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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四月份,田地里没有啥活,家里的劳力都在忙毡坊里的事情。这天吃完晌午饭稍微歇息了一阵子,大家就开始忙活。怀义把擀好的毡捆扎好装上车准备明天一早出门送货,宝堂和宝信前天就进了山,不出啥岔子的话天黑前就能回来。到后半晌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敲锣声。怀义停下手里的活,走到窑口叫宝良他们出来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宝良、宝明和几个师傅、伙计正在窑里面干活,听不见远处的锣声,听到怀义在窑口喊叫,这才停下活跑出来问发生了啥事。

锣声由远及近来得很快,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宝良他们走出窑口时听动静来人已经到了头门口。怀义意识到可能有啥大事情发生,赶紧从拐门进去穿过院子出头门看个究竟,宝良他们也都紧跟在后面。几个人走出头门时,家里的女人和娃娃已站在门口往外张望,怀江和怀海也已出门观望动静。

头门口的树上拴着三匹快马。大槐树底下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志广,穿着灰色长衫,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边敲边招呼人们出来到大槐树底下集中。另外二个人不认识,都身穿新式黑色中山装,脚上穿着高筒皮靴,带着黑眼镜,派头十足,一看就知道是官府的人。志广是保长,官府来人公干的时候他都得陪着。志广见人都出来了,就对旁边一个官府的人耳语了几句。这个人便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们是县禁烟大队的,来传达县政府禁烟的命令。凡是今年种了大烟的农户,限三天内全部铲除,可不予追究。从禁烟令颁布之日起,仍有私种大烟、私藏大烟及吸食大烟者,一经发现,严惩不贷。”说完二人又把一张盖有官府大红印章的《禁烟公告》抹上糨子贴在大槐树上,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和志广上马扬长而去。

大家纷纷围拢到大槐树前,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怀海小的时候曾在六先生的私塾里念过几年书,沟北只有他一个人识字。“怀海,这纸上写的是啥?赶快给大家念一遍。”怀义对怀海说道。怀海看了看《禁烟公告》,说道:“没有啥,和刚才那人说的话一样,就是要在三天内把种的烟全部铲除,以后不能再种,也不准私藏和抽大烟。二哥,这都是日弄人哩,吓唬胆小的,嫑管他。”

怀义没有了心思干活,吩咐宝良他们收拾收拾准备刹工。自己便和怀江、怀海蹲在大槐树底下抽起了旱烟,商量地里的大烟铲还是不铲。几个不懂事的娃见来了几匹高头大马,二个官府的人穿戴又十分奇怪,以为是串乡耍猴演马戏的,高兴得很。但又见这几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不免有些失望。

今天刹工早,宝堂和宝信也回来得早,三、四月的天又长,吃完晚饭天还没有黑。二家的大人吃完饭又蹲在头门口的大槐树底下抽旱烟、谝闲传,谈论的主题当然是禁烟的事。女人们洗完锅也都拿着小板凳、草靶坐在一旁做着手里的活,也听着、谈论着禁烟的是是非非。几个不懂事的娃娃伙在旁边玩踢瓦儿的游戏。

怀海胆子向来就大,主张坚决不铲,要铲官府的人自己动手铲。又说这一次肯定又是官府虚张声势,有没有实际行动很难说。以前也张贴过公告,但最终把烟铲了的十几年来也就二、三回。往往都是胆小的吃亏,胆大的占便宜。怀义和怀江胆子小,遇事又没有主意,不铲害怕官府抓人,铲了又怕到时候吃亏,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几个人说来说去也拿不下个准主意。

宝堂看着大家争来争去也不是个办法,便开口说道:“二爸、三爸、四爸,我看这样,别人铲咱就铲,别人不铲咱就不铲。咱沟北地势高,站着高处往南看眼头高的很。明天宝礼、宝善几个娃娃伙,剜猪草、玩耍的时候站在崖背子上,或者上到柿子树上不时往南看看,地里有什么动静,赶紧给大人说。”大家拿不出个准主意,也就认同了宝堂的看法。

宝礼和宝善几个娃可高兴了,忠实地执行大哥宝堂的命令。平时娃娃伙上树玩耍,捉个知了、掏个鸟窝啥的,被大人看见了总要挨骂,一来上树危险,二来费衣服。爱上树的娃娃伙裤裆总是破的,大人补都补不及,补得颇烦了,老骂娃都是吃人才。这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上树,还不耍个痛快?宝堂和怀义操心禁烟的事,这二天也都没有出门。

第二天没事,第三天也没事。第四天上午,几个娃慌慌张张地跑进毡坊,说南面的烟地里来了很多人。宝堂和怀义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出了窑门上到崖背子上往南观望。果然南面的大烟地里隐隐约约有人,而且人数不少,肯定是官府的禁烟队。宝堂意识到今年种的烟肯定是保不住了。后晌,禁烟队就来到沟北,带队的是保长志广和一个乡公所的人,二个人骑着马,其余十来个人走路跟在后面。跟在后面的这十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普通庄稼户人穿着打扮,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不知是干啥用的。

志广和乡公所的人在大槐树底下下了马,跟在后面的人接过马缰绳把马栓在旁边的树上。宝堂见了,赶紧迎了上去给志广叔和乡公所的人见礼问候,怀义、怀江和怀海也跟在后面。志广没有多说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宝堂、怀江,你们二家的烟怎么还好好的长在地里?”宝堂听了,赶紧回话道:“叔,这二天忙还没顾得,我们后晌马上就去铲,天黑前就铲完了。”

志广指着乡公所的人大声说道:“这位是乡公所禁烟队张队长,专门负责咱北山根脚这片的禁烟工作。这一次县政府和乡公所禁烟的决心很大,大家不要企图蒙混过关。你们没有按禁烟令自行把烟铲掉,可以既往不咎。但从此以后,再发现谁家私种、私藏和吸食大烟的,县政府和乡公所将严惩不贷。”志广说完,把禁烟队的人分成二组。一组由怀江带着去了怀江、怀海家的烟地;另一组由怀义带着去了宝堂、怀义家烟地。宝堂把志广和张队长迎到楼房中庭休息。宝堂拿出烟盒,让志广叔和张队长抽烟。又到二爸怀义的房间把二爸熬茶的一套家伙搬过来把茶熬上。三人一起抽旱烟、喝茶说起了闲话。

怀义在前面带路,禁烟队的人跟在后面,家里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看热闹。怀义心里纳闷,以往禁烟的时候都是用铁锨铲,或者用锄头锄。但这一次禁烟队的人既不拿铁锨也不拿锄头,每个人却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不知唱的是那一出?到了地头,禁烟队的人也不说话,几个人站在地头一字排开,双手握着竹竿一头,朝着大烟花骨朵下一尺左右的地方用力一磕,嫩绿的大烟头便脆生生地被磕了下来,竹竿一扫就磕倒一大片。

官府的人也学鬼了。以前几次铲烟的时间比这一次都晚,大概是在花开败后果实成熟前。花开败的时候,大烟杆杆已经长得很有韧劲,要像这一次用竹竿磕肯定不行,都是用铁锨铲或者用锄头锄。而且禁烟队或官府的人不亲自动手,只在一旁监督,谁家种的烟谁家人自己铲。这样一来,有些人在铲自家大烟的时候就做了手脚,故意从根上把烟铲倒或者干脆踩倒,但并不铲断。等禁烟队的人走了,又重新培土栽好,多少还能救回一部分。即使救不活的,人们也会把未成熟的果实收拾起来,放在锅里熬,竟然也能熬出一点烟膏。虽然这样熬出来的烟膏劲比成熟的大烟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总是还有一点点烟味道,多少也能弥补一点损失。其实禁烟队的人又不傻,他们也知道其中的门道,只是大多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这一次官府的人确实棋高一着,赶在大烟开花前乘着烟杆还嫩,用竹竿磕省事又省力速度还快,事还办得彻底,谁想要再做什么手脚也是万万不能的。

太阳落山之前,二家的烟全部磕完了。志广陪着张队长到地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才带着禁烟队离开。

看着地里成片被竹竿磕掉头的大烟,宝堂和怀义很是心疼,但官府禁烟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期盼着这股风尽快过去来年再种。大烟这东西很能拔地里的肥,种过大烟的地再种庄稼,没有四、五年恢复不到正常产量。怀义准备把大烟杆杆割回去喂牲口,但宝堂不同意。宝堂说这东西以前牲口没有吃过,不知道会不会有毒,牲口是家里的宝贝,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干脆套上大梨把地梨了,大烟杆杆埋在地里还能沤肥,也好让田地歇一歇恢复恢复肥力。怀义听了宝堂的话,也没有什么意见,觉得还是宝堂想得远想得周到。

怀海不甘心,拾了一笼笼大烟花骨朵放在锅里加水试着熬,看能不能熬出点有用的东西来。结果熬了半天,还是半锅清菜汤,怀海用勺子舀了点尝了尝,除了草腥气一点大烟味都没有,也只得罢了。

这一次的大烟磕得很彻底,没有一家能够幸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