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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铺(十)

我的整个儿童时期,是我国被日本鬼子侵占时期,是我国人民当“亡国奴”时期。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沈阳。“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又加紧对我国的侵略,在东北强占东三省,建立伪满洲国;在华北,积极策动华北五省“防共自治运动”,企图把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深夜,日本军队向北平郊区芦沟桥发动进攻,中国驻军奋起抵抗;八月十三日,日本又对上海发动进攻,中国军队英勇抗击。“七七事变”和“八一三事变”,标志着中日之间全面战争的爆发。

人们都提心吊胆,到处都在传说日本鬼子快来了。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刚满四岁。从武汉上来的人说,日本鬼子占领了武汉;没过两天,来自咸宁县城的人说,鬼子到了县城。

大路上,随时随地可以看到逃难的人群,挑的挑,背的背,扶老携幼,慌慌张张向山里方向逃跑。

就在那几天内的一个傍晚,一股强烈的灯光,从汀泗桥塔脑山上射了过来,照得我家大门外,如同白天一样。那道光还左右移动。父亲说:“探照灯!鬼子到了汀泗!快!”。话音未落,急忙从摇篮里抱起才出世几天的弟弟贤武,从后门逃走。母亲也一把拉住我,急忙跟在父亲背后。

母亲拉着我,紧紧跟在父亲后面,避开探照灯光,选择低畦的地段,低着头,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连爬带滚,一口气窜到了一片灌木林中。

我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等到静下来以后,我才意识到,这里就是庙山!

说也奇怪: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我们站在这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坟墓当中,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安全”感。

探照灯依然在不断照射,亮透了整个白羊畈。这时,如果稍不注意,暴露目标,机关枪子弹就会像雨点一样扫了过来。

我们稍稍喘了一口气。父亲说:“不行!这里没有伴,得换个地方。”是的!我也感到害怕。

我们开始向别的地方转移。

父亲在前面,一只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不断拨开荆棘。我被母亲拖着,在丛生的野藤、芭茅、杂刺中胡乱地闯,跌倒了被母亲扶起来,扶起来走不了几步又跌倒了,艰难地前进。

我们闯出灌木林,避过探照灯光,来到一条通往邻村的小道上。

小道的一边是收过了水稻的田,另一边荆棘、杂草丛生。

我隐约看到父亲,用一只手拨开荆棘杂草,突然,又一下子不见了!我正在纳闷时,耳边听到父亲“快下来!”的唤声。接着,父亲的一只大手伸了上来,把我“拎”了下去;随后,他又伸出一只手,拉住母亲的一只手,母亲也滑了下来。

这里是白羊塘,小姑带我来过这里采荷花、摘莲蓬。这口塘,现在已经干涸了。

由于涨水期间,水浪对堤坝的冲洗,荆棘杂草下的泥土被冲走了,荆棘杂草的根,在上面形成了一个“檐”。现在“檐”下正好容人。

我们刚站定,就听到附近有人在轻声向父亲打招呼。父亲说:“好!我们在一起,不要分开”。

好容易静了下来。

我突然感到十分疲倦,而且两只耳朵和双手,火烧火辣,痛得厉害。母亲拉住我的双手摸了摸,发现一条条伤痕,说:“这都是被刺划破的”。

弟弟在父亲怀里哭起来了!母亲接过父亲怀里的弟弟,不停地摇晃,摇了好一阵子,还是不停地哭,而且哭声越来越大。

我知道弟弟是饿了,母亲奶水不够,在家里,到时候,母亲就熬“米粉糊”喂他。

父亲急了,连忙用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掌,紧紧捂住弟弟的嘴巴和鼻子。哭声没了。母亲也知道,哭声会引来鬼子,连累老乡遭殃。她来不及多想,抱着弟弟就向别处跑去。我紧紧跟在母亲后面,父亲也只好追了上来。

我们在距离众乡亲不太远的地方停留下来。

我迫不及待地坐在地上,坐下就睡着了。

朦胧中,身边的秋虫声,附近的猫头鹰声,远处的狗叫声……不断传入耳中。

“快!起来。”父亲把我叫醒,轻声说:“回家看看,再想别的办法!”

这时,我感到又冷又饿。

天快亮了,我们悄悄回到家里。

母亲急忙煮了一汤罐红薯。大家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填。母亲又把剩下几个,塞给父亲和我。我见汤罐里还有两个薯根,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

住在隔壁的奶奶来了,她拉住我的手就走。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对我父母亲说:“你们也快点!”

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奶奶带着我,慌慌张张来到新屋周。

我跟着奶奶来到周家祠堂前。祠堂里坐满了老公公和老婆婆。

公公婆婆们见了奶奶,忙起身让座。奶奶叮嘱大家,说:“记住,我们一定不要分开!”

大家都忐忑不安,等待灾难降临。

“叭巩!”,鬼子的“三八”步枪声,从邻村陈家铺仔传了过来。

奶奶提醒大家说:“鬼子快来了!”。

大家都在互相鼓励:“不要怕,不要怕。”,其实每个人的心都在“扑通!扑通!”。

陈家铺仔好几只狗,同时叫个不停。大家更加紧张了。

不一会,村子里的狗也叫起来了!

在座的老人们骚动了。一位老奶奶,吓得连忙把双手合在胸前,闭上双眼,嘴里不断念“阿弥陀佛”。

狗的叫声越来越大,听过去,这叫声还在不断变换位置。我脑海中浮现出:鬼子在家家户户搜查,几只狗在鬼子后面追着咬。

狗的叫声越来越凶猛,简直是歇斯底里!

狗的叫声越来越近!

狗叫声中夹杂着鬼子的“咿哩哇啦”声。

我吓得紧紧抱住奶奶。屋里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心脏急促的跳动声。

狗叫声和鬼子的“咿哩哇啦”声、皮鞋的“咔嚓咔嚓”声连成一片,鬼子到了隔壁!

门前出现了两个鬼子!

从上到下全是黄色,帽子上的两个耳盖坠着,背上背着钢盔,腰间束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子弹袋、铁壳弹和刀鞘,绑腿下的脚上穿着带黄色的毛皮鞋,两手端着“三八”步枪,刺刀在枪口上,活像三叔讲的故事中,那凶神恶杀的魔鬼。

两个鬼子并没跨进门槛,只是双双端着步枪,向祠堂内瞪着眼睛,摆出刺杀的姿势。

刺刀寒光闪闪。几只狗在不远处,朝着鬼子拼命地叫个不停。祠堂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也能听到响声。

村子里突然传来鬼子的呼叫声。两个鬼子不约而同朝呼叫声的方向回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向屋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扭转屁股急匆匆地走了。

走在后面的那个,还不断回头看,也许是怕后面有人追杀吧。

几只狗追着两个鬼子,咬个不停。

狗的叫声越来越远了。

后来听说,鬼子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要来“熟悉熟悉环境”。

鬼子走了,从下面来的人告诉大家:孟家铁狗刚才因为见到鬼子吓得逃跑,被鬼子开枪打死了!

这真是晴天劈呖!我的心突然冰凉冰凉,全身直发抖。昨天上午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

昨天上午,父亲带着我,挑着一担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收的谷子,到铁狗的村子去碾米。我被留在那里“压碾”、赶牛。父亲见我坐在碾架上,身子过轻,就叫来正在近处玩耍的铁狗,同我一起坐在碾架上。父亲把一切安排好以后,就回家忙别的活去了。

老水牛拉着碾架,围绕着碾槽不停地转,碾盘在不停地发出有规律的“吱呀吱呀”声。我俩在碾架上,赶着拉碾的水牛,像坐在车上一样,时而站,时而睡,高兴极了。

铁狗是一个六岁的男孩,胖墩墩的,上身穿一件她奶奶的破背褡,下穿一条短裤子,打着赤脚,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双大眼睛,鼻涕总是挂在嘴巴上,说话时,鼻孔也要不断往里面使劲吸气,“哗哩哗啦”,不然,鼻涕就流出来了。他天真活泼,十分可爱。

铁狗的动作利索,一会儿很熟练地下到地上,跟在牛屁股后面,边走边用小手翻动碾槽里的谷米;一会儿跑回家拿来两条黄瓜,一会儿又抓来两把南瓜籽。我们坐在碾架上一边吃一边玩,直到碾槽里的谷全部碾成了米。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就这么没了,再也见不到了。

晚上我睡在床上,听到铁狗村子传来阵阵凄凉的哭声,我一阵阵心酸,不停地流着眼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