过双奎。所以他卯足了劲,也一直在做期货,输输赢赢。双奎回来后,形势明朗了,赶走赵部长后,范军知道双奎早晚要找他。这几年厂已经今非昔比。厂不再景气,还有能拿来和双奎对顶呢?双奎不是拎着保险箱在赌台上与他对顶的人。双奎的期货他领教过,那可是出神入化。所以范军下决心做些大的,积下些底,到时候和双奎做一把总的,比一比,谁更牛。

机会到底来了。这一次,行情很充分,他认准是一次做大的机会。期货上跌打滚爬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现货逼仓。他对现货敏感,这次市场上现货已经很少,价格天天在涨,可期货滞后了,还没有什么反应。机会出来了。他决心放手大买,很快就用光了所有的钱。他的目标还远远没有实现,但是钱在挡道,没有钱,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机会流逝。这时候他想起了毛大。毛大对范军是知根知底的,要是双奎不回来,他肯定就借钱给范军了。可双奎回来了。双奎一回来,范军做什么风险都很大。所以一开始,毛大就不再把钱借给范军。利息再高也不借。但范军不放过他,范军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虽然双奎的指令在先,但双奎那里就是个火坑,等着范军往里跳。毛大一开始不忍心,他不想让范军跳下去。毛大绕了很多圈,说了许多吓人的话,但这些话又不能明说。最后毛大开始避范军。他在被窝里捏着鼻子回答范军的电话,他说我在西安感冒了,正在喝羊肉汤。范军推开毛大的房门,他说羊肉汤浇在你的*上。毛大白了白眼睛,想想这是天意了。于是就把范军带进了双奎的高利贷公司。

一松把范军领进公司的时候,双奎就看出来了。范军变了,范军变胖了。他想要在马路上看见范军,可能根本就认不出来了。范军不知道这是双奎的公司。公司的营业执照上没有任何有关双奎的痕迹。已经交代过一松,绝不能在范军面前提起他。既然是个局,就不能有任何破绽。双奎转了个身,猜测起范军变胖的原因来。他忽然想起范军原来有肾病。有肾病的人怕冷,打摆子,不好运动,连和女人上床恐怕也是摆设。心里还是有想法,但操作上有难度。双奎笑了出来。范军发胖不但解了他不少恨,还让他觉得是个好兆头。现在他在暗处,真正的暗处。暗处的感觉让他从容起来。想当年,范军就这样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鞭子,等待胜利来临。等待胜利来临的感觉是让人满足的,不同的是,等待胜利的人,已经由当年的范军变成了他。这样的变化提示,让双奎深受鼓舞,有了加倍的满足感。

下午,商量范军借钱的事情,一松说范军借钱利息多少无所谓。双奎一言不发,把视线转向毛大。毛大本来不愿意参加会议,可中午陪范军吃饭没能走得脱。几口酒下去人发困,被一松派忠齐架到宾馆。一觉醒来,双奎来了,坐在会议室里,他忽然就后悔了这件事。忠齐背着手站在他身后。忠齐一米八的块头,天天练肌肉,冬天也穿一件黑背心。人没有靠近,汗酸臭就过来了。最吓人的是忠齐的胡子,稀稀郎郎几根,在嘴唇上撮来撮去。撮几撮,鼻头就耸一耸,鼻头耸几耸,眼睛就眨一眨。眼睛一眨,眼珠就塞在鼻根里,瞳孔剩下了1/5,全是眼白。然后脸就一动不动了,根本不让你看出他要干什么。毛大知道忠齐手上有劲,他的大拇指特别有劲,他专门在大拇指上用劲。大拇指在你喉结上一夹,浑身一酸一麻,然后十天半个月不让你说出话来。双奎现在朝毛大看,看得毛大汗都出来了。毛大说你担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忠齐在这个地方,他还不还你的钱啊?

双奎挥了挥手,忠齐就走了出去。忠齐起初走得很慢,双奎咳了一声,忠齐马上小跑起来,立马消失了。门关上后,双奎欠过身子,面色和善多了,反而不再逼视毛大。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弄点花样,让他吃点辣虎酱。

毛大心里一惊,这才觉出双奎已经今非昔比,江湖造英雄,江湖让他变成了心狠手毒的脚色。他记仇,谁和他有过节,谁就要为过节买单。应荣富和赵部长之后,轮到了范军。他又要斩尽杀绝了。毛大心里盘算起来,想想自己哪件小事上得罪过双奎。这才想起小学的时候抢过双奎的菱角,心里正在慌张,一松接了话。一松说老大的意思很明确,要弄个象样的笼套摁死他。

毛大赶紧点头,顺势就掩住了菱角的慌张。双奎还在讨论笼套的事,也许忘了小时候菱角的事,至少暂时还没想到。自己决不可自乱阵脚。毛大稳住了神情说,这个好,这狗日的做期货,他学你做期货就得死。

双奎转过脸去,显然在沉思。毛大赶紧跟上去,他说人做期货鬼也做期货,他做他找死。

一松说你这样,你去对范军说借钱可以,但要抵押。

抵押?

对,抵押。抵押了他的厂,等于抓住了他的命根子。然后对准他的气门星,断他归路,就死无全尸了。

范军是有抵押的。但范军拿出来抵押的是茅台股票,而不是双奎和毛大预料中的工厂。范军赚到钱之后,本性大露。好赌,还好酒。他一直把酒当好东西,他专门留出一排房子藏酒。他的酒都是躺下来放的,他专门研究过,不躺下来放的话,瓶里的酒就每年会走掉1/23,越是好的酒,走得越快。所以他买的酒股票从来不抛,只买不抛。所以当他拿出抵押的股票时,他得意得很。股票涨了很多,翻了几番,帐上看得很清楚。

这大大出乎双奎和一松的意料。这有点象一个下马威,告诉了他们范军也不是吃素的。毛大在旁边得意了。他最好双奎说不借钱给范军了。他说狗日的拿茅台来示威还是什么的,不借了不借了,让他去卖了茅台换钞票。

双奎说不,他找上门来,就走不了了。抵押什么也走不了了。双奎冷静得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松很快拿出了方案。他说股票按6折放款,不高也不低了。然后瓮中捉鳖。毛大有点不服,他说什么叫瓮中捉鳖,难道范军是死人吗?他做股票都会赚钱。一松乐了。淹死的都是会游水的。他会赚钱才会死,要是他不会赚钱,就不敢出来借钱,找他也没有用。可现在是他找来的。他当他会赚钱,就死到临头了。他跟庄做过几次逼仓的行情,以为自己弄懂了门道,这次还想坐庄。要说他一点也不懂倒也不是,这个月现货筹码分散,库存少,价格不高,到港周期轮空,这正是现货月逼空的良机。可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库存,看上去散实际上不散,集中在浙江人和东北人手里,但一般人看不出来。不懂。这些库存就象一张罗网,布开着,浙江人和广东人在观察,他们还没有做出决定,他们在相机行事。库存是他们的围猎工具,他们明明一伙的,故意分散开,找的就是范军这样的猎物。他们一旦决定了方向,立即就会收网,和你对赌。你逼空,他们就卖给你,价会吊得很高。喂你,反正你不会在乎价格,其实你越吃陷得越深。所以现在决不可轻举妄动,一旦和他们的方向做反,不是你逼了市场,而是他们逼死了你。你逼在当中,不死也得求死,而且是求速死。

毛大唏嘘起来,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不到双奎一帮人竟会这么心狠手辣。心里这么想,嘴上还要应付。他说,那他们怎么看得出范军要逼仓呢?他们分散,范军也可以分散开来。山东开个户,河北开个户买,他们看得出个卵。

一松正要开口,却先看了双奎一眼。双奎说他要能在期货上赚钱,那还要我们做什么呢?一松这才接上口,继续说,我们要掀翻他,还会让他分散了盘子放走他吗?这次掀翻他我们有二着关键的棋子,一着就是对赌。这次我们和他对赌,分成几步,第一步叫养育期,让他舒舒服服拿筹码,我们给他倒算帐,等算出他的资金不足交割时,我们便放出消息,让浙江人和东北人知道范军在买进逼空。这样他们就会收网,接过我们的接力棒和范军对赌。他们和范军赌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把价格抬得很高,这就进入第二步,吊买期,也叫上钩。这个时候范军不上不下,放弃不甘心,再买有顾虑,这时候他就又要借钱了。首先要找我们,把他剩下能变钱的东西,比如厂房、土地等拿出来,这时候我们再给他钱,等于喂他砒霜。他拿到钱,依他的个性,必然高举高打,从而进入第三步,深陷期,他拿了那么多筹码后,就被困住了。这跟瓮头里的甲鱼乌龟还有什么区别呢?

那他不会干脆抛掉多头,认输平仓吗?

平仓?一松点了根烟,到了这地步,就象肉夹在了筷子上,谁给你平仓?这时候时间上也不会允许平仓。接近交割的时候,市场上是有价无市。买进,价格很高;卖出,根本无人接货。这时候庄家有备无患,就是要发力夹死你了。要是他不怕肉痛,那么多筹码都放出来,那价格就会抬到天花板上,不打爆仓,就绝脱不了身。

你就这样说说,什么事说说就弄成,那你天天就这样拾皮夹子了。毛大不服,又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话来。

这时双奎说话了,他说皮夹子当然是天天拾的。可也要看对什么人。做生意也有道德底线。我们掌握着客人的资产底线,一旦暴露出去,就可以要他们的命。更不要说我们亲自出手来制服他了。

毛大很想说一句,你还讲道德,那狗就不吃屎了。现在他终于相信了那些传言。应荣富的死,连死的样子,都是双奎一步一步设计出来的。双奎象看出了他的心思,他说当年我没有叫他把宣传车开到我厂里来,他说着拨弄起自己的耳朵,他说宣传车的喇叭到现在还把我的耳朵震得生痛。我现在还听见喇叭在叫得,他倒越叫越胖,可他知不知道,我被他叫得连个儿子到现在也没有叫下我。

双奎拍了桌子。儿子叫他拍了桌子。毛大想想自己也有儿子,连彩云也有了儿子。这话就忽然说不下去了。毛大蔫下来,一点脾气也没了。心里想着范军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上下左右,全靠范军自己的命里有没有,有什么了。

双奎最后叫毛大不要回去了。双奎说这几天让忠齐服侍服侍你,这里吃喝玩乐样样有,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你就对家里说出差了吧。双奎说得轻描淡写的,毛大知道这是不放心他,要防他给范军通风报信。双奎心胸狭窄,要想起了小时候的菱角,会不会让忠齐在饭里拌点痴呆药,吃了象高仓健电影里的横路径二那样,以后只会点头流涎不会说话,只能用眼睛痴笑笑?

忠齐带走了毛大。双奎的电话响起来,来电号码不详。他接起来,又是长时间没人说话。这个神秘电话这几天已经好多次了,到底多少次他没有数,可是谁一直给他打这样的电话呢?他当然盘算过。要给他打这种电话的人其实不多,真不多。要是应荣富不死,或者赵部长还在辛店的话……可应荣富死了,连赵部长现在也把股份转了出来,难道还有谁要为他们出头打抱不平吗?要么,难道应荣富这次又没有死,活过来了?双奎一个寒战,但随即哼了一声。他不相信,坚决不相信。应荣富死得干干净净,死了就象白死一样。

可除此之外,还会有谁?神秘的来电在最重要的人物翻过后,心里就剩下了那笔钱。那笔钱一直是一道阴影。有时候他甚至想把这笔钱交出去。可是交给谁呢?无论交给谁,即使是捐出去,也比现在这样好。这笔钱只要一天还在手里,就是一个麻烦,是个烫手山芋。尤其是,这笔钱伴随的那个人,已经好几年没出现,也没有消息了。这样的结局就不如应荣富死得干净,所以只是个阴影。一有风吹草动,这个阴影就会压过来,压在心里。每一次心里都要皱起一层皮,紧一紧,呆呆地想一阵,然后就过去了。他本已习惯。但这次神秘电话不寻常,有一种追他,催他了的味道。是逼债,又不仅仅只是逼债的意思。

这笔钱,他知道自己欠一个承诺。当年,他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