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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六先生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下山后怀仁吩咐怀义带着几个孩子先回去,自己去六先生家看看。今天取雨时又遇到这种意外情况,怀仁也想听听六先生的看法。

六先生听说了黑牛洞没有水的事,感到非常意外,也没有心思再等取雨的人回到娘娘庙,就回到家躺在炕上歇息。六先生看到怀仁进来,坐起身招呼怀仁坐在炕边上,拿过烟盒让怀仁抽烟,自己也拿出烟锅装了一锅烟。

“还是这东西好呀,方便。”怀仁装好烟,拿出火镰准备打火,六先生从炕席下面掏出洋火【注释:洋火,指火柴。】擦着边给二人点着烟边说道。

“叔啊,今年连黑牛洞里都没有水了,李东家说年馑来啦,您老说怎么办呀?”怀仁抽了一口烟,问六先生。

“唉,不祥之兆啊!你爹在世的时候,老爱琢磨这些事,旱还是涝,丰年还是欠收,他说的都八九不离十。依我看呢,这一次天旱非比往日,你回去要早作打算。”六先生答道。

六先生在娘娘庙忙活了大半天,显得很是疲累。怀仁不敢多打扰,询问了六先生的身体情况,又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便回去了。

黑牛洞里面的水已经干涸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人们纷纷猜测,一时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人说三宵娘娘发了话,这一次要连旱三年,惩罚人们越来越不敬神灵。也有人说到种麦的时候老天爷会下雨,年馑不会来,或者就这样轻轻过去了。随着旱情不断持续、加重,各种奇奇怪怪的传言都流传开来,弄得人心惶惶。就这样一直到了种麦时节,天还是不下雨。有些人家把麦干种了下去,盼望着老天下场透雨麦能出苗。大多数人家仍在等待观望,怕干种下去天不下雨连种子都白费了。

这种近乎煎熬的等待一直到了九月底,人们才彻底绝望了。看来年馑真的要来啦!

自从上一次取雨回来,怀仁就叫家里人把晚上喝汤取消,一天只吃二顿饭,平时也不做馍馍。要是家里、田地里没有啥活干,全家人只能吃汤面,不准吃干面。

十月初,天终于下了点雨,地里有一锄深的墒。怀仁把几个月前就准备好的一小袋蔓菁种子拿出来舀了一小碗,叫上怀义和宝堂几个人去地里下种。宝财拿着锄头站在地边问大伯撒的是啥种子,怀仁边撒种子边答道:“这是蔓菁种子。蔓菁这东西不好吃,但耐旱长得快产量又高,个把月的功夫就可以收了。我撒了种子以后,你们拿锄轻轻埋一下不要让鸟儿把种子吃了就行了。千万不要埋得深,埋得深了底下没有墒出不了苗。”

果然到十一月底的时候,怀仁种的一亩多地蔓菁就起了回来,晒了整整一场面。这天晌午,怀仁和宝堂正在场上翻晒蔓菁,怀海端着一大老碗干面走了过来。怀海蹲在场边,一边吃饭一边对怀仁说道:“大哥,你种这么多蔓菁干啥?用来吃呀?这玩意连牛都不吃。大伯当家的时候,早上吃希的,晚上喝希的,不干活的时候晌午还不能吃干面。你呀活脱脱背了大伯的皮【注释:活脱脱背了大伯的皮,关中西部方言,指完全继承了大伯的秉性。】,这才几个月没下雨,你就一天二顿饭还不做馍馍,又不准吃干面。像咱们这样的家境至于吗?你看把娃都吃成啥啦?”

“怀海阿,你们也要提早作准备,今年的天旱可不比往年。这蔓菁是不好吃,但到你饿得二张皮塌到一起【注释:二张皮塌到一起,关中西部方言,即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意思。】的时候,这可就是山珍海味啦。”怀仁边翻晒蔓菁,头也不抬地应答着怀海。

“四爸,吃饭就蹲在你家门背后吃就行了,不要在这里卖派【注释:卖派,关中西部方言,夸耀的意思。】啦。你以后吃饭不要到我家门口来,也不要拿着白面馍馍眼热【注释:眼热,关中西部方言,用好东西在他人面前炫耀的意思。】我弟弟妹妹,看你外啥德行?”宝堂一来就看不惯怀海,趁机抢白了几句。还没等怀海发作,怀仁就瞪了宝堂一眼,说晚辈不能跟长辈这样说话。

庄稼户人家的日子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鸡屁股里掏蛋换盐,眼巴巴地等着地里的庄稼收获下锅,除了财东外谁家也没有多少余粮。去年夏季麦子收得少,秋粮又没有种上,很多人家还没有挨到过年就断了顿,只能靠卖地卖牛卖家当东挪西借勉强度日。粮食价格也在疯涨,过年前一斗麦子竟然要二个响元。过完年后,上门讨要的叫花子明显多了起来。

怀仁年前就把二头牛卖了,价格还不到平时的三成,但为了节省草料,不得不忍痛割爱。年后又买了几头,现在牲口圈里只留下一头驴,准备种早秋和家里磨面用。和其他人家一样,怀仁一家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早秋能够顺顺利利种下去。老天爷看起来还不想把庄稼户人赶上绝路,过年前下了一场雪,地里攒了点墒。开春时又下了一场雨,刚好种早秋作物。由于地里没有麦子,家家户户自然都增大了秋粮面积,到处出现了一片繁忙的春耕景象,田间地头又有了往日的说笑和热闹,年馑的阴霾好像从人们的脸上散去了不少。怀仁家将一大半土地种上了糜子、荞麦、和谷子等秋粮作物。

这天怀仁吃完早饭,背着手到地边转悠。早秋下种后,地里的墒情不错,秋苗没几天就出齐了,而且长势很好。怀仁看着绿油油的田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许人们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年馑不会来了。

怀仁睡到半夜被冻醒了,以为是自己没有盖好被子,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可是仍然觉得冷怎么也睡不着。怀仁坐起来点着灯,披上衣服装了一锅烟抽了起来。桂英被吵醒了,问怀仁大半夜不睡觉抽什么烟。怀仁答道:“这都什么时节了,天还这么冷,把人都冻醒了。”

“是很冷,大概是倒春寒吧。”桂英一边给兰兰掖好被子一边应答道。

怀仁听了,也没说什么,穿好衣服开了房门,一股寒风吹得怀仁打了个激灵。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也看不到星星。怀仁顺手摸了一下柿子树上的叶子,感觉到叶子上有一层薄薄的霜。怀仁一下子明白过来,转身回到房里对桂英说道:“不好了,下黑霜【注释:黑霜,关中西部方言,指比较严重的霜冻。】啦!你赶紧起来点几个火折子,我叫人到地里防黑霜。”

“怀义、宝堂,你们快起来,天上下黑霜啦!”怀仁走到院里大声喊叫,又过去叫了怀江和怀海。家里人很快都起来了,怀仁叫大家用背篼【注释:背篼,关中西部方言,指一种用竹篾编织的用来背东西的器具。】和拌笼【注释:拌笼,关中西部方言,指用藤条编织的带把的一种提拿东西的器具。】把麦草、煨的【注释:煨的,音eidi,关中西部方言,一般指麦糠,又称衣子。】背到地头,先把麦草点着,然后把煨的盖在火堆上面捂烟。怀仁又叫宝明和宝信拿着脸盆站在高处用木棒使劲敲使劲喊,叫附近村子的人起来防黑霜。

不一会儿,怀仁家的地头就点起了一堆堆烟火。远处的田地里也陆续有了火光。

怀仁见只有怀江二口子和儿子宝禄在背柴点火,就问道:“怀江,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怀海和他媳妇呢?”

“人家不起来,还说黑霜爱杀就杀吧,反正秋粮没有白面好吃。”怀江边点火边气鼓鼓地答道。怀仁听了,让宝堂和宝良赶紧去帮三爸的忙,防黑霜的事可千万耽搁不得。

天亮了,人们的心也凉了。昨天还齐刷刷绿油油的秋苗一夜之间就蔫了,全部倒伏在地里,变成了青黑色。晌午太阳出来晒了半天,田地里一片枯黄,一根活苗都没有。

怀仁在楼房的东房召开了分家以后的第一次正式家庭会议。

香案上的香炉里点着三炷香,二盏油灯放在香炉二旁,发出昏黄的火焰。怀仁和怀义坐在香案旁的二把太师椅上,嘴里都叼着烟锅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怀仁看人都到齐了,一边抽烟一边说道:“这好好的早秋让一场黑霜就给杀没了,现在想补种什么也赶不上,何况地里也干了。看来这年馑是躲不过去了。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咱家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听说进山往北走二、三天的路程雨水都是正常的,地里有收成。从去年冬上就有人携家带口往北走,今年就更多了。离咱们最近的沟南和西边沟二家都走了,沟南还留了二个人看门,西边沟全家人都走了。咱家到底是走还是留下?”

怀义媳妇凤丹见没有人说话,接茬说道:“大哥,咱家不是还有些粮食和钱吗?省着点吃,到时不够再买一点,我想大概能够熬过去吧,老天爷总不能一直不下雨。再说逃出去死在外面回不来咋办呀?”

“你这死婆娘,尽说些丧气话。你知道现在一斗麦多少钱吗?年前要二个响元,现在都涨到四、五个响元了,咱家那点钱能买多少粮食?哥,你是当家人,你说走咱就走,你说留咱就留。”怀义白了他媳妇一眼说道。

怀仁接着说道:“荒年来了,世道也变得不太平,听说已经有好几户人家被土匪抢了。年馑来的时候,即使家里有粮食也未必能够吃到嘴里去。我的意思咱还是走,而且越早越好,到时候粮吃完了钱花光了,想走都走不啦。但咱们这么大的家,人不能全走,必须留下人看门。我看就兰兰和她娘留下吧,其他人全部走。”

没有人再有反对意见,宝堂娘也同意和兰兰留下看家。

怀仁见没有人反对,就对接着说道:“从明天开始就作准备,十天之内争取上路。收拾行李时要作好一、二年之内都回不来的打算,而且山里不比山外,即使是夏天晚上都很冷,单衣、夹衣、棉衣、被子都要拿。锅碗等简单的灶具也要带一套。这个桂英和凤丹操心拾掇。明天开始多磨些面,烙成干粮,也做点炒面,煮点麦颗晒干,多缝几个小口袋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背上一点。剩下的留给兰兰和她娘。怀义你挑二个大拌笼,用绳子绑扎结实,咱们要把花花担着走,宝明和宝信走不动了也能坐一坐。宝堂明天一早去齐阳你大姐家,给你大姐说一下咱们要走,问问她们家怎么办,快去快回不要耽搁。怀义明早过去问一下二娘,看他家走不走,要走可以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还有咱家那头驴,怀义你抽个时间拉到集上贵贱卖了吧。”

一家人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回房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