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看书 > 影子银行 > 七

在高中阶段,亚东的成绩就已有了要成为这座城市高考状元的迹象。他的成绩很稳定,随便怎么考,第二名到第五名一直在波动,几个人你追我赶。但亚东第一名的位置始终无人能够撼动。从高二开始,他不断参加各种竞赛,拿下了数理化和信息学四个竞赛项目全国的,还有省里的各种奖项,参加省信息学竞赛集训队,取得了上海交大的保送生资格。所有人都开始追捧他,包括叶腊梅。叶腊梅甚至以亚东名字命名,专门设立了一个奖学金来表示她对亚东的赞赏。叶腊梅是这座城里名噪一时的人。那时候,辛店城里盛行高利贷,所有人的闲钱,几乎都汇入了高利贷的洪流。而在这股洪流里,叶腊梅是个很特别的人。

叶腊梅是林岚的远房亲戚。看见叶腊梅,林岚就会想起自己的外婆。叶腊梅是永嘉人,嫁到辛店城里后,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她丈夫叫南胜,在汽车客运站工作。在亚伟的记忆里,叶腊梅长得圆脸胖身,很有福相。她虽没读过几年书,结婚后又一直在家里做点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但她为人热情大方,人缘和口碑都好。说起她娘家永嘉,那是个私人企业十分发达的地方,全国出名的陆桥小商品市场就在那里。那几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需求陡增,而常规的信贷规模已远远不能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场,民间高息融资市场应运而生。当地的民间融资,最有名的就是传统的抬会。抬会一开始,还只是一种小心尝试,但很快,就有了迅猛扩张。烽火燎原,一种陈旧的融资方式,却得以在瞬间,就演变为了新时代最扭曲的疯狂。

永嘉历史上就是抬会盛行的地方。所谓抬会,就是辛店临近几个县区早期典型的,有组织的民间金融模式。先有若干人组成一个会,发起人叫会主。会主把会员的钱聚拢起来,交给会员轮流使用。先用的人付利息,后用的人吃利息。在抬会里,会员还可以发展新会员。新的会员多起来后,会员就成了新会主。这样层层蔓延,抬会就有了无限扩大之势,最后形成了庞大而复杂的金字塔结构。在1989年,资金需求最旺盛的时候,抬会渗透到了辛店城里。

抬会之风在辛店盛行的时候,人缘很好的叶腊梅站上了历史的潮头。她在永嘉亲戚影响下,成了辛店城里的会主,这其实是她没有想到的。但后来的统计发现,附近抬会的会主八成以上都像叶腊梅这样,是些文化程度不高,或者纯粹是文盲的农村妇女。林岚就在那个时候加入了叶腊梅的抬会。叶腊梅的抬会,规矩是这样的,一个会员入会先交1万1千6百元,从第2个月开始,叶腊梅每月付给会员9千元,连续12个月,计10万8千元;从第13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千元,连续支付18个月……这是一个循环,更像是一个游戏。一万多,一年变成十万。这个帐,谁听谁动心。林岚开始热衷于这件事,她还发动了一些同事和朋友一起参加。

叶腊梅经常到亚伟家来。她喜欢孩子,但她自己没有孩子。亚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没孩子。后来亚伟听父母议论过这件事。林岚说叶腊梅太胖了。崔晓明不同意,崔晓明说叶腊梅不是那种大胖子。林岚说你不懂这,就是这种不胖不瘦,胖得不太厉害的人才最容易不孕。叶腊梅喜欢的不是亚伟,是亚东。她喜欢亚东,喜欢得不得了。她先后提了几次,要做亚东的寄娘。这话有些敏感,加上她也不是正式说的,大家就都没在意。在崔晓明和林岚看来,叶腊梅欢喜亚东,主要还是李健的缘故。亚东的同学李健,财会中专毕业后,刚好碰上辛店抬会的集资和高利贷狂潮。李健全身心投入进去,成了叶腊梅的得力助手。李健是亚东最好的朋友,人手不够的时候,李健就让亚东去帮忙。当时的情景是,抬会的钱收进来,先在屋里的墙两头放着,不出两个时辰,两头的钱就连在了一起。半天不到,整面墙就堆满了。那些要入会的人依然不依不饶,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哭着喊着要入会,把大叠大叠的钱扔进来。场面很混乱。现场既需要维持秩序的人手,更要有贴心的人收钱记账。在那段时间,亚东一直在帮忙,给叶腊梅留下了深刻印象。

亚东曾给叶腊梅算过一笔账,这笔账其实一开始就揭穿了叶腊梅这样做抬会的风险。要是叶腊梅那时侯就重视亚东的意见,那叶腊梅最后的结局就有可能完全不同了。亚东说最大的风险在第一年。叶腊梅要把1.16万变成10.8万元。他算了一下,然后对叶腊梅说,你可以算一下,一个会员1.16万,你每个月要付他9000元的话,到第6个月,你就必须发展22个会员,才能用新进来的钱把旧摊子维持下去。而到了第12个月,你就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18个月,必须发展20883个会员。这个过程中只要少发展一个会员,那你就要垫钱,支付给那些已经入会的会员。要是没有钱,后者钱不够,就会引发危机。叶腊梅是文盲,她听不懂,更不会去算。但她知道亚东是为了她好。亚东在为她算账,是一片真心。几乎所有人都在想从她这里得到好处,而没有一个人会像亚东这样想。为她着想。叶腊梅想了一夜,过了一夜她还是深受感动。她和丈夫南胜一商量,决定以亚东的名字在学校命名一个奖励学习先进的学生奖励基金,以表达对她对亚东的欢喜和纪念。但那时候,她就光顾了亚东这一头了。而亚东给她算的帐那头,她忽略了。当时,诱人的投资,高额的回报,让叶腊梅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财神。一个不可能的游戏在侥幸、狂热和从众心态的集体驱使下,如火如荼地燃烧着。

有一天周末,已经很晚了,亚东帮忙回来,带了一大包吃的。他坐在亚伟房里,让亚伟吃那些东西,亚伟一看,净是平时林岚舍不得买的。有克力架进口巧克力,法国麦加点心,进口牛奶等。亚伟开心死了。亚伟吃了一通后,才看见亚东坐在一旁,拿了一面镜子,反复对着自己照。看到最后,他问亚伟,你说我和梅姨像吗?他说的梅姨,就是叶腊梅。亚伟半块巧克力卡在喉间,说不出话,但第一反应就是不像。叶腊梅那么胖,他那么瘦,哪有相像的地方呢?但亚伟觉得,亚东可能不喜欢听他说这话。亚伟正在犹豫,亚东说,你撇开胖瘦,从骨子里看,你说我和梅姨像不像?亚伟想都没想,吞下了巧克力,脱口就说像。其实亚伟并没去考虑什么像不像,想都没想。亚伟觉得亚东就是在期待这个答案。亚伟这么说了,就算补偿他一回,至少也好弥补一下上回亚东出走自己对他的背叛。亚东听了亚伟的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看也是像。他说着转过身来,忽然拉了亚伟的手,那你说,他说,她会不会就是我的娘呢?亚伟愣住了。但亚东不管亚伟的反应,继续说道,她对我那么好,给我买书,买衣服,还天天买早饭送到学校来。不是自己的娘,谁会对我这样做呢?亚伟看着亚东,这才知道原来他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娘了。亚伟说,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亚东说,我要叫她娘。反正她也是说过要做我寄娘的。

亚东这个愿望,很遗憾最后没能实现。他原来一直指望着一个像样的仪式,能让自己如愿以偿。但抬会游戏疯狂了将近一年后,资金链出现了断裂迹象,叶腊梅已经顾不上现金以外的东西了。坏消息首先在周边地区蔓延开来。叶腊梅的抬会在劫难逃。一开始,叶腊梅夫妇还准备了更加积极的方式,希望能把危机抵挡过去。他们的做法是,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000元,本息两清。他们虽在其中要亏6000元,但好处是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入会,从而有助于渡过资金难关。可是饮鸩止渴,等到4月份,形势急转直下,极度亢奋转为了极度恐慌。辛店陷入空前混乱,抬会体系土崩瓦解。很多讨债人疯了一样冲进会主的家。潞城的讨债人甚至拿着*包到会主家,逼迫会主交钱,否则同归于尽。平阳的两个会主被讨债人抓住,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会主的手指,用铁钳烙烧肉体,会主被活活折磨而死。几十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在路上会被讨债人当人质抓走。4月底,政府干预了。叶腊梅夫妻潜逃。5月份,南胜在上海自首,7月份,叶腊梅在渔船上被抓。

事后对叶腊梅的抬会进行了账目清查。叶腊梅的抬会,规模在辛店属中等,损失也是最小的。她共发展了427人入会,收入会款6200万元,除了支付会员会款6010万元外,收支差额为189.6万元。叶腊梅用这笔钱回永嘉老家盖了一栋三层楼房,还有一些借给了邻里朋友。随着所有款项追缴、变卖和清算(包括追回了叶腊梅在亚东学校设立的奖励基金),会款的实际损失仅为49.7万元。应该说,这笔钱不是大数目,有很多会员写了联名信,要求把叶腊梅放出来,他们愿意来赔付这笔钱。还有人在法院门口静坐,下班的时候还拉出标语,要求释放叶腊梅。但在当年,为了惩戒效尤,当地政府决心用典型整治此类事件。叶腊梅被选中了。材料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叶腊梅成了辛店抬会事件中罪大恶极的首犯。当年秋天,辛店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投机倒把罪判决叶腊梅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她的丈夫南胜被判十年。而另一个嫌疑人李健判得更轻,判三年,缓刑三年。

这个判决在法律界引起了争议。有律师认为,抬会本身是一个骗局,叶腊梅主观上是以非法占有会员钱财为目的,应定性为诈骗罪,以此论刑,叶腊梅罪不当死。而法院指出,叶腊梅之罪重点是侵犯了国家金融管理制度,应定性为投机倒把犯罪。根据情节,可处极刑。法院提供的证据表明,叶腊梅并没有诈骗钱财的行为,她与会员订立合约,签名盖章,双方对抬会的经营方式都是明知的和认同的。她对会员收款、清点、记账、付款,均按约定的时间和数额办理。抬会当事人都认为,他们跟叶腊梅的交易属于你情我愿,没有骗取钱财的动机。他们甚至认为,只要政府不干预,他们和叶腊梅的交易完全能够顺延下去。抬会就是人帮人。叶腊梅信誉好,他们人帮人,把抬会扩大,只要有足够多的人,难关就会过去,抬会就能继续下去。

其实在历史上,沿海各地的民间金融从来就未停止过。国家一方面对此严厉禁止,另一方面却对需求迫切的私人金融服务束手无策。辛店抬会和叶腊梅事件正是这种时代背景下的悲剧写照。尽管备受民间和法律界同情,但是叶腊梅的生命权最后还是被强行剥夺了。一年后,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省高院刑事核定,维持原判。叶腊梅被立即执行死刑。在中国金融史上,叶腊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死刑犯。她的一生,没有接受完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也没有子嗣,死的时候只有38岁。最后,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叶腊梅死后,林岚算过一笔账,一年间,她通过亲戚朋友给了叶腊梅大概30万,但从叶腊梅那里连本带息,林岚拿到了将近90万。消息传来,林岚叹了口气,和崔晓明商量后,决定为叶腊梅做一个超度仪式。举行仪式那天,是个阴天。仪式开始前,林岚的话听上去很让人感伤。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可能除了我们,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叶腊梅的永嘉妇人。

仪式上,李健和亚东都来了。李健哭做一团。他一古脑对着叶腊梅的遗像叩头,最后叩得额前血肉模糊。他边哭边说话,却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懂。他的意思是,叶腊梅用死在教他做人。叶腊梅最后顶下了所有人的罪。她说所有人做的事,都是她安排他们去做的。审判她的人后来说,她是笑着承认这些罪行的。很配合。可她到底是不怕死,还是不知道这么做会有死罪,或者,她早就预备好了去死?这没人知道,也很难想象。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总不见得,她会不知道死为何物吧?

在那天,亚东自始至终没说话。他也没有眼泪,一副空灵茫然的样子,人就像一具空壳。最后大家要散了,他突然跪下来,要把嗓子撕了一样大喊一声,娘,你死得冤!我要当一个银行家,为你。所有人惊呆了。尤其是娘这一声,把林岚喊得心里犹如五雷轰顶。林岚猛然想起,亚东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喊过她一声,没喊过她一声娘了。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路上她在问自己,是亚欣当年被她从外婆家领回来之后吗?兴许就从那儿起,亚东就再没喊过林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