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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签证的事情弄得鲁怀山心烦意乱,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摞厚厚的签证申请表,皱起了眉头。吕秘书走过来问:“副总领事,请问您都审完了吗?”鲁怀山点点头,吕秘书说:“那我去盖章发签证了。”吕秘书说完转身要走,被鲁怀山叫住,他叹了口气说:“小吕呀,你说现在世界各国都关闭了签证的大门,只有我们还在发放签证,这事是对呀,还是错呀?”吕秘书望着鲁怀山说:“这事不好说,发有发的道理,不发有不发的道理,一切应该以大局为重啊。”

鲁怀山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秘书说:“副总领事,我斗胆说一句,世人皆知,蒋总裁和德国的关系不一般。咱们这么做,肯定是不得他的心,他心里要是不舒服了,那日子不好过。为官不易,还是应该三思而后行啊。再说了,您全家老小可都指望着您呢。”

鲁怀山生气地说:“放屁!我鲁怀山也是个爷们,也有一膀子力气,在哪儿养活不了几张嘴呀!”吕秘书急忙解释说:“您看,我不说您逼我说,我一说您就激动。”这时,敲门声传来,吕秘书开门一看是普济州。鲁怀山把吕秘书打发走之后,一直盯着普济州的脸看,然后问:“洗脸了没?”普济州说:“一会儿洗。”

鲁怀山训斥道:“外交官的礼仪,首要的是注意仪表,洗脸去!”

普济州说:“副总领事,我就几句话,说完立刻洗脸去。”

鲁怀山让普济州长话短说,普济州告诉他,海伦.米歇尔确实没回家。鲁怀山盯着问,你怎么知道?普济州吞吞吐吐地说,他昨晚在海伦.米歇尔家门外等了一夜,她没回家。鲁怀山不动声色,听普济州继续往下讲。普济州怀疑海伦.米歇尔处境危险,随时随地有可能被抓,请求加快给她办签证。

鲁怀山突然笑起来,普济州不明所以,讨好似的跟着笑,鲁怀山大声说:“小子,你身为一名外交工作人员,在不跟领事馆通报的情况下,在一个犹太女人的家门口等了一宿,这叫什么,目无纪律,知错犯错。普济州,你这回可让我抓住尾巴了,回去收拾一下走人吧。”

普济州辩解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是为了犹太人——”

鲁怀山一声断喝:“住口!什么为了犹太人,你这是假公济私,罪加一等!”他说着,拿起纸笔,刷刷地写着什么。普济州慌了,急赤白脸地解释,鲁怀山置之不理。普济州口不择言说:“哦,我明白了,您欠了我一顿饭,打算把我赶走就不用还了,您这才是假公济私!”

鲁怀山猛地停住笔,瞪着普济州,普济州趁机认错。鲁怀山铁青着脸说:“一会儿我请你吃饭。”普济州摇头,这顿饭他不能吃,鲁怀山一副请定了的架势,要求必须吃,普济州赌气说:“我就不吃,就算您把我捆了,撬开我的嘴喂我,我也不吃。我不但不吃,我还要回国告你去,说你私设刑堂,残害同胞。”鲁怀山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普济州连忙献殷勤,去给鲁怀山倒茶,小心地赔着不是。

鲁怀山端着茶杯望着窗外无可奈何地说:“驻维也纳的世界各国领事馆都关闭了签证的大门,只有我们还在发放签证。我何尝不想给窗外的每一个犹太人都发一张签证,何尝不想让他们都离开奥地利。算了,不说了,一句话,签证不能再发了。”

普济州惊讶地问:“这怎么说不发就不发了?”

鲁怀山语气强硬地说:“我说不发就不发,没有为什么。”

普济州着急地问:“副总领事,您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鲁怀山语重心长地说:“济州啊,这段日子你也累坏了,好好歇歇吧。”

普济州固执地说:“不,副总领事,您一定得跟我说清楚,要不我不明白。”

鲁怀山转过身,望着普济州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普济州动情地说:“副总领事,您看外面那么多犹太人,他们心中的希望像烈火一样燃烧着,喷涌着。一盆凉水就算能把火泼灭了,可冒出的烟它呛鼻子呛嗓子啊,呛得人喘不过气啊!咱们这么做,能对得起他们吗?”鲁怀山高声制止了普济州再说下去,普济州莫名其妙,吕秘书推门进来,把他拉走了。

普济州和吕秘书站在阳台上,吕秘书抽出一支烟,递给普济州。普济州虽不抽烟,但他还是接了过来,点着了,大口抽烟,呛得直咳嗽。吕秘书说:“跟你打个比方吧,现在的签证就像这支烟,看着挺好,抽一口呛人哪。”

普济州纳闷地问:“不是发得好好的吗?怎么呛人了?”

吕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你还年轻,很多事看不明白,副总领事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普济州忙问:“什么压力?”

吕秘书摇摇头说:“一说就多,算了,不说了,你慢慢就知道了。兄弟,你是蜜罐子出身,靠着大树桩子,腰杆溜直,天不怕地不怕,可旁人不行啊。一句话,听着,顺着,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少操心。”

普济州沉默着,眼看烟头烫手了,吕秘书提醒他,他才把烟头扔了。吕秘书进屋了,普济州一个人待着,忧心忡忡地望着领事馆门外人潮涌动的犹太难民。

都要到下班时间了,普济州还在翻着文件,众人纷纷离去,赵玉春感慨年轻人就是干劲儿足。鲁怀山走了过来,与普济州迎面撞上,他冷冷地瞥了普济州一眼,扬长而去。普济州忙追了上去,提议一起吃饭,鲁怀山不搭理他。因经不住普济州的纠缠,鲁怀山无奈地说:“走走走,吃饭去。”

普济州选了一家环境不错的餐馆,两人找了一个雅座坐下,侍者拿来菜牌。鲁怀山提醒说:“济州,能吃多少点多少,别浪费了。”普济州说:“您放心,保证不浪费。”鲁怀山悄悄地摸了摸衣兜,普济州偷眼望着他,然后笑了。

餐桌上摆着酒菜,普济州倒了两杯啤酒,他举起酒杯说:“副总,今天在您办公室,我失礼了,我先给您道声歉。其实我跟您闹着玩呢,我能告您吗?”

鲁怀山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闹着玩呀,看来我还得写啊。”

普济州忙道歉说:“闹着玩有时候也能闹成真的。不说了,我先自罚一杯。”普济州把酒干了,他又倒了一杯,鲁怀山说:“少喝酒,多吃菜。”普济州喝着啤酒,鲁怀山闷头吃着。过了一会儿,鲁怀山问:“你怎么光喝不吃啊?”普济州笑着说:“我不着急,一会儿再吃。”普济州喝了一杯又一杯,颇似借酒浇愁。鲁怀山有些不忍,劝道:“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吃菜呀。”普济州说:“这酒凉快,喝着通透。”

鲁怀山故意问:“你热呀?”

普济州摇摇头说:“不热,就是胸口堵得难受。”

鲁怀山知道普济州想借酒找话,他不能接招,就闷着头说:“啊,那你就多喝点吧。”

普济州感慨地说:“前段时间,在一个咖啡店,德国党卫军追捕一个犹太小孩,他就藏在我的桌子底下。本来我以为他安全了,可没想到,他还是被抓走了,你知道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吗?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那是一双可怜的眼睛,那又是一双渴望的眼睛……后来在音乐厅,德国党卫军居然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公然带走了海伦.米歇尔小姐,那双眼睛又出现了,他们都渴望能被营救,可我却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

鲁怀山闷头吃着,就是不接话茬。普济州接着说,“记得上次吃饭,您说过,我们对眼前的形势无能为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给他们发放签证,让他们离开这里,可是现在,我们就连这点力量都没有了。”

鲁怀山嘲讽地问:“你在朗诵抒情诗吗?”

普济州激动地说:“天大地大,人命最大,那可是数不清的生命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您就不能跟我说说吗?您就不能让我明白明白吗?”

鲁怀山也是热血之人,他感慨地说:“济州啊,你说得都没错,我又何尝不想解救那些生命呢,可是……”鲁怀山欲言又止。普济州说:“我就问您一句话,如果您的家人、朋友在咱们领事馆院外的人群中,您会停止发放签证吗?”

鲁怀山为难地说:“你不要说了,这不是一回事。”

普济州说:“怎么不是一回事,我虽然没您年龄大,没您阅历广,但是不能说我不懂事,不明白事理。我从国内来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上海,上海的千千万万民众在日本鬼子的枪炮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紧跟着,南京沦陷,杭州沦陷,济南沦陷,如今武汉岌岌可危。其实,我们同胞的遭遇和这里犹太人的遭遇是一样的,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一切都可能瞬间消亡殆尽,包括生命。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有拯救他们生命的权力,但却放弃了,那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会不会后悔呢?我们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安心呢?会不会到临终的时候,连眼睛都闭不上呢!我想您一定有难言之隐,或者是重担压身,可是,救命的事,刻不容缓哪。我这个人说话直,有什么说什么,但说了肯定算数,如果您敢做,我就敢做,我陪您一路走到底。”

普济州长篇大论动情地说了一番,鲁怀山望着普济州,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鲁怀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心里的愁苦,跟谁说去?

夏夜吹来微微的风,鲁怀山和普济州搂着膀子走着,两个人晃晃悠悠,有些醉了。借着酒意,普济州还是没有忘记问鲁怀山:“副总领事,您还没给我交个底儿呢,到底是发还是不发呀?”

鲁怀山说:“酒话不当真,说了也白说,回家睡觉!”鲁怀山推开普济州,独自摇摇晃晃地走了。虽然酒喝得让人不清醒,但都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从白天开始,罗莎就在领事馆等待普济州,直至她看着普济州和鲁怀山一起离开,她才回到家里。大卫很担心,中国领事馆也不发签证了,因为已经传出了这样的风声。罗莎心想,总不能这么倒霉吧,她期待着新的一天,能带来新的希望。

中国领事馆的门外,一如往常,挤满了犹太难民。鲁怀山审核着签证申请表,他现在能做的是,能签一张是一张。在领事馆的阳台上,鲁怀山一个人抽着烟沉思,普济州拿着“海伦.米歇尔”的签证申请表过来说:“副总领事,‘海伦.米歇尔’小姐确实失踪了,我敢肯定,她一定是被德国人抓走了。我知道她应该按顺序排队等候签证,但是如果等久了,她可能就活不成了。副总领事,我求您破一次例,给她一张签证吧,虽然生命是平等的,但是有缓有急啊。”

鲁怀山沉默片刻,他掏出笔,在签证申请表上签了字,普济州接过签证申请表,深深鞠躬说:“谢谢您。”普济州快步朝外跑去,鲁怀山喊着他,普济州站住身,望着鲁怀山说:“副总领事,字都签了,您就别犹豫了。我保证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对了,我请您喝酒。”

鲁怀山问:“在你心中,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吗?”

普济州由衷地说:“不是,您办事干净利索。”

鲁怀山说:“普济州,字我是签了,我希望你把签证交给她以后,让她赶紧离开奥地利。另外,从此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人,我也希望你俩的故事到此为止。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动了歪心思,或者藕断丝连,再闹出点什么动静,我不饶你。”

普济州说:“副总领事,您就放心吧,我俩没故事,也没动静。”普济州说完一溜小跑着消失了。鲁怀山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普济州拿着签证申请表,去找吕秘书盖章,可惜的是,吕秘书已经离开了领事馆,不知去向。

黄昏的日光有些浪漫,普济州从领事馆走了出来,他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不远处,罗莎微笑着望着他。她沐浴着余晖,真美!普济州呆住了,罗莎缓步向前,一步步像是踩在普济州的心尖上。他之前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普济州和罗莎弥补上次的遗憾,去了米罗餐厅。两人坐在餐桌前,罗莎一直忙着道歉,普济州心里只有一个盘算,只要罗莎好好的,一切都没关系。侍者端来酒菜,放在餐桌上,普济州端起酒杯说:“为这个美好的夜晚,干杯。”罗莎并没有喝酒,她点了属于海伦.米歇尔的蓝山咖啡。

普济州有点陶醉了,他主动提及签证的事儿:“海伦.米歇尔小姐,本来今天就能给你发放签证,可是我们负责印章的人不知道去哪了。”

罗莎将信将疑地说:“你是说我的签证申请通过了?”

普济州点点头说:“我们的副总领事当着我的面,亲自签字审核通过的。我想你明天就可以拿到签证了。”

罗莎望着普济州,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说:“普先生,你能再说一遍吗?”普济州望着罗莎说:“我想你明天就可以拿到签证。”罗莎沉默了,普济州说:“你难道不高兴吗?”

罗莎有些哽咽地说:“我非常高兴,以至于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其实,普济州也觉得一切都像梦,他像是要把两个人相遇、相识的过程一点一滴都说给罗莎听,他还问起了演奏会后的事情,罗莎沉默无言以对。普济州微笑说:“看来这是个秘密,后来我到处找你,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我一直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直到在那个酒会上。”

罗莎真诚地说:“普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普济州开玩笑说:“是我应该感谢你,是你为我挽回了面子。你知道,拖着鞋垫走路,那是多么的丢人。”罗莎笑了,普济州接着说,“海伦.米歇尔小姐,你不用感谢我,因为我们会给每一个想离开奥地利的犹太人办理签证。对于你,我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你的演奏,非常喜欢,我希望有机会能聆听你的琴声。”

罗莎点点头说:“我想会有机会的。”

普济州又提及电话亭相逢的情景,罗莎神情颇为困惑,普济州有些遗憾地说:“你当时说,我们还会见面的。”罗莎只好笑了笑。

普济州怅然地说:“等你得到签证后,就要走了,去我那遥远的家乡——上海。”

罗莎默然,不知说什么好。普济州振作精神,端起酒杯说:“为上海,干杯。”

夜色已晚,普济州和罗莎肩并肩从餐厅走了出来,普济州要送她回家,罗莎婉拒了,转身要走。普济州突然说:“哦,我忘记了,忘记了你的咖啡里应该加一勺绿柠檬汁。”罗莎不自然地说:“是的,我也觉得少了点什么。”普济州说:“看来我们都忘记了。”罗莎有些慌张,只能用笑意遮挡,她说了句明天见之后,回身离开,普济州看着她的身影,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尖。

罗莎走到家楼外,有个黑影站在路边树林里,她轻声问了几句,见没人回应,才走进了家里,她怀疑自己可能看错了。罗莎刚进家门,大卫就迎来上来,罗莎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说明天就能拿到签证了,大卫一下抱紧罗莎,激动地说:“这真是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渐渐地传来罗莎的哭泣声,她哽咽着说:“有了签证,我就要走了,我就要离开你了。”

大卫说:“我相信这是短暂的。”

罗莎不忍地说:“我欺骗了一个善良的人。”

大卫劝慰说:“当上帝看到我们可爱的孩子,我想他会原谅我们的。”

罗莎伤感地说:“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当那个中国外交官知道我欺骗了他的时候,他会多么的难过呀!他会恨死我的,会恨我一辈子。”

大卫转移话题,笑着说:“亲爱的,不要想那么多了。来,让我们的孩子喘口气吧。”大卫帮罗莎拆肚子上的白绷带,罗莎说:“你都不知道,当他和我聊起海伦.米歇尔的时候,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段时间真的很漫长。我能感受到,他喜欢海伦.米歇尔,他们的相识非常的浪漫。”

罗莎说着,愧疚的感觉袭来,她满怀歉意地说:“他是一个单纯真诚的人,我真想和他说出真相,把一切都告诉他。”大卫摇摇头说:“要是现在说出真相,普先生还会给你办理签证吗?现在只能将错就错,不要再犹豫了。”罗莎低下头,大卫安慰说:“洗洗睡吧,熬过漫长的黑夜,迎接明天的太阳。”大卫说完看着罗莎,那是一双爱人的眼睛,充满着憧憬,就像每一对相爱的人,对未来充满的渴望。

夜晚,对有老婆和孩子的人来说,是无比温馨的。对比尔来说,他好不容易有了爸爸的陪伴,在爸爸的书房内,他开心地问这问那。比尔指着墙上的画像,问汉斯说:“爸爸,他是谁?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和鼻子呢?”

汉斯若有所思地说:“因为这是一个背影。”

比尔好奇地问:“背影?背影有什么好看的呢?”

汉斯故弄玄虚地说:“只有背影里面才会藏着秘密。”

比尔说:“我最喜欢秘密了,可以告诉我吗?”

汉斯说:“秘密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它的神秘。就像一块手撕面包,你一层接一层地揭开它,可能里面什么都没有;而相反,要是能挖出一块奶酪来,那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啊!”

此时,薇拉走进书房,要比尔快去睡觉,比尔心里还想着爸爸说的奶酪,不太愿意去睡觉,但是在妈妈的哄劝下,只好乖乖地听话。

看着比尔睡着了,薇拉才回到自己卧室。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汉斯走了过来,坐在床边说:“比尔的梦里一定会出现奶酪的,那将会是一个香甜的美梦。”

薇拉不满地说:“我不希望你和孩子谈论你工作的事。他还小,他的心灵应该像羽毛一样纯洁,不应该在上面抹上任何颜色。”

汉斯辩解说:“我只说了面包和奶酪,这有错吗?”薇拉转身背对汉斯,汉斯又说,“黑夜是多么的无聊,讲一件有趣的事吧。”

薇拉说:“请不要跟我提起有关你工作的事,我没兴趣。”

汉斯说:“如果有人冒充海伦.米歇尔呢?”

薇拉转回身,汉斯说有人冒充海伦.米歇尔,在欺骗中国外交官。薇拉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是冒充的。汉斯得意扬扬地说,真的海伦.米歇尔正在给上帝演奏呢。薇拉猛地坐起身,望着汉斯说:“你们杀害了她?”

汉斯恶狠狠地说:“我们要清除一切敌人。”

薇拉憎恶地说:“她只是个小提琴师,不是敌人。”

汉斯冷冰冰地说:“违抗我的命令,不听从我的指挥,让我出丑,那就是我的敌人。”薇拉听完大吃一惊,想到了那个小丑的命运,不寒而栗。汉斯还在猜测说:“那个冒充者到底是谁呢?她接近外交官,欺骗外交官,想干什么呢?难道就是想获得签证?如果这样的话,虽然有趣,但是很短暂。可如果她身后要是多了一个男人呢?哦,这件事有些扑朔迷离了。”

薇拉苦苦相劝:“汉斯,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你为什么关注一个和我们无关的陌生人呢?”

汉斯说:“因为这是个有趣的游戏,是个令我着迷的游戏。”汉斯说着关闭了台灯,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上班,普济州就直奔吕秘书而去。不巧,吕秘书正在鲁怀山的办公室谈事情,他只好站在门外等候着。

鲁怀山的办公室内,驻德大使馆王参事坐在沙发上,吕秘书给茶杯添水,鲁怀山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王参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这茶真烫人哪。”鲁怀山说:“王参事,您慢点喝,不着急。”王参事说:“这屋里多个人,说话方便吗?”鲁怀山立刻示意吕秘书出去,吕秘书随手关门之际,还不忘告诉鲁怀山,他就在门外,有事就招呼。

吕秘书刚出来,就看到普济州。普济州上来就问他昨天下午去干什么去了,吕秘书说是房子到期了,在找房子换地方住。普济州说起昨天找他的事情,吕秘书正好说他也在找普济州。

原来,吕秘书晚上到领事馆取东西,听说普济州在找他,他就去了普济州家,结果也扑了个空。普济州没心情再说昨天的事儿,他急忙拿出海伦.米歇尔的签证申请,让吕秘书盖章,吕秘书摊摊手,表示盖不了,印章在副总领事那里,副总领事正在和驻德大使馆的王参事谈事情。普济州无奈,两个人只好在门口等着。

王参事喝着茶,话里有话地说:“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其实口渴也喝不了热茶啊!要是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往嘴里倒,那非得把舌头烫坏了不可,舌头烫坏了,就吃不成饭了。饭吃不成了,那身上的肉就得往下掉啊,掉来掉去,剩下一副骨头架子。骨头架子单薄,站都站不稳,倒地上摔八瓣,狗都不啃了。怀山哪,我知道你是军人出身,一个合格的军人,不管他强壮还是弱小,聪慧还是愚钝,他首先应该具备的素质是绝对服从命令。由此看来,你那几年兵白当了。”

鲁怀山沉默不语,内心极为反感。王参事继续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呛人,打脸,可事实就是这样,你没有服从上级的指令,并且公然违抗。”

鲁怀山反驳说:“不,我没有违抗命令。”听了这话,王参事有些惊讶地望着鲁怀山。鲁怀山说:“第一,我没有接到任何书面上的指令来要求停止给犹太人发放签证;第二,我手里只有外交部的训令,训令上没说不允许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基于以上两点,我可以说我一直在按章办事,没有违抗命令。”

王参事不满地说:“好啊,看来我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在你眼里,甚至连个屁都不如。”

鲁怀山说:“王参事,您误解了,我只是说……”

不等鲁怀山把话说完,王参事打断他说:“你不用说了,我越来越奇怪,到底是什么东西给了你如此大的动力呢?是什么能让你为它舍弃一切而奋不顾身呢?难道是金钱?”

鲁怀山皱着眉头问:“王参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参事说:“我听说你们给犹太人发放签证,收了人家不少好处。”

鲁怀山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王参事,这话可不能乱听乱信,我保证绝无此事!”

王参事高声地说:“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是空穴来风呗!”

鲁怀山同样高声地说:“对,这就是空穴来风!”

王参事说:“可是口说无凭啊。”鲁怀山望着王参事,他的身子颤抖着。普济州听着屋内像是吵起来了,不顾吕秘书劝阻,推门就进去。王参事和鲁怀山望着普济州,普济州笑着,就去给王参事添水,王参事看他几眼说:“进来前不知道要敲门吗?怎么这么少教。”

普济州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我在隔壁的办公室干活呢,您的声音太大了,安静的领事馆凭空打了一个响雷,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想您可能要添水,我就赶着来了。因为着急忘了敲门,少教少教。”

普济州添完水,问鲁怀山:“副总领事,快到中午了,你们是在这吃还是出去吃啊,我提前得有个准备。”鲁怀山看王参事的意思,王参事不急不慢地说:“这样吧,我既然来了,就不着急走,你给我空间屋子出来,我要在这把你们的账目核查清楚。”鲁怀山迟疑了一下,王参事说:“怎么,心里没底吗?”鲁怀山一笑说:“在账目没有核查清楚之前,您就是想走,我都得留着您。”

王参事冷冷地说:“还有,会计我自己带。另外,在我没有查清账目之前,签证停止发放。”普济州一听要停发签证,憋不住了说:“您查您的,我们发我们的,这两件事不矛盾啊。”鲁怀山让普济州闭嘴,普济州像是没听见,继续说,“门外的那些犹太人,他们已经在这站了数十天了,所有的希望都在我们身上,我们可不能把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呀。”

王参事冷冷地望着普济州,良久才问:“你说完了?”

普济州说:“心里的话都堆满了,一句两句说不完。”

王参事阴沉着脸说:“想说就得说,憋着多难受啊!这样吧,怀山哪,你让他回家慢慢说吧。”鲁怀山忙说:“王参事,实在对不起,年轻人气盛,都怪我平时疏于管教。济州,快给王参事赔礼道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普济州敷衍着赔了不是,转身出去了。王参事冷冷地笑了笑,鲁怀山沉默不语,两个人之间的空气让人窒息……

忙完王参事的约谈,鲁怀山坐在会议室的桌前,旁边坐着普济州、赵玉春、孙尚德等几名签证官。

鲁怀山说:“长话短说,最近这段时间,签证的发放工作时断时续,很多人可能会问为什么,当然,这里面的确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我不想说,大家要是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算了。今天开会,我想跟大家说,签证可以继续发了,只是名额受到限制,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有限。所以,我们不可能让登记本上的所有犹太人都得到签证了。”鲁怀山说着,拍着手边厚厚的登记本。

普济州不解地问:“副总领事,为什么限制了签证名额呢?”

鲁怀山说:“我想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个问题了,因为讨论没有任何意义。”

普济州又问:“那到底有多少名额呀?”

鲁怀山冷冷地说:“你的问题超出了你的工作范围。”

孙尚德疑惑地问:“副总领事,那我们要给什么样的人发放签证呢?”

鲁怀山点点头说:“这才是签证官该关心的问题。好了,我现在就来解答这个问题。经过再三考虑,我想有些犹太人不能落在德国纳粹手里,例如一些科学家。如果他们落在纳粹手里,一种可能是被杀害,还有一种可能是屈服后,为纳粹所用。他们是飞机大炮,是千军万马,如果德国纳粹利用他们为战争服务,那一定会给世界带来灾难。”

鲁怀山说完,询问大家的意见,众人沉默着都不表态。鲁怀山说:“不说话就是没有意见。”鲁怀山说着拿起登记本说,“请大家按照我说的,着重审核这类人,如果他们的身份和资料真实无误,那就给他们发放签证。这个登记本太沉重了,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公平的,甚至有些残酷,但是签证名额有限,逼着我们只能有所选择。这样做,总比一个也走不出去要好多了。我说完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话,散会。”鲁怀山起身走了,众人纷纷起身,普济州坐在椅子上面沉如水。

会议开完了,鲁怀山一个人在领事馆的阳台上抽着烟,普济州快步走了过来,说了一大堆话,说来说去他的正题还是海伦.米歇尔的签证,鲁怀山直白地告诉普济说:“还轮不到她。”

普济州质问道:“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这都是你答应过的。”

鲁怀山无奈地说:“那得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普济州逼问:“什么实际情况?”

鲁怀山急了,恼火地说:“那个——普济州,你是什么东西,竟然管起我来了!”

普济州辩解说:“我哪敢管您呢,就是这签证——”

鲁怀山阻止普济州把话说完:“你给我听着,事儿都有个大小,人都有个斤两。自己得把自己掂量清楚了,得知道什么场合,事怎么做,话怎么说。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凡事得过过脑袋,别没大没小、嘴大舌敞的,拉完屎了还得让旁人给你擦屁股。”鲁怀山说着把烟掐灭,走了。

普济州望着鲁怀山的背影,再仰头看看天,天上白云朵朵,感觉伸手就能摘下来。普济州感慨万千,签证怎么那么难。

午后,阳光咖啡店内,普济州难过地告诉罗莎,又让她失望了。其实,他心里比罗莎还难受。

罗莎听闻噩耗,沉默了良久才问:“我能问为什么吗?”

普济州说:“领事馆的签证名额受到了限制。”

罗莎问:“只是限制了我的签证?”

普济州摇摇头说:“不,所有的人。”

罗莎叹气说:“看来只能怪我的运气了。”

普济州说:“海伦.米歇尔小姐,你是著名的小提琴家,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签证官,如果没有签证,我想我们只是每天街上那些来往匆匆的人群,偶尔见上一面,可能会留下浅薄的记忆,也可能什么都没有,绝不会面对面坐在这里。还记得你被德国人带走的那一刻吗?你回头望着我,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渴望。每当想起那双眼睛,我就真的特别希望能给你一张签证,希望你能尽快远离这个充满危险、充满歧视和充满耻辱的地方,希望你能平安地到达上海,希望你能继续你的演奏,希望在不久的某一天,我能在上海的南京大戏院,听见你的琴声。请你相信,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办理一张签证。”

普济州的这番话,说得真挚而热烈,罗莎带着只有自己能懂的羞惭心情说:“普先生,我没有资格要求你这样做。”

普济州真诚地说:“这就算是我对你的承诺。”

罗莎望着普济州,她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万般滋味在心里滚动。

与此同时,调查罗莎的马克已经在汉斯的办公室内,汇报关于罗莎的情况。汉斯听后,冷冷地说:“罗莎背后的那个男人,如果是犹太抵抗组织成员呢?”

马克说:“要不我把他俩都抓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汉斯摇摇头说:“那样的话会打草惊蛇的。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串在一条绳上的一群人。如果没有充分的把握而贸然行动,切断了绳子头,那后面的一切就都溜走了。”马克立即表示明白,汉斯让他负责那个男人,自己负责罗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解开这里面的秘密。

悲观的情绪在罗莎心头萦绕,回到家里,大卫还在不停地询问原因,即便罗莎告诉他了事情经过,大卫还在念叨着,甚至说出普济州是不想给罗莎帮忙的话。大卫觉得,普济州是爱上了罗莎,故意不让她离开,罗莎� ��力否认,说她相信普济州尽力了,只是情况发生了变化。两个人说着说着,起了争执。到了最后,罗莎赌气说:“算了,我不和你吵了,这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做错了,一错再错,即使他不给我们签证,我们也不能埋怨他。一切都结束了,我感到轻松极了。”

大卫还是不想放弃希望,他平静下来,要罗莎一定要拿到签证。大卫摸着罗莎的肚子,眼睛湿润了,罗莎明白他的感情,两个人搂抱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柔情似水。

天阴了,乌云像终年不见光的苔藓,铺满了天空。中国领事馆的办公室内,数名签证官在审核签证申请表,接见来申请的犹太人。物理学家劳德.肖特曼拿着他的书,坐在普济州面前。普济州翻着书,说是初步答应给他发放签证,只是需要下一步审核,劳德.肖特曼起身和普济州握手再见。下一位是生物学家乔治.威尔顿,可是,普济州和他细聊之后,感觉他明显是来骗签证的,普济州把他的签证申请表放在一旁,乔治.威尔顿一下按住普济州的手,恳求给他一次机会。普济州为难地说:“先生,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们的签证极为有限,对不起。”乔治.威尔顿抓着普济州的手不放,最后被强行拖走了,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像针扎在普济州的心上。时间不容许普济州多想,因为新的申请者又坐在他面前。

领事馆的另一间办公室内,鲁怀山、王参事、宋会计、专会计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厚厚的账本和算盘。王参事望着专会计叮嘱道:“小专啊,你辛苦点,把账算清楚。”

专会计点点头,王参事望着鲁怀山说:“专振颜,又叫钻针眼儿,有个小名,铁算盘。”鲁怀山望着王参事说:“太好了,那肯定会算得清清楚楚。宋会计,你得跟专会计多学学。”宋会计跟着说是。专会计飞快地打着算盘,已经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算到最后,告诉王参事说:“办公用品等各项支出比咱们那便宜三成。”

王参事说:“怀山,看来再买东西,得找你了。”

鲁怀山说:“当然可以,价钱公道。”王参事望着账本,沉默良久,随即招呼大家吃饭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