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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一松后来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会是那只玉镯救了他。

双奎看见那只玉镯,顿时触动了诸多往事。往事如云。烟云散漫,但玉镯浊中独清。玉镯是一张面孔,又象是一个耳光。他一眼看出,这个玉镯是彩云的。他太熟悉了,熟悉的不只是这个玉镯,还有关于玉镯的故事。但他在欣喜中忽然就愣住了。

双奎来到一松的办公室,他拿出玉镯给一松,他说你的东西掉了。一松一惊,随手拉开抽屉,拿出了自己的玉镯,递到双奎手里。双奎其实是分不清这个手镯到底是彩云的还是一松的,他把玉镯放在一松面前,那是火力侦察。一松拿出了自己的玉镯,等于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双奎第一次看见这二只玉镯靠在一起,这美好的一对,看得他傻眼了。这二件东西就是一对,到哪里都是一对。真是大意啊,怎么会生生忘记了一松和彩云的关系呢?这是根本。他不是为了彩云才杀回辛店的吗?在辛店,他的一系列行动在外人看来其实毫无价值,也许花这么多精力,在其他地方做事的话,成就要远远大于辛店。但是辛店承载了他太多的寄托。而且辛店的,就是彩云的。他看着玉镯,心里还是奇怪,彩云的一只,明明是他在她老家买给她的,店里随机买的东西怎么会和一松的搭配呢?难道是一松买了一只,剩下另一只等他去买的吗?八竿子挨不着啊。双奎踌躇之间,忠齐进来递上了一张请柬。双奎叹了一声,真是不该拆散的一对啊。双奎离开一松时,在门口举起了手,指头都捻在一起了,却没有鸣响。这时候一松心都凉了,彩云的玉镯怎么会到双奎手里的呢?

请柬是范军送来的。范军没有请一松,也没有请双奎。交割的风波早暴露了双奎的身份,但范军不动声色,他请的双奎的公司。这意味深长了。算计范军的一切,如果早已是公开的秘密,那这样的请柬,可以算是对双奎的羞辱。然而此刻,让双奎情绪起伏的是范军请客的地点。请客地点在新天地娱乐世界。范军要在他的地盘上羞辱他。不但如此,这样请客还牵连了彩云。彩云才是双奎的痛。他报复范军做的一切,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为了彩云。

双奎找到彩云,双奎对彩云说范军的宴请不要接。彩云说人是人,生意是做生意。做生意为赚钱,他付钱我赚钱。

双奎停顿了一下,他说你真不知道?

我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彩云说着,心里却打过一阵小鼓。看上去,双奎并没有如她想像中的冲动。

双奎眼前飘动陆处长的身影,他的话答非所问了。他说到过你这里的人,你都知道他们的底细吗?他说着,拿出了那只玉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彩云。

彩云人象触电一样浑身一抖,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她大声问道,这怎么会在你手里?

双奎不动声色,眼睛一眨不眨,声调沉滞却有板有眼地说,肯定是到过你这里的人送给我的。

彩云一把抓过玉镯,她用力过猛,把一绺头发甩到额前,怒火中烧,眼睛都红了。她克制了。她咬着牙,几乎是牙齿从嘴里蹦了出来的声音,无聊。她说着要转身而去。双奎已从她眼里看得分明,看出了双方下定的决心。他甩手一记鸣指,那喳啦喳啦的余音盘进彩云心里,象一只雪原上恶兽的脚步声,沉滞却坚定无比地走向猎物。这记鸣指,在彩云心里不亚于一道惊雷。闪电划过,一种预感袭来,让彩云浑身一震。

当天夜里,双奎叫来忠齐。他给了忠齐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个名字。忠齐看了看,抬起头来,双奎再次点了点头,做了确认。忠齐起身要走。双奎说,三天,三天过后就把这个人弄到草棚里去。双奎说着,递给忠齐一条丝巾。

忠齐一看,那是一条印有茉莉花的丝巾,右下角,还有一条裂口。

彩云坚持要小八路回家过中秋节。中秋节小八路本来有节目,学校演完了还要市里演,但是彩云心里想孩子,就把小八路接了回来。

小八路不能领唱了,但是他还能吹箫。吹箫其实也没有人教他,他完全是一个人学会的。学校里有音乐课,为了练节拍,学校每个人发一支萧。那是一种最简单的萧,塑料做的,很便宜。其实就是老师用了上课的名头,拿回扣的。没有哪个学生真会去吹它。可是小八路吹,他吹出了名堂。到了晚上,声音委婉辗转,毛大的老婆听出了哀怨,她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可怜。毛大住在隔壁,箫声里哼了一声,他说有种像种。毛大受伤了,他前天在茶室里打牌,打到天亮人没有了精神。前面一个阴沟,井盖被偷掉了,没有警示标志,一个踏空,骨折了。他躺在床上,箫声听得有点烦了。

他老婆听不懂他的话,她说你嚼你的白蛆你,他像成成他傻子他会吹箫他?毛大切了一声,你懂个屁,你忘记赤脚医生金发的话啦,儿子像娘,他像的是她娘。他老婆愣半天,才恍然过来,笑着捶了毛大一通,嘴里全是骂毛大不正经的话。她说你也去学,学了做赵部长。

毛大的老婆后来坚持要小八路到她家吃午饭。吃了饭,彩云接到赵部长通知,要去商量双奎的事。她就让小八路在毛大家玩,准备晚上再来接他。

受伤之后,毛大就弄了一部电动轮椅。小八路看见毛大坐在这种轮椅上,车子启动时毛大就像一只*,点头哈腰的。小八路咧开了嘴,笑了起来。他在看残疾人打篮球时常常会想到那些电动玩具狗。小八路站在轮椅前,决心长大后要给成成买一辆同样的电动车。

小八路一直在吹箫。毛大后来回忆说,他的声音如此遥远,在午后懒散的静寂中移动,人也像成了一个透明的物件。

哪里有人在吹箫?毛大的老婆后来对质说。她当时在午睡。一吃过饭,她就要睡着了。午睡后她就完全记不起毛大的话了。毛大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打死她也不信。她没有注意到毛大在读一本诗集,那是一本叫做《海的印象》的诗集。他当时躺在床上,正在读里面的诗句。

你这种人是听不见箫声的。毛大说,他的声音变得透明,银铃般飘曳不止。

傍晚,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已经是到处的火光。大家东一摊、西一摊的,开始给先人烧纸钱。天气就是在那个时候变坏的。有人放炮仗,可炮仗被西北风吹倒在地,最后都发出了像穿棉裤的人在裤裆里放闷屁般的声响。

西北风黄昏之后猛烈起来,鬼哭一样啸叫着把头上的云卷成一匹匹丧布,暴雨从天而降。混沌的天空在夜里也不见黑。这光景像是夜又不像是夜。雨后的夜幕上,角落里狰狞的弯月像一只狗的独眼,半开半闭着,冷漠地看着这世界,一眨也不眨。

毛大在床上长时间呆坐着,他老婆感到了不安。她说你坐了半天了。但毛大不理她。他在读诗集。在他老婆面前,他皱着眉头读,把声音都读在自己肚子里。他老婆就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小八路。彩云下午开始把小八路放在了这里,到现在也没过来。可她已经有半天没有看见小八路了。

她先叫了声小八路,小八路没理她。她又叫一声,然后喊了。她已经喊得很响,来帮我端菜,她又喊,可小八路仍旧没理她。她有些紧张起来,忽然觉得小八路出事了。伴随着小八路出事的念头,小八路成了一只蚂蚁。小八路像一只蚂蚁一样被覆盖在外面的暗处了。她挨家挨户去寻,但寻找像天上不明不暗的颜色,夜不夜日不日的样子,凝固了她心中突如其来的疲惫和恐惧。

出事了。她说,她靠在门上对毛大说。她看见毛大在黑暗中一手拿一把凿子,一手拿一本书,一只秃毛的狗一样盘在轮椅上,气喘嘘嘘的样子。他对着他老婆说道,他就是这样拿着凿子写出来的诗。狗屁不如还《海的印象》。

被人绑架了。她突然说道,她对自己的说法惊异万分。她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像拍一只蚊子一样清脆。这话一出口,她就看见彩云站在她眼前,眼里亮出两簇绿光,像坟丛里的磷火。

小八路不在你们家吗?彩云说,她的声音很轻,像怕吵醒了别人一样。她走进去,然后楼上楼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了看。他明明在这里的。她的话声音依旧不大,但惊慌了。那样的惊慌很飘忽,一束干草一样在毛大心口一撩,毛大心口顿时一片荒凉,诗集掉落在地。

这时候,毛大的老婆在外面叫了起来。叫声掠过街道,很远都能听见。很多人跑过去,他们看见毛大的老婆站在垃圾箱顶上叫。她尖叫着,尖叫的啸声一阵阵传来,都要把毛大坐的轮椅掀翻了。彩云看见毛大老婆手上抱着一套衣服,她一眼看出,那是小八路最心爱的演出服。而在衣服边上,是一块陈旧的丝巾。

她愣在丝巾面前。她熟悉那块丝巾,太熟悉了。这是她的回忆,是她的青春。她把它带出了自己长大的乡村,来到城里,最后交给了可以托付的人,换来过一记清脆的响指。多少年过去了,响指声声犹在耳畔,却拖着喳啦喳啦的杂音。丝巾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陈旧了些,只是在它的一角,有了一个裂口。

那一刻,她甚至一下子忘记了小八路。她在想那个保管丝巾的人,对这块丝巾,保管得其实很尽心。

半夜的时候,派出所的警察和学校的老师来了。老师捧着演出服,眼泪都出来了。老师说其实,其实,要不然要不然,元旦他还要去美国演出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