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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鲁怀山坐在办公室的桌前,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门被推开,王参事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吕秘书紧随其后,提醒他敲门。

王参事高声地说:“敲什么门!鲁怀山,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种事你都能干出来!张嘴闭嘴说纪律,身前身后谈章法,可到头来,知法犯法,作奸犯科,假签证你都敢做,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鲁怀山眼睛闭着不搭话,王参事继续说:“鲁怀山,你的眼睛可以闭上,可耳朵你闭不上。你给我听着,德国人已经把此事通报了驻德大使馆,这可是大事。我想过不了多久,外交部就能知晓,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收场!”

鲁怀山睁开眼睛看了看王参事,站起身从桌子底下拽出一个布包,他把布包背在肩上朝外走去。吕秘书挽留着鲁怀山,普济州推门走了进来,然后把门轻轻地关上。普济州要卸下鲁怀山肩上的布包,可鲁怀山死死地攥着,普济州没拽动。

普济州诚恳地向王参事解释,说是他偷偷拿了吕秘书的钥匙,制作了假签证,此事跟任何人无关。鲁怀山指责普济州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他炮轰普济州,让他滚出去。

王参事皱着眉头说:“我真搞不明白,这是件美事吗?值得你们争着抢着吗?都把丑事往自己身上揽,你们的脑子是不是病了!”鲁怀山以命令的口吻打发普济州和吕秘书出去,他有话要单独跟王参事谈。

王参事叹着气说:“鲁怀山,我搞不清楚那张假签证到底是谁做的。不管是谁做的,它出自领事馆,你要负主要责任。目前,你需要做两件事。第一,写份书面报告,向德国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此类事情;第二,马上回国述职,把一切都讲清楚,听候外交部发落。”

王参事说完,转身走了;鲁怀山沉默了一会儿,背着布包就走。

吕秘书,赵玉春、孙尚德等众人站在走廊两旁望着鲁怀山,鲁怀山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从众人面前走过。鲁怀山走到楼梯口站住,他转回身,向着众人深鞠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周师傅追上去,要开车送鲁怀山一程,鲁怀山拒绝了。

普济州一路小跑,追上鲁怀山,非要请他喝酒。兄弟要走了,怎么着都得大喝一场。大冬天的,两人擎着酒瓶坐在高楼楼顶,冷风小刀子一样刮着,鲁怀山问:“大冷的天,拉我到这儿喝酒?”普济州说:“凉快人找凉快地。”鲁怀山一听,这话耳熟,他曾经用这风凉话刺激普济州,现在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两人酒瓶撞酒瓶,大口喝着酒,普济州说:“鲁兄,您替我背这个黑锅,大恩大德,我永世难报。这一切因我而起,是我闯的祸,您没必要替我承担。”

鲁怀山说:“你说错了,不管这事因谁而起,说到底,假签证出自领事馆,是我管理不严。”

普济州说:“鲁兄,我明白,你是在为罗莎保护我。”

鲁怀山说:“我说过,欠你的签证一定得还给你,我做到了。因为拖得太久,我有些过意不去,就送你点人情,必须让你有机会把最后这张签证发出去。虽然这里是奥地利,但与我们的国家一样被侵略。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土地被外人夺走,没有人能忍受妻离子散,国破家亡,保持沉默的唯一解释就是敢怒不敢言。为什么敢怒不敢言?是因为软弱。现在,我已经对国民政府没有了信心,我的心凉透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就是赏我颗子弹,我也不能给德国纳粹道歉。我回国之后,会到外交部述职,如果革了老子的职,老子就重操旧业!”

普济州问:“去打仗?”鲁怀山没回答,而是说:“济州,你现在无罪一身轻,抓紧把最后这张签证发出去,把罗莎和她的孩子送出奥地利,至于之后的事,我管不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普济州说:“鲁兄,您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在您走以前,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鲁怀山心想,死猪不怕开水烫,就应了下来。

维也纳的冬夜,烟花照亮夜空,街上火树银花,站满了行人、圣诞老人和假扮成各种宠物的人。乐队奏乐,乐声中人们欢呼着、奔跑着、嬉闹着。普济州和嘉丽在人群中走着,四处观望寻找,数名便衣警察暗暗盯着他们。普济州和嘉丽默契地分开了,便衣警察试图分开人群,但是拥挤不动。一个大头狮子晃动着脑袋,一个小精灵跳着舞,众宠物们跳着舞,干扰着便衣警察的视线和注意力。

在一条小巷内,鲁怀山开车驶来,他停住车等候。突然,一只大头狮子跑了过来,那人摘掉头套,是普济州,他打开车门钻进去;一会儿,嘉丽装扮的小精灵也跑过来钻进汽车……

普济州驱车来到郊区的小木屋,木屋外伫立着一个硕大的雪人。温暖的灯光从木屋的窗户透了出来,普济州、鲁怀山和嘉丽下了车。他们走到房门前,嘉丽敲了敲房门,没人搭言。嘉丽推开门,装饰一新的圣诞树映入眼帘,圣诞树上挂满了圣诞老人,罗莎拿着剪子修剪着圣诞树。罗莎看见他们愣住了,眼圈慢慢红了。

篝火的火苗跳跃着,小铁壶悬挂在篝火上冒着汽。

嘉丽说:“罗莎,我们给你送签证来了,你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嘉丽说着催普济州快拿签证出来。普济州从怀里掏出签证,嘉丽迅速抢过签证递给罗莎。罗莎接过签证,她的手颤抖着。鲁怀山起身要走,普济州去送他,他们来到大雪人前,鲁怀山望了望小木屋,又看看周围说:“这个地方挺隐蔽啊,可是德国警察的鼻子比狗都灵,说不定能摸过来。”

普济州说:“摸过来也不怕,咱们有签证。”鲁怀山摇摇头说:“要是给她加个罪名呢?时也运也命也,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无愧于心了,听天由命吧。”鲁怀山说着朝前走去,突然门开了,嘉丽高声嚷着,罗莎要生了。普济州和鲁怀山听了慌忙返回木屋。

罗莎躺在床上,捂着肚子痛苦*着,血水染红了白裙子,普济州他们束手无策,没人懂得接生孩子。罗莎大声地*着说:“帮我使劲,快,帮我使劲。”嘉丽摸着罗莎的肚子,帮着罗莎使劲,普济州在一旁干着急。鲁怀山皱起眉头,悄悄拉了普济州一把,普济州随即明白,两个男人在这里多有不便,于是跟着鲁怀山走了出去。

罗莎的*声时断时续,两个男人急得在外屋走来走去。过了许久,里屋没有动静了,鲁怀山神色大变,慌忙快步走到门前,使劲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普济州也吓得变颜变色,紧跟在鲁怀山身后。鲁怀山刚要推门,传来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声。鲁怀山和普济州激动得眼圈红了,他俩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来自新生命的呼喊。

罗莎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嘉丽抱着啼哭的孩子,先是笑着,转而又哭了,她满手满身都是血。罗莎生了一个男孩,这下鲁怀山又发愁了,两个人一张签证,还是走不了。

嘉丽问:“能不能想办法再多办一张签证呢?”鲁怀山说:“给孩子办签证,得需要提供孩子的出生证明。如果罗莎去给孩子办理出生证明,那她就暴露了。”

嘉丽说:“我们可以去办呀。”鲁怀山摇摇头说:“我们去了,有办法再回来吗?办理出生证明需要充足的时间。”

这时,罗莎扶着门框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来到普济州面前,递过自己的签证,真诚地看着他说:“普先生,我虽然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张签证不可能让我和孩子一起离开这里。你们一定在为此事为难,普先生、普夫人、鲁先生,你们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请你们不要为难,我不走了。感谢你们给我送来这张如生命般珍贵的签证,你们为了我付出那么多,我用生命也无法回报。我只能说,你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心里,我会把有关这张签证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他再讲给他的孩子,一代又一代,永远地讲下去。请不用为我担心了,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很安全,很温暖,我会在这里,把孩子养大。”

普济州说:“罗莎小姐,我想这种安全只是暂时的,汉斯是不会放过你的,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嘉丽说:“罗莎,你拿着签证先走,孩子放在我这儿,我帮你养着。你放心,我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会……”不等嘉丽说完,罗莎打断说:“不要再说了,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任何人。这个孩子承受的苦难太多了,他已经失去了爸爸,我不能再让他失去妈妈,我不能再让他感受到一丝的痛苦!”

鲁怀山说:“罗莎小姐,如果汉斯找到这里,那你和孩子还能活下去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罗莎情绪激动,她阻止鲁怀山继续说下去,她不相信汉斯能找到这里来。普济州神色郑重地说:“罗莎小姐,他们是德国秘密警察,他们要找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到,除非他们不想找了。”

鲁怀山严肃地问:“你觉得他们会放弃你吗?”罗莎歇斯底里地说:“他们为什么还盯着我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对于他们没有任何价值!”

普济州安慰说:“罗莎小姐,请你不要激动,我只能说,在我们来的路上,他们一直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说句实话,就算你有了签证,能不能顺利到达火车站,能不能顺利通过海关检查,能不能顺利登上国际列车,这都是未知数。因为汉斯很可能在海关等着你,他是只老狐狸,他有很多办法能阻止你离开。我们这次来,一是给你送签证,再就是会尽力护送你登上国际列车。你可以先去上海,孩子暂时放在我们这儿,我会用我的外交官身份保证孩子的安全。相信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把孩子送到上海,送到你的怀里。”

无论大家怎么说,罗莎坚持不和孩子分开。最后,普济州说:“罗莎,我们可以先去海关,如果没办法让孩子过去,那你再留下来,这样可以吗?”罗莎沉默良久,然后抱着孩子走进里屋,把门关上了。嘉丽非常理解罗莎的心情,换成是她,她也不会走。鲁怀山冷静地说,听天由命吧。普济州听了,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翌日,阳光普照,大雪人依然静静伫立着。木屋的门咯吱一声打开,普济州和嘉丽走了出来。他们还是没有办法说服罗莎,嘉丽走到大雪人前端详。在阳光照射下,大雪人慢慢融化了,里面露出了黑色的衣角。嘉丽好奇地伸手拽住衣角轻轻一拉,大雪人身上的雪滑落下来露出了一只手,嘉丽惊呆了。

罗莎看见了,声嘶力竭地大喊:“不要碰他!”只见罗莎从屋里跑了出来,她推开嘉丽,俯身捧起地上的雪,不断地往大雪人身上撒。雪人身上的积雪慢慢滑下来,随着气温的上升,积雪大面积脱落,先是大卫的头,然后是他的身体,暴露无遗。普济州他们悲痛地站在那里看着,罗莎疯狂地哭着,天寒地冻,她埋葬不了她心爱的人,只有用白雪把他掩盖。白雪飘飘,爱的人受着如刀一样的风,割伤着罗莎的心脏。

普济州在木屋附近找了一块地方刨好土坑,罗莎抱着孩子站在一旁悲切地望着。普济州抱着用布包裹的大卫的尸体,走到土坑前,费力地将大卫挪到土坑里。引魂幡伫立在坑旁,随风摆动。普济州抓起一把土,撒进土坑里,嘉丽也抓起一把土,撒进土坑里。普济州一锹一锹地埋着土,土渐渐掩埋了大卫……普济州扬起一杯酒,扬起纸钱,纸钱纷飞,像是随风飘散的眼泪。

埋葬完大卫,普济州和嘉丽苦口婆心地继续劝着罗莎,嘉丽说:“我们不能放弃,否则九泉之下的大卫会伤心的。如果不行的话,那你和孩子都搬到我们家里,我们一起生活。”罗莎被嘉丽的真诚感动,终于点了点头,嘉丽笑开了花。

普济州说:“罗莎小姐,下午三点前海关关闭,还有四个小时。夜长梦多,越早越好,抓紧时间吧。”罗莎点头同意,她听从普济州的一切安排。

一行人回到小木屋,罗莎率先推门进去,她像是遇到猛兽,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原来汉斯和马克他们在屋里等候他们多时了。

汉斯气定神闲,他从桌上拿过一个杯子冲洗干净,找了一瓶红酒,给自己斟上,慢慢地品尝着。汉斯说:“罗莎小姐,恭喜你,可以让我看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吗?”罗莎惊恐地抱紧了孩子,汉斯哈哈大笑说:“请你们不要感到奇怪,对于我来说,想找到一个孕妇,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普济州和嘉丽走到罗莎身边,给她壮胆和安慰。普济州说:“罗莎小姐,我们走。”汉斯冷冷地说:“老朋友,请你不要忘记,她是个逃犯。”普济州说:“汉斯先生,我想你已经清楚了,那张假签证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罪行的普通犹太人。”

汉斯说:“老朋友,签证在你们眼睛里像生命一样珍贵,在我的眼睛里只是一张废纸,甚至还不如一张厕纸更有价值。现在,我可以凭借任何罪名拘捕她。你害怕了吗?其实你不用害怕,因为我不会那样做,那样做实在太无趣了。你放心,我是不会阻拦她离开的,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罗莎小姐,可以再为我演奏一曲吗?虽然你不是海伦.米歇尔,你的演奏水准和她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我已经渐渐喜欢上你的演奏了。当我知道你要离开后,还真有些舍不得,让我最后享受一次你美妙的琴声吧。”

眼泪在罗莎眼眶里打转,她不明白这个德国纳粹为何一再羞辱她,用她引以为傲、视为生命的音乐毫不留情地羞辱她。罗莎像泥塑一样呆立着,她的心快要停止跳动。汉斯催促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请你珍惜,演奏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汉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炉火前喝着酒,他用铁扦子捅着篝火,火苗跳跃起来,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普济州和嘉丽愤怒望着汉斯,却又无可奈何,罗莎想了想,拿来小提琴演奏起来。

汉斯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聆听。听了一会儿,汉斯突然睁开眼睛,斥责罗莎演奏得很糟糕,最好将小提琴烧掉,别再丢人现眼了。罗莎受了刺激,突然将小提琴和琴盒扔进熊熊燃烧的炉火。汉斯惊呆了,迟疑了片刻后,他冒着被烫伤的危险从炉火中抢出了小提琴,忙不迭拍打着小提琴上的火焰,顿时火星纷飞。汉斯看见琴盒燃烧起来,里面装着的文件被烧毁了。

汉斯慌忙抢出琴盒,将火扑灭,文件已经成了焦煳的碎片。汉斯将琴盒里的碎片倒在地上,不停地追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汉斯摸着文件碎片,嘴里念叨着说,“上帝呀,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大甜甜圈吗?它被烤煳了,它被烤煳了!”

汉斯猛地抽出枪,拉开枪栓顶在罗莎头上。普济州、嘉丽紧张地盯着汉斯,汉斯说:“罗莎小姐,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吗?失落、痛苦、愤怒、绝望,不,我错了,还没有完全绝望,因为你还站在我的面前。我差点被这一切冲昏了头脑,现在我又冷静下来了,游戏还没有结束。”汉斯说着收回手枪,对普济州说:“七个人,死了四个,活了三个,老朋友,我们到底是谁赢了呢?”

普济州冷静地说:“如果艾德华先生还活着,那你说谁赢了?”汉斯说:“那是上帝对我的偏爱,可是我不满足,眼前这个女人是第八个人,我想我还应该再赢一局。”普济州质问:“你觉得这样做有趣吗?”

汉斯说:“非常有趣。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把它当成一个游戏,这个游戏让人寝食不安,让人费尽脑筋,让人魂牵梦绕,可它又是多么的令人愉悦呀。好了,开始你们的梦想之旅吧,祝好运。”汉斯说着和马克走了出去。

普济州、嘉丽和抱着孩子的罗莎走出小木屋,见汽车趴窝,车胎全爆了。普济州看了看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他们决定步行去火车站。

普济州带着嘉丽和罗莎在郊外的小路上艰难地走着,罗莎因为抱着孩子,加之受了惊吓,身体疲惫不堪,腿脚发软,她一不留神险些摔倒,幸好被眼明手快的普济州扶住,即便是如此,她还是扭伤了脚。

普济州将罗莎扶到路边的树墩上坐下,罗莎抱着孩子又急又疼。普济州和嘉丽不停地安慰她,没想到汉斯的车开过来,他探出头幸灾乐祸地说:“一会儿不见就受伤了?难道是上帝在给我帮忙吗?”普济州沉默不语,汉斯看了看手表说:“还有三个小时,不,准确地说还有两个小时五十八分钟。老朋友,你确信能及时赶到火车站吗?我可以帮你算一算,一般情况下,人一步是60厘米,一秒走两步,是1.2米,一分钟是72米,一小时就是4320米……三个小时是15000米,这里距离火车站将近11公里。按理说,你们应该能走到,可现在罗莎小姐的脚受伤了,形势不容乐观啊!当然,没走到终点,就说不准谁赢谁输,心想事成并不快乐,通往那个未知的过程才真的让人无比兴奋,我先行一步,恭候您的到来。”

汉斯的车远去,带着他得意无比的笑声。嘉丽用雪给罗莎扭伤的脚进行冷敷,依然没有好转,普济州决定抄小路,他让嘉丽抱着孩子,他来背罗莎。普济州背着罗莎在雪地里走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罗莎的眼泪滴在他的后脖颈上。罗莎轻声地问:“普先生,我欺骗了你,你为什么还这样对待我呢?”

普济州说:“因为我承诺过,我一定要让你离开这里。”普济洲说着,突然一脚踩空,连带着罗莎一起掉进了雪坑里。嘉丽呆住了,她站在坑口边往下看,只见普济州和罗莎躺在深坑里惊魂未定。

普济州让嘉丽想办法将罗莎拉上去,嘉丽想了想,将婴儿放在旁边。普济州搀着罗莎站起身,抱着她的腿往上送,罗莎使劲伸出手去让嘉丽握住。嘉丽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罗莎,眼看就要将罗莎拉上来,谁知普济州没站稳,腿发软摔倒在地。罗莎和嘉丽尖叫着一起掉下雪坑,三个人面面相觑,懊恼至极。这时,婴儿在坑边放声啼哭,罗莎心如刀绞,哭着呼唤安抚孩子。

普济州三番五次往坑口上爬,每次都跌落下来,他气愤地大吼:“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是好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嘉丽也跟着喊,他们的叫声和婴儿啼哭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天空中回荡。

普济州仰望着坑口喘气,孩子的啼哭声渐渐消失了,罗莎崩溃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嘉丽呆呆地望着坑口。这时,只见一只狗探头向下张望,三人吓得目瞪口呆,顿时安静下来。

就在罗莎等人即将发疯之际,一个猎人出现了,他抱着婴儿探头向下张望,安慰他们说,别着急,他会把他们拉上来的。天无绝人之路,罗莎脸上笑开了花,晶莹的泪滴还挂在脸颊上。

猎人是个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好人,他问明情况后,很乐意效劳,送他们去车站。猎人驾着马车一路飞奔,载着命运艰难的人,朝着光明走去……

火车站海关检查站口,站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党卫军,等待过关的人群排成长队。不远处,汉斯叼着烟,望着手表,计算着时间。

马车赶到火车站附近时被拦住了,马克倚在车前冷冷地盯着猎人,他缓缓从腰间掏出手枪,摆弄着高声地说:“爱管闲事的家伙,你不想活了吗?”马克说着举起手枪,对准了猎人。

普济州慌忙下车,大喊“住手”,嘉丽和罗莎抱着婴儿跟着下了车。马克想了想,将手枪收起来,他看着手表嘲讽说:“小雏鸟,我想你们可以回去睡觉了。”马克说完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刺破了天空。

马克开车离去,普济州等人千恩万谢过猎人后,步行前往火车站。

海关检查站喇叭里传来广播员的声音:“二十分钟后,海关关闭。”

普济州背着罗莎快步走着,他累得大口地喘着气,嘉丽抱着孩子紧跟在后面,也许是太累了,普济州步履蹒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即便争分夺秒,他们接下来的这段路也太难了。

此时,一辆车驶来,停在普济州旁边,鲁怀山大喊:“上车!”

鲁怀山将车开得飞快,他在与时间赛跑,在与生命赛跑。汽车赶到火车站时,突然熄火了。鲁怀山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着急地使劲拍着方向盘,问道:“还有几分钟?”

普济州说:“不到五分钟,我们赶紧走过去吧。”普济州说着开门下车,背起罗莎一溜小跑朝海关检查站而去,鲁怀山和嘉丽抱着孩子紧紧跟在后面。

海关检查站的栏杆前已经没有人了,喇叭里传来声音说:“两分钟后,海关闭关。”汉斯远远看见普济州背着罗莎跑来,他脚步踉跄着摔倒在地,罗莎随着倒在地上。汉斯开心地哈哈大笑,普济州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喇叭里广播说:“一分钟后,海关关闭。”

普济州猛地爬起身,抱起罗莎朝海关检查站跑去,嘉丽抱着孩子跟在后面,累得满头大汗。栏杆缓缓下落,普济州抱着罗莎像是拼命一样冲刺,就在栏杆落下的一瞬间,普济州抱着罗莎俯身冲过检查站,党卫军急忙追赶。

普济州抱着罗莎到了候车室,候车室的铁门紧闭,他转身跑进火车站地下通道内,火车的汽笛声传来。普济州急切地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普济州抱着罗莎跑进电梯。罗莎痛哭流涕地呼喊着孩子,普济州望着她说:“罗莎,我用我的生命向你发誓,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一言九鼎。

站台上,巨大的蒸汽气浪中,汉斯和党卫军寻找着普济州和罗莎。电梯门开了,普济州抱着罗莎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车门前,工作人员伸手拦住普济州,普济州一使劲,猛地把罗莎送上火车,车门及时关闭了。普济州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手中擎着一张签证。

这时,汉斯走了过来,伸手接过签证,放在手掌上掂量着,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张废纸。汉斯用签证卷着烟说:“小雏鸟,好像这一局你已经赢了。可是,高兴太早会留下失望,最精彩的篇章总会留在最后,而且会让人出其不意。”

普济州站起身望着车窗,罗莎透过车窗望着他。车窗内,马克的身影出现了,他走到罗莎对面坐下来。普济州惊呆了,汉斯哈哈大笑说:“精彩,太精彩了,这才是真正的魔术!”汉斯笑着点燃了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像是对自己的奖赏。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因为鲁怀山出现在罗莎的身边。

鲁怀山隔着车窗朝普济州笑了笑,摆摆手让他放心,普济州笑着哭了。

火车启动了,罗莎透过车窗望着普济州,泪流满面。汉斯叼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火车远去。普济州虚脱一样转过身,向车站外走去。汉斯望着普济州的背影高声地说:“小雏鸟,难道是上帝眷顾你吗?不,其实是我在眷顾你。其实我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拦住她,也可以随便给她加上一项罪名,夺走她的生命!小雏鸟,新的生命诞生了,我们之间的游戏又开始了。”

普济州沉默着,他不想说话,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汉斯的气息,太肮脏了,他连呼吸都不想。一个人活着,让人避恐不及,他的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生命,如同行尸走肉。

随着罗莎的离开,一切都像是平静了下来,一切又像是重新沸腾起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了。

汉斯家客厅的收音机里传来盟军诺曼底登陆成功的消息,汉斯从外面回来,马上走过去关上了收音机。薇拉默默地做着饭,汉斯倒了一杯酒问:“亲爱的薇拉,你的歌剧排练得怎么样了?”薇拉说:“还不错。”汉斯说:“不,不能只是不错而已,我想你会非常的出色。我期待着那个舞台,期待着你的光彩夺目,期待着你如花朵般地绽放。”薇拉说:“看来我还应该再努力一点儿。”

汉斯说:“希望你们的歌声能传到远方的前线,传到我们战士的耳朵里,传到我们儿子的耳朵里,让他们知道,在遥远的家乡,有人在为他们的生命喝彩。”汉斯端着酒杯喝着酒,地上的一双肮脏破旧的军鞋引起他的注意,汉斯看了看军鞋,又看了看薇拉。

薇拉继续做着饭,汉斯在屋里转悠,他听见哗哗的水声从浴室传来。汉斯拉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浴帘遮挡着,地上堆着肮脏破旧的军装,汉斯伸手慢慢撩起浴帘,一个光溜溜的后背出现了,后背上满是伤疤。汉斯不动声色地放下浴帘,转身走了。

薇拉做好饭,和汉斯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比尔洗完澡,穿上干净衣服走过来吃饭,他已经长大成人。比尔坐在桌前抓起一块面包,大口吃了起来。汉斯望着儿子,心情极为复杂。比尔伸手去抓香肠,汉斯皱着眉头拿起刀叉递给他,比尔像是没看见,没理会汉斯,拿起香肠就吃起来,他满脸满手沾满了油。汉斯静静地望着比尔,端起酒杯慢慢地呷着,薇拉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家,早已不是家了,亲人之间早就没有了亲情,有的只是误解和怨恨。

吃过饭后,比尔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汉斯进屋来到他身边问:“你的枪呢?你不会把枪弄丢了吧?”比尔赌气说:“扔了。”汉斯冷冷地说:“一个逃兵将面临什么,你应该非常清楚。”

比尔平静地说:“我清楚,我宁愿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炮火、子弹如狂风一般袭来,所有的人都软弱得像小草一样,在狂风呼啸中一片接着一片地倒下,倒下就不会再起来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刚刚还说过话的人,刚刚还拥抱过的人,甚至刚握过的手还热着呢,转瞬间就不会再相见了,永远不会再相见了。每天跟随你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没日没夜的死亡。醒着,梦里,全是死亡。每一天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每一秒都是人生的最后一秒,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下一秒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绝望,彻底的绝望。”

比尔说着,眼泪流淌下来,他哽咽着继续说:“我逃回来了,我是逃兵,可我心甘情愿当逃兵,因为逃兵还有可能活着!我厌恶战争,我憎恨战争,我害怕战争,我受够了!”

汉斯失望地看着比尔,高声地说:“不,我绝不允许我的儿子是逃兵,这是耻辱!我绝不允许!绝不接受!”

薇拉推门走了进来,比尔祈求地望着汉斯,慢慢爬起身,下了床,跪在汉斯面前抱着他的腿说:“爸爸,您救救我吧,我求求您,您救救我吧,我知道,只有您能救我了,我是您的儿子啊,我是您的比尔啊!”比尔说着,又爬到薇拉面前,抱着薇拉的腿说:“妈妈,您救救我吧。您劝劝爸爸,劝劝爸爸好吗?我错了,我懂事了,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们回到慕尼黑好吗?您带我离开这里吧!”

薇拉沉默着,她的眼泪疯狂地流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汉斯猛地抓住比尔的衣领,把他拖到身边,拔出手枪强硬地塞进比尔的手里,让他像男子汉一样去战斗。比尔拒绝了,他不想再打仗。父子俩激烈地争执撕扯着,汉斯吼叫说:“你必须拿起枪!你必须是一名战士,而不是懦夫!”

薇拉拽住汉斯的胳膊,高声说:“汉斯,你不要再逼他了!”汉斯猛地一挥手,扇了薇拉一个耳光,薇拉的身子晃了晃,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汉斯。汉斯又握住比尔的手,强迫比尔握住枪。争执中枪栓被拉开,一声枪响后,比尔栽倒在地,他胸口鲜血奔涌而出。

汉斯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睁大眼睛说,这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薇拉绝望地看着汉斯,脸上布满泪痕,她哭得歇斯底里,踉踉跄跄地走了。

比尔虽然死了,但生活还要继续。汉斯怀着深深的内疚,不敢去刺激薇拉。薇拉好像是恢复了正常生活,她唯一的爱好就是排演歌剧。

德国军官俱乐部内,歌剧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薇拉穿着华丽的演出服坐在梳妆台前补妆,汉斯捧着一簇花走进来柔声说:“亲爱的,你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样子了。” 薇拉问:“真的吗?”汉斯说:“当然,我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亲爱的,此时此刻,你简直太美丽了,就像一个含苞欲放的花蕾,我期待它的绽放。”

薇拉笑了笑说:“请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

薇拉说完站起身,快步朝外走去。汉斯想要拥抱薇拉,可薇拉躲开了,她登上了舞台。薇拉和众演员唱着,表演着,汉斯站在台下拍着巴掌。

夕阳如血,几个德国军官在俱乐部阳台上品着酒、抽着烟,汉斯擎着酒杯走了过来说:“我相信我们伟大的领袖希特勒,我坚信他一定会带领我们赢得这场战争。虽然此时此刻,那些软弱的小草正在扭着腰吹着哨,炫耀着如同芝麻大小的胜利果实。可最终,小草永远不可能扳倒如大树般的德意志,和坚不可摧的希特勒,希特勒万岁!”汉斯说着和众人举杯,高呼,“希特勒万岁!”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都惊呆了。汉斯迟愣片刻,猛地朝剧场跑去。台下,德国军官们面面相觑地站着;台上,演员们都呆住了。汉斯穿过人群,走到台上,只见薇拉躺在台上,她手里握着一把枪,鲜血慢慢从她的胸口流淌出来。汉斯傻了,他双手捂住脑袋,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上海还是上海,黄浦江的水日夜流淌,百老汇大厦、汇丰银行、日清大楼、友宁大厦等建筑群屹然矗立着。教堂内传来《婚礼进行曲》,罗莎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盘着头发,微笑着拉着小提琴。罗莎的一颦一笑,都是对普济州和嘉丽最好的祝福。

普济州和嘉丽相伴走来,他西装革履,嘉丽一身婚纱、捧着玫瑰花。普父、姚父、普母感慨地在看着这对受尽磨难的小夫妻,普母的手中牵着两个可爱的小孩,大的是罗莎和大卫的,小的是普济州和嘉丽的。

普济州和嘉丽在乐曲声中走到神父面前,神父说:“虽然这是个迟到的仪式,但是我们应该倾尽 真心与虔诚对待它。普济州,你愿意接受姚嘉丽,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吗?”

普济州沉默着,众人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普济州才说:“从上海到维也纳,从维也纳到上海,再从上海到维也纳,又回到上海,千里万里,漫漫长路,泪水、困扰、冲撞、包容、感动和欢笑,这一切已经让我们的生命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开。神父,她是我的生命,现在我不能只用简单的‘我愿意’来回答您的问题。我想说,我愿意接受她的一切,我愿意陪着她慢慢老去,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呵护她,拥抱她,温暖她。”

嘉丽热泪盈眶,她深情地注视着普济州,普济州看着嘉丽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普济州说着,伸开双臂拥紧嘉丽。教堂里一片欢声笑语,祝福声不断,美好的日子就陪在身边。有了彼此的陪伴,所有的时光都值得期待,那些曾经的等待,回想起来都是最美的记忆。爱,就是一辈子心神不散!痴心二字,用在相爱的人身上最合适。

恶人有恶报。汉斯最终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他疯了,见人就说:“游戏还没有结束,战争还没有结束!”

汉斯回到慕尼黑后,在街头表演着魔术“四连环”。他拄着单拐,一只眼睛蒙着眼罩。路上行人匆匆过,没有人看汉斯的表演,他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游戏还没有结束!战争还没有结束。”

街边喇叭里传来声音:“今天是1945年5月8日,今天早晨,整个欧洲获得了解放。德国按照盟国的要求,在一个仪式上宣布投降。除了捷克斯洛伐克战场之外,所有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汉斯听着,沉默了,不一会儿,他的嘴巴里继续念叨:“游戏还没有结束,战争还没有结束。”汉斯手舞足蹈,一个趔趄摔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普济州家的客厅里其乐融融,广播里说:“今天是1945年8月15日,中午时分,日本天皇裕仁广播《停战诏书》,宣布接受《彼茨坦公告》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无条件投降,中国经过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终于取得了胜利。”

谁都惧怕艰难的命运,而艰难的命运却塑造了大写的人,一个个有血性的人在侵略者面前站立起来,这个民族就不会灭亡。破灭的从来不是希望,是恶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