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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榻缠绵(1)

萧覆这时,忽然揉着肚子开始大闹:“出恭……孤要出恭……小顺子服侍……服侍……”

原本就一直站在旁边干着急的小顺子,闻言立刻答了声“是”,就要上前扶萧覆。

沈琬目光一冷,可瞬间心中又转过个念头,笑了笑,松开了萧覆:“那小顺子你就小心伺候着殿下过去。”

小顺子忙不迭地搀着萧覆走了,沈琬则急急匆匆地回到内室。

“把她弄出来。”沈琬命令。

秦妈忙去将那隔板搬开,只见里面的人,紧紧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不是说穴道到了时辰会自然解开吗?”沈琬皱眉。

“没准儿是憋得太久,晕过去了。”秦妈说着,伸出手,用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在楚鹂人中上一掐,她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琬双手撑在箱沿上,俯视着她冷冷一笑:“你娘和妹妹,想必你也见过了,我待她们不薄吧,今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应当很明白。”

楚鹂从胸间,长长舒出一口气,才能正常呼吸,低低说了句:“你以后……是不是真的能放过我的家人?”

“那也要先等你把事办成了再说。”沈琬侧脸吩咐秦妈:“带她去沐浴更衣。”

秦妈一把将楚鹂从箱子里硬扯出来,拉着走了,沈琬一抬脚,踢上了箱盖,然后袅袅婷婷地回到大厅。

而直到此时,萧覆和小顺子仍未出来。

沈琬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走到沈南廷身边,轻声说:“你既然醉了……就先回府吧。”

他抬起眼,望着她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便扶着案几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出了门,一路上还嘟哝着:“喝……换个地方……继续喝……”

沈琬望着他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咬了咬唇,转身亲自前往净房去找人……

叩响了净房的门,她故作关心地问:“殿下还好么?”

里面的小顺子一惊,望了望此刻正盘膝坐在蒲团上,运功逼药的萧覆,开口撒谎:“殿下腹泻,拉的都是稀水……”

他还没说完,门外的沈琬已经反胃干呕,生怕他说出更恶心的话来,忙打断:“那你好好照顾殿下,我先回外厅等着。”

她的脚步声远去,小顺子才松了口气,走过去悄声问萧覆:“殿下,您好些了么?”

萧覆缓缓吐纳气息,睁开眼睛起身,脸色阴郁。

这女人今日可真是下了猛药,尽管他运动逼出大半,可仍有残余药性在体内无法彻底清除,他现在必须尽快离开秋寒殿,否则怕最后失去自控,让她得逞。

正在思索脱身之计,屋顶忽然传来细微的一响,萧覆随即抬头,见一个纸团正从狭缝里落下,立刻纵声接住打开。

今夜之人乃楚鹂。这是听风的笔迹。

萧覆顿时勃然变色,那张字条在他手中瞬间碎成粉。

怎会是她?她不是好好地在外面么?怎会突然进宫,来到秋寒殿?怎会今夜……

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千百个念头一起涌来,几乎理不清头绪。

“殿下,殿下……”小顺子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担忧地轻声叫他。

他终于回过神来,紧闭上眼睛,剧烈喘了几大口气,才伸手扶住小顺子的肩膀,似乎整个人依旧醉得晕乎乎的站不住:“我们出去。”

回到大厅,沈琬立刻迎上来,故意娇软地往他身上蹭,以试探他的反应。

他也像是已情yu难耐,伸手抱住她,脸埋入她的鬓发:“走……去……去入寝。”

沈琬的唇角,得意地勾起一抹笑,却又挣脱开他的怀抱,将他推回给小顺子:“殿下莫急,先去床上躺下,臣妾稍事沐浴,很快就来。”然后便给小顺子使眼色,让他扶萧覆进去。

看着他躺进了那红纱幔帐,沈琬遣退了小顺子,深深地望了一眼萧覆,吹灭了灯烛,缓步走出内室,将门紧紧合上。

萧覆躺在黑暗中,眼里有嗜血的暗光……

沈琬则浑然不知萧覆已识破,只一心怕楚鹂待会儿露馅。

她赶到浴房的那一刻,正值楚鹂洗净出水之时,曼妙婀娜的身姿,紧实白滑的肌肤,映在沈琬眼底,让她心中如有百蚁噬咬,嫉妒得发狂。

不过再美好的身体,也只能美好这一夜了。思及此,她又愉悦起来,围着楚鹂转了一圈,拍了两下掌:“难怪殿下宠你,倒真是有几分狐媚子气,那今晚便好好展示你的媚功,为我换个孩子回来。”

楚鹂只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换沈琬的衣裳,擦沈琬的香粉,楚鹂随秦妈摆布,却自始至终,紧握着左手,不肯松开。

沈琬发现了这一点,喝道:“摊开,我看看你手里拿着什么。”

楚鹂慢慢摊开手,掌心空空如也。

沈琬冷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一切妥当,秦妈带着楚鹂,从另一条路径,直接穿过无人的偏厅,来到通往内室的侧门外,用眼神示意她进去。

楚鹂定定地站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右手,推开了那扇门……

又仿佛,回到了初进太子府的那个暗夜,可今夜的心情,却与那夜迥然不同。

那个人,已经成为她所爱之人。

可今日,她却还是只能,替他人承欢。

悲伤充盈了她的心,化作泪,从眼中溢出来。

一步步走,泪一颗颗落,偶尔滴在脚背上,烫得发疼。

终于,走到了床边,黑暗里,也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来。

她多想告诉他,站在这里的人,是自己,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出声。

腿轻轻发颤,她慢慢坐上床,软榻陷落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捉住,随后被带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可是,他知不知道,此刻抱着的人是谁?她的心中划过疼痛,将脸侧向另一边,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刻,她的脸却被转了过去,他的唇压了上来。

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吻,她却再感觉不到甜蜜,只感到悲伤。

萧覆,你现在是不是以为你吻的人,是沈琬?

可即便这样,这或许也已经是,属于他和她的,最后的时光。

过了今夜,她今生恐怕再也不能和他相见相拥。

泪水沿着脸颊滑下,混进他们的吻里,她的舌尖尝到那般咸涩的味道,心疼痛得揪紧,忽然不顾一切地吻了回去。

仿佛是飞蛾扑火那一瞬的决绝。

他的身体,也开始颤抖,更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恨不能将她融成水,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的舌尖热烈而细致地滑过她的下颚,贝齿,一点一滴的甜蜜,都不肯错过。

轻罗衣衫,不知什么时候起,已从肩头滑落,他的吻移了下来,轻咬着她蜜似的肌肤,来到蝶翼般的锁骨,在那浅窝处盘桓。

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紧张得近乎窒息,而下一瞬,她只想尖叫……她的脑中已是空白,却又仿佛有无数奇观异景,不断闪现消失,美不胜收。

萧覆呵。她在心中,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无声滑下。

一直紧握着的左手,在身侧缓缓打开。

方才她在箱中,其实早已醒来,将贴身装着的那只香囊,解开内袋,用那莲心粉,一遍遍涂抹自己的掌心,之后即使在沐浴的时候也小心避开,一直紧握。

她只盼着,那味道,不要散尽,哪怕让他闻到一丝一缕,这样或许在未来的某天,当他忽然想到这个夜晚,想到这抹淡苦,会恍然所悟,原来今夜的人,是她。

尽管她知道,这也不过是个无望的梦,可她仍宁愿,自己骗自己。

他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随后变得温柔,仿佛是想要抚慰,她的悲伤。

轻柔的吻,回到她唇上,再移到她的眸,她的额,仿佛她的一切,都那样珍贵。

她想要紧紧回拥住他,可就在刹那间,脑海里又滑过娘和妹妹的面容,手颓然垂落。

泪从长睫间沁出,他感觉到那片冰凉,吻得更加缠绵。

都给他吧,反正她本来就是他的,就当这真的如沈琬所说,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她在心中凄然地笑,手轻轻滑到他的腰间,为他解开衣带。

他有瞬间的错愕,随后便按住了她的手,自己起身除去衣衫。再覆上来时,已是肌肤相亲。

他分明已经隐忍到了极限,却仍等她适应。

她在这样的温柔中沉溺,已暂时忘了,自己是替身,只记得,她是他的楚鹂。

身体如初绽的花,层层开放……

他的眸子,在暗夜中,仿佛划过一道星光。

不能出声,她不得已,只能紧紧将自己的唇,咬到现出血印。

他像是感知到她的痛楚,将自己的肩膀送过去,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就算是在他身上,留下今夜的印迹吧。

暗夜如墨,喘息声如同蚕丝,一层层将两人裹住,像是作茧自缚般的绝望缠绵。

这种绝望的痛苦,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适应了疼痛之后,在黑暗中,抱着他的脖子,主动往他的唇上寻去,沿着他薄汗层层的下巴,来到那气味熟悉的唇上,让他吞下自己口中的喘息,也让他堵住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发出的声音。

当一切停下来,世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归于静止,楚鹂睁着眼睛,极力想看清他的面容,却被黑暗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她无声地哭,不能自控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他没有动,任她勾画自己的轮廓,最终将她的指尖握住,贴在自己唇边,轻轻一吻。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认出自己了,可就在这时,内室的侧门处,忽然传来轻微一响。她的身体,顿时一僵,骤地从这个旖旎的梦,跌回现实。

抽出了手,她转身背对着他,假装疲惫入睡。

不多时,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腰间,他的脸贴在她背上,久久不动,过了一会儿,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他睡着了,她凄然一笑,遵照沈琬之前的吩咐,蹑手蹑脚地下床,可就在脚尖刚刚触及地面时,却又被一股力道一带,再次跌回他怀中。

他像个入眠之后就霸道的孩子,胳膊牢牢地箍住她,腿还压住她的脚,让她动弹不得。

时间一点点流逝,楚鹂几次挣扎未果,心中发慌。

而此时的沈琬却并不急,因为早有人已经替她算计过可能的突发状况,想好了对策。

果不其然,三更时分,宫门口侍卫接到急报——太子府谢孺人刚出生几天的儿子,突然夭折了。

这可是大事,侍卫不敢耽搁,一路飞奔,前往上元殿传报。

皇帝听完坐起身,在帷帐中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速将此事,告知太子。”

李公公应声而去。

皇帝又坐了半晌,转头对睡在里侧的贵妃冷冷一笑:“还真是稀奇了,早不夭折晚不夭折,偏挑了今天。”

贵妃叹了声气:“这孩子也真是可怜,才来这世上没多久,便又去了。”

“有些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皇帝从鼻孔里发出嗤地一声,又倒头躺下,贵妃也温顺地靠过来,依进他怀中,半闭着的眸子里,有淡不可见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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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公公到了秋寒殿,门外候着的小顺子,见他脸色有异,小心地问发生了何事。

他却未加理会,而是直接走到内室门口,半拖着哭腔禀报:“殿下,出事了,刚出生的小皇孙,夭折了。”

房里的楚鹂,闻言猛地一惊,差点想开口叫萧覆,意识到此刻的境况,又只能噤声,伸手推了推他。

而房外的李公公,见没动静,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萧覆似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怎会出这样的事,孤马上就过去。”

楚鹂一个字也不敢出声,只赶紧帮他更衣。

他也似已急火攻心,浑然不觉身后的人的异常,穿好衣裳便下床离去,却又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住,回头低低说了声:“等我。”

楚鹂的身体一震,怔怔地望着他,秦妈的声音却又在此时,咋咋呼呼地在门外响起。

“琬儿你不要过去了,就在宫里等孤回来。”萧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楚鹂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心彻底冰凉。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把她当做沈琬。

萧覆的脚跟在地上一顿,终于转身出门,再未停留。

楚鹂木然地跌坐回床上,呆怔了半晌,迟缓地一步步走向浴房。

沈琬早就等在那里,上下扫视着她的身体,笑得格外娇媚:“啧啧,殿下今晚如此纵情,看来他对我,还真是宠爱,你说是不是啊?”

楚鹂想起萧覆临走时叫的那一声“琬儿”,心中刺痛,什么也没说,只走到角落里,默默换上自己的衣裳。

沈琬绕着手中的帕子,半抬着下巴看她的背影,眼中有毒蛇般的光:“你现在,应该祈求上苍,让你一举得男,这样你的家人以后才能享福,也说不定将来我还能帮着你的儿子,登上皇位,你看,你是不是真的应该好好感谢我呢?”

楚鹂低着头,轻轻摸了一下藏在内袋中的香囊,唇边浮起惨笑:“是,我感谢你。”

感谢你无论如何,总是让我遇见过那个人,有过一段好时光。

“好了,”沈琬掩口打呵欠,指挥秦妈:“把她重新弄进箱子里去,折腾了这大半夜,真累。”语毕便率先回了寝卧睡觉。

秦妈把浴房收拾好,也领着楚鹂过来,推搡着她进了木箱,再压上隔板和剩余的布匹,这才放心地趴在箱盖上开始打盹……

而萧覆出了秋寒殿,看似不经意,眼神却在往四周扫视,想要找到听风。

谢孺人那边出事,他不能不出面,可这样抛下楚鹂,好比割了他心尖之肉,疼痛难忍。

眼下只有听风才能让他放心,可听风……他在心里重重叹息一声,焦虑矛盾之极。

终于到了上元殿,皇帝已经先一步在厅中等待。

他过来,握着萧覆的手,满脸悲伤:“覆儿,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萧覆点头,眼角闪着泪光:“儿臣明白,只是都未曾见他一面就……“

“是父皇不好。”皇帝叹气:“让你入宫居住,不然兴许也不会……”

“父皇千万别这么说。”萧覆回握紧他的手:“出这等事,谁都不愿的,也是那孩子福薄。”

“你赶紧回府吧,跟朕那可怜的小皇孙,见上哪怕最后一面,也要好好安抚孩子的母亲,劝她切莫太过哀戚伤了身体。”皇帝老泪纵横地嘱咐。

到了此刻,出宫已是势在必行,若是没有楚鹂,那么这对萧覆来说是个好机会,如今他却是心急如焚。

可他也只能谢恩拜别,李公公则紧密随行……

回到太子府,萧覆直接前往谢孺人居住的院子,她正披头散发地在屋中嚎啕大哭,陈良娣也陪在一边掉眼泪。

一见到他,谢孺人就扑过来抱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叙述事情的经过:“睡之前……明明就还好好的……可半夜奶娘过来……过来喂奶……他就不动了……不动了啊……”

萧覆抱着她温柔拍哄,眼底却有浓重的阴郁之色。

他自然知道,这是谁下的手,好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既使他无法在楚鹂身边久留,又可以除掉谢孺人的儿子,沈家做事,果真是狠辣到底。

安抚了好一阵,谢孺人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些,一晚上的恸哭和产后的虚弱,使她疲惫睡去。萧覆又打发陈良娣也回去休息,自己则和李公公一起,回到寝殿。

“小顺子,给孤取些安神丸来,头痛得厉害。”萧覆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吩咐。

李公公见状忙说:“殿下既然身体不适,就暂且不要想其他的,先去床上休息一会儿。”

“孤也着实撑不住了。”萧覆虚弱地一笑,站起来时身体还摇晃了一下,李公公赶紧过来扶着他进了内室躺下,自己却守在床边,没有离开。

小顺子将药拿来,萧覆服了,用眼神示意他退下。

他出去,室内只剩下了萧覆和李公公两个人。

休息了片刻,萧覆开口,仿佛是闲话家常:“公公在父皇身边,也有多年了吧?”

“回殿下话,十五年了。”李公公眼中有戒备。

萧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好是在母后去世那年进宫的吗?”

李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是,那年殿下还小,可皇后娘娘突然就去了,唉。”

萧覆的唇边,现出凄凉的笑:“其实真正福薄的人,是孤,你看,母亲,妻子,孩儿,一一离孤而去,孤就是个煞星命。”

李公公的眼中出现尴尬之色,有些支支吾吾:“殿下可别这么说,殿下是至尊至贵之命,殿下今后……”今后什么?他再不敢往下说,只能干笑。

萧覆却将眼神,缓缓投向了他:“孤今后,必将如父皇待你一般待你。”

这句话说得李公公一时之间呆愣住。

萧覆的笑容,仿若乍暖的春风:“但孤不需要你,如待父皇般待孤。”

李公公更是无法言语,傻了一般地望着萧覆。

“公公年纪大了,总希望能找处好地方,安心养老不是?”萧覆的话,让李公公的眉梢,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里有了丝期待,想听萧覆继续往下说,可萧覆却偏偏言尽于此,闭上眼睛,再不吐一字。

李公公的心里,像是有爪子在挠,在屋里站着,只觉得无所适从,最后假咳了一声,腆着笑脸:“殿下既是累了,就先歇息吧,老奴候在外头,要有事就叫一声儿。”

“多谢公公。”萧覆的声音含混,确似已睡意迷蒙。

李公公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本是虚掩着一条缝,可心里动了动,又伸手带了带,闭合得严严实实。

萧覆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去远,立刻起身下床,进了暗门。

一路疾奔到了荷园,他将手指曲起放到唇边,发出一声鸟鸣。

可等了半晌,他想找的那个人,依旧不见踪影。

听风现在,仍旧留在宫里么?他终于松了口气,可想到另一件事,却又有隐隐的愧疚。

此处不能久待,他又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离开。

当他的背影消失,另一条暗影,却在廊边出现,正是听风。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虽然心中也经历了无数挣扎取舍……

在所有人的煎熬等待下,天渐渐亮了。

沈琬一个激灵醒过来,下床踢了一脚还在打呼噜的秦妈,没好气地训斥:“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

秦妈赶紧用手背抹了抹嘴边的涎水印,开始准备。

早膳是端进内室用的,沈琬没有出现在大厅,也没有叫任何人进来。

吃完饭之后不久,秦妈出门,后面跟着沈琬,可今日的她,却装扮不同于以往,一身暗色衣裳,还戴了顶有黑色面纱的帽子。

秦妈叹气:“唉,府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娘娘哭了半夜,嗓子全哭哑了,眼睛肿得像个桃似的,脸上也因熬夜起了疹子,都没法见人了。”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旁边的宫女问道。

秦妈抹着泪,抖了抖手上的布料:“去趟衣饰局,娘娘说孩子生了她这个当大娘的连个见面礼都没送过,如今想给赶着做套小衣裳送回去,穿着入葬,也就当尽份心意。”

其他人闻言都不免也陪着哭了两声,不好多加阻拦,只得放她们离去。

两人一路到了衣饰局,找到那采办的内侍,他立即将她们带入房中并扣上了门。

秦妈这才喘了口粗气,一伸手,将旁边人头上的黑纱帽子揭下来,原来,她根本不是沈琬,而是换了沈琬衣裳的楚鹂,不过是借了身形相似,而李代桃僵。

“接下来的事,就全靠你了。”秦妈说着,往那内侍手中又塞了一锭金子。

那内侍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叫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秦妈又走过来,挑高了眉恶狠狠地威胁楚鹂:“你可别想着玩花样,就算你自己的小命可以不要,也千万别害了你家里人。”

“我明白。”到了此刻,楚鹂的眼中已经没有神采,仿佛不过是个被人牵了线的木偶,有种失了心般的顺从。

秦妈又磨蹭了一会儿,回了秋寒殿,有宫女问沈琬去了哪,她只说沈琬心中烦闷,想独自走走散心,就打发了她先回来。

现如今李公公不在宫里头,再加上昨日又刚收了沈琬的好处,其他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多追问。

可这时,门口传来声音,贵妃来了。

秦妈的神情顿时一慌,忙回身行礼:“参见娘娘。”

贵妃淡淡一抬手:“本宫听闻昨日之事,深觉震惊难过,所以想过来找你家主子说说话,也算是彼此有个安慰。”

秦妈擦着眼角假装伤心,借以掩饰:“主子也是悲伤了整晚,今日一早去衣饰局送布料,想给小世子做套小衣裳,回来的路上说心里闷得难受,想独自呆呆,也不许奴婢跟随,也不知此刻在哪儿坐着掉眼泪呢。”

“唉。”贵妃一声长叹:“她既不在,本宫也只好先回去了,你过后还是要劝她节哀。”

“谢贵妃娘娘关怀,奴婢一定转达。”秦妈见她离去,才总算是放下了心。

贵妃在走到僻静处时,却回头看向绿萼:“真蹊跷,她一大清早去衣饰局作甚?”

“或许真的是想做套寿衣送回去,讨太子欢心。”绿萼冷嗤。

贵妃却摇了摇头:“那也大可以将衣饰局的人叫到秋寒殿,何必亲自跑一趟?”

绿萼一怔:“要不我们到处转转,看她到底在哪?”

“也好。”两人随后,状似无意地闲逛了一圈,却根本没见到沈琬的人影。

回到翠屏阁,贵妃怔然坐了一会儿,又将绿萼招至跟前,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你去衣饰局,找收她布料的内侍探探口风。”

绿萼点头告退。

她到了衣饰局那内侍屋外,敲了两道门他才来开,赔笑道歉:“正在里面忙着量布料,没听见。”

绿萼进屋,果然见桌上摆着匹湛蓝的云锦,走过去摸了摸,笑道:“这料子倒是好,给谁做衣裳呢?”

那内侍微低着头,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这是太子妃娘娘刚才送来的,说要给刚夭折的小世子做的。”

“哦。”绿萼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桌上有顶黑纱罩帽。

目光闪了闪,她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拿起把玩:“这又是给谁做的?”

内侍抬头一看,顿时心里发慌,直怪自己方才怎么忘了收拾这物件儿,勉强地镇定了下情绪回答:“这是有个宫女脸上生疮,想戴面纱遮掩,特地托我做的。”

“是吗?”绿萼淡淡一笑,视线在周围的暗角处扫了一圈,倒是没发现明显的异样,可瞧着那内侍的神情,却像是越来越慌张,更是心底生疑。

“绿萼姐姐今天过来是有事?”那内侍只想赶紧打发她走。

“也没什么急事,娘娘就是叫我来看看,新近来了些什么布料,做两套秋衫。”绿萼说着,脚步往放布料的杂房门口移去。

那内侍却突然转过来,挡在了她面前,对她干笑:“最近做秋衫的人多,好料子都挑得差不多了,今天一会儿我还得出去采办呢,这次专门去给娘娘选几匹好的,晚上回来送到翠屏阁去,姐姐你看可好?”

“也好。”绿萼收回脚步,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哎,姐姐走好。”内侍忙不迭地将她送出门,转回屋里,望着那间杂房,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楚鹂方才,就被他藏在布料堆的后面,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大祸临头,得赶紧将她送出宫去,以免夜长梦多。

找了一件内侍服,他进去扔给她:“换上。”

她默不作声地捡起来,将身上沈琬的外裳脱了,却仍旧穿着自己原本的内衫,就要套上那衣服,却被他喝止:“里面的也换了。”内侍服的领口与女装不同,尤其是宫里的,还有特制的盘扣。

楚鹂不得已,只得躲到暗角里,将内外都换过,却偷偷取出自己衣袋里的香囊,藏在袖中。

那内侍先出门张望了一番,见四周无人,这才领着楚鹂,偷偷出去。

院外有他惯常出宫的马车,他先上去,见楚鹂脚步稍慢,立刻拉着她肩头的衣裳使劲一拽:“赶紧给我上来,磨蹭什么?”

就是这一扯,那香囊从袖中滚落到地上,楚鹂想去捡,却又怕被他发现,而他早已不耐烦,硬将她拖上了马车,迅速离开。

楚鹂从帘缝里,看着那香囊在视线中渐渐变远,变小,消失,心里有密如针刺的疼泛开……

而当他们所乘的马车远去,有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拾起了那香囊,正是绿萼。

她迅速折返回翠屏阁,当贵妃见了那香囊,脸色瞬间凝重:“是那丫头,你赶快,去拦住他们。”

“是。”绿萼领命而去,抄小路赶往宫门口。

此时,那内侍的马车正在接受盘查,相熟的侍卫问为何他今日是亲自驾车出去。

他说着早就编好的谎话:“如今宫里都忙着封妃大典,人手太紧,反正恰好从别处调来个新手叫我带着,也有人帮,所以就没麻烦别人。”

侍卫瞟了一眼旁边低眉敛目的楚鹂,也没多想,就开门放行。

可就在马车通过,合上宫门的那一刻,绿萼赶到了,她几乎想要跟着冲出去,却被侍卫拦住,待一番盘问纠缠之后,那马车已走得无影无踪。

她无奈地返回翠屏阁,向贵妃禀报,两人相对默然。

“要不然,我用那法子去将这事告知于他。”绿萼轻声建议。

“只怕如今告诉他,也已经来不及,眼下又是多事之秋……”贵妃沉叹,眼中愧疚深重:“都怪我,这次没能……”

“你为他做的还不够多吗?”绿萼忽然愤懑地低吼出声,眼眶赤红:“你……”

贵妃一惊,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

绿萼一把拉下她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贵妃在原地怔了片刻,怏怏地坐到妆镜前,看着自己黯淡的面容半晌,又拿起胭脂,往苍白的两颊上,多晕了些红色。

而那马车出了宫,就直奔上次那间古董铺而去,刚一停,络腮胡掌柜就迎了出来,眼神往楚鹂身上一划,对那内侍点了点头,领着他们进去。

等再出来时,已只剩了掌柜和内侍两人。

掌柜送走他,便即刻返回库房,将已被捆绑好的楚鹂装进布袋塞入马车,命人从后门送离……

***************

太子府。

萧覆已起身,而谢孺人醒来之后回想昨晚的一切,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孩子是为他人所害,此刻正在寝殿,哭着闹着要萧覆给她个公道。

陈良娣也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痛哭,毕竟沈琬已离府多日,此事若真是人为,她有莫大嫌疑,所以生怕自己被牵涉进去,诬作凶手。

两个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萧覆只是皱着眉,沉默不语。

最后是站在一旁的李公公出来安抚谢孺人:“好了好了,娘娘,殿下也同样是痛失爱子,心里难过着呢,昨晚上急得旧病都犯了,您也体谅体谅他,现在宫里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也难熬,等缓一阵,肯定会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您宽宽心,先回去休养身子,到底还年轻,兴许明年小世子就再投胎到您怀里了呢,是不是?”

一路哄着拖着,他愣是把谢孺人弄出了寝殿,陈良娣见状自然也知趣地退下了。

李公公回来,揉着肩膀邀功:“哎呦,可算把二位娘娘劝走了,殿下您也是为难。”

萧覆忙过去,亲自扶住他:“公公辛苦了,要不是您,孤这会儿还真无计可施。”

“殿下何苦说这么见外的话,都是自家人嘛,老奴为您分忧也是应该的。”一句“自家人”,让萧覆的眼中含满了笑意:“公公为孤做的,孤都会永记在心上。”

李公公笑眯了眼,又提醒他:“现在时辰不早了,您怕是得回宫,跟皇上回禀一声儿,不然……”他的语气放轻了些:“怕他老人家挂念。”

“多谢公公提点,孤这就去更衣。”萧覆点了点头,转身回内室,李公公也紧跟着进去。

只见萧覆拉开了柜门,指尖挑着一件杏黄色的衣裳:“公公,您看孤今日穿这件可好?”

李公公走过去装模作样地拉起衣角,正待谄媚两句,忽然手一抖:这并不是太子常服,上面绣着的,不是四爪蟒,而是五爪龙。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正对上萧覆的眼睛,幽深得仿佛是个无底的黑洞,却又似有血光,若隐若现。

腿一软,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发颤,语无伦次:“殿下……殿下……老奴……”

萧覆的声音极为柔和,却偏偏让人觉得从心底生出森寒:“公公,两条路摆在您面前,您自己选,要么跟着孤富贵百年,要么……”他残忍一笑:“您还记得避暑山庄吗?”

提起避暑山庄,更是让李公公抖若筛糠。那个惨剧,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他怎么能忘?

他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殿下饶命,老奴自此时此刻起,必将追随您,至死不叛。”

萧覆的手,放在了他肩上,将他扶起,眼神表情恢复了之前的柔和:“你也不必害怕,孤对忠心的人,从来不薄待,你想要的,孤都会给,也给得起。”

李公公终于定下了神,小声问:“那我们今日,还入宫么?”

萧覆笑笑:“宫自然是要入的,只不过还没到时辰。”

李公公眨了眨眼:“那老奴打发人过去回禀一声,就说这边事情胶着,暂时脱不开身。”

“有劳您了。”萧覆颔首。

“主子您别客气。”李公公已微妙地改了称呼。

萧覆会意,对他笑得更是亲切。

李公公出去,使唤跟他一起过来的内侍回去报信,说迟些时候再入宫,这边有他亲自盯着,请皇上放心。

那内侍不疑有他,应声告退,李公公在那一瞬间,心中闪过一丝对皇帝的愧疚,可想想萧覆的狠厉和许诺,又硬压了回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他也不想当一辈子任打任骂的奴才。

回到内室,现在是真正没外人了,他对萧覆,愈加殷勤听话。

萧覆随后将小顺子叫来,命他去传兰苑的沈贵,说有事要问。

当沈 贵见到小顺子,初时一惊,转念却又是一喜,忙跟着他来到寝殿。

小顺子只以为,萧覆是疑心谢孺人孩子的死,与兰苑有关,所以要审问沈贵,还想留下来观战。可旁边的李公公却脸一沉,将他拉出了内室,并训斥:“主子问别人话,你一个做奴才的在旁边听什么?”

小顺子对李公公态度的转变莫名其妙,却也只能蔫头耷脑地退出殿外,而李公公自己,也识趣地站得离门远远的,表示不曾偷听。

留在室内的沈贵,见再无旁人,悄悄抬起头,望了一眼萧覆,正迎上他冷峻的视线:“眼下情况紧急,孤需要你回一趟沈府,给南廷将军带个口信,你可做得到?”

“奴才定当全力以赴。”沈贵忙跪行几步,到萧覆脚边。

萧覆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眼中顿时迸发出震撼和惊喜:“奴才这就去,殿下放心。”

“等等,未免他担心孤事后失言,这样东西你也带回去,以此为作证的信物。”萧覆从大拇指上,退下那没翡翠扳指,递给沈贵。

沈贵即刻收好告退。

见沈贵出来,小顺子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萧覆为何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李公公眼中却晃过一抹了然的精光……

沈贵一路赶回沈府,一声传报,直接被引入夏园,沈南廷和沈图,在书房中等他。

“殿下……要我带话回来。”沈贵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不急,慢慢说。”沈南廷微笑着递过来一碗茶。

沈贵谢过,喝了两口,将茶碗放置一边,从怀中取出那枚扳指,却未先奉给他,而是给了沈图:“这是他给的信物。”

沈图对着光,眯缝着眼睛看了看,转过头对沈南廷一笑:“这可是先皇后当年的随身之物,殿下也算是诚意足了。”

沈贵此刻,也急着邀功,忙接道:“是,殿下说,事成之后,封小姐为皇后,少爷为瑞王。”

“好好好,一个当朝皇后,一个异姓王爷,我们沈家,终于有出头之日了。”沈图抚掌大笑,眼角已有浊泪。

沈南廷虽然也笑容欣慰,却没有沈图那般狂喜,眼神依旧冷静如常。

“你现在回去,告诉殿下,他的事,就是沈家的事,请他尽管放心。”沈图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仿佛他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宰。沈南廷似乎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在一旁附和着点头。

沈贵应声而去。

书房里又静了下来,沈图走到屋角的香炉前,重点了三炷香,拜了三拜:“主子啊,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您可要在天上保佑此事马到功成。”

沈南廷深幽地望着那个背影片刻,也走过去,跟在他身后跪拜行礼,神情虔诚……

而那边,沈贵回到太子府,立马前往寝殿,将沈图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给了萧覆。

他听后笑着颔首,亲自取了一串玉珠赏给沈贵,打发他离开。

待沈贵走后,他靠进软椅,微微舒出一口气。

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其余的事他都已不担心,除了那丫头。

不过,有听风在,应该不会出大事,何况沈家好不容易拿住他的软肋,也应该不至于这么快下毒手吧……

正在纠结担忧之际,忽然听见暗门处,传来极轻的一响,他立刻警觉地张望,见李公公和小顺子仍候在殿外,便不着痕迹地掩紧了门走过去,贴在壁上。

里面隐蔽的气孔被打开,听风低微的声音传来:“一切都布置好了。”

“她呢?”萧覆急切地问。

里面的人停顿了一下,回答:“也已经救出,安置妥当。”

“那就好。”萧覆一直揪紧的心,终于舒展开来。

“时辰一到就动手。”他命令,暗门那边,传来一声斩钉截铁的“是”。

萧覆放松了心情,前往外厅用午膳。

门后的听风,却是一脸黯然。

他骗了萧覆,却是迫不得已。

他也多想,守护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丫头,可今日的宫变,谋划了太久,背负了太多,不可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弃。

对不起。

****************

午时。

仿佛预料到一场翻天覆地之变即将发生,原本艳阳当空,却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萧覆此刻,已端坐车中,身上所穿的正是那件五爪龙袍。

李公公陪侍在侧,目不斜视,仿佛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车后跟着六名侍卫,个个面容平凡,可低垂的双目中,却又暗藏着寻常侍卫所没有的嗜杀之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皇宫,在门口,李公公一个手势,守门侍卫自然顺从地将门打开。

马车徐徐而入,可就在侍卫将要关门的那一刻,却各自感到后颈一凉,没来得及回头看个究竟,人已倒下。

出手的,正是那六名侍卫,他们也是当初萧覆带入避暑山庄的那六名绝杀。

突然的巨变,使其他人都措手不及,门外的守兵刚喊了一句“出事了”,就听见背后传来震天的脚步声,慌张地回头看,只见潮水一样的兵,从四面八方向宫门涌来。

“公公,公公,怎么办?”还有未清醒的,急着向李公公求援,他却一抬手,那人口中瞬间血喷如注。

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被杀,多少人是被踩踏而死的,总之宫门已经洞开,千军万马拥着萧覆,一步步登上那白玉阶梯,前往君临天下的金銮殿。

当皇帝得到消息,急怒攻心,厉声喝问:“京城有四个大营,怎会挡不住他?”

底下的人垂着头,连声音都在发颤:“回皇上,除了守皇宫的南营禁军,其余三营,已尽数叛变。”

“怎么可能?”皇帝怒喝:“那三营的首领,刚刚才相互调换过。”

“大半的首领都早已被秘密策反,有不从的,也已于昨夜被暗杀……”那人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已经煞白了脸,几近窒息。半晌,才缓缓开口:“将那两个女人带着,一起去金銮殿。”

沈琬和贵妃,此刻已被送到上元殿,贵妃表情淡定,沈琬却眼神惊恐,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真傻。其实自始至终,她留在宫里,就是个人质,却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

萧覆,沈南廷,甚至她的家人,他们居然都一个字也没对她说。

她还蒙在鼓里,乐呵呵地以为自己真的即将当太子妃。

天下还有比她更傻的人么?她凄厉地笑。

皇帝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冷冷一哂,凑到跟前:“你看,他对你有真心么?若是有,又怎么舍得把你留在宫里当人质,自己却在宫外谋反?他对你,甚至远不如他对那个卑贱的丫头。”

这句话,戳到了沈琬的最痛处,她的眼中迸发出愤恨的光。

“走吧。”他拍拍她的肩,笑容又变得慈爱:“你放心,朕不会迁怒于你,毕竟你也是为他所骗。”语毕他使了个眼色,手下人立即将沈琬和贵妃推到他前面,当做盾牌,共同前往金銮殿。

他们到的时候,南营的守兵正在与萧覆的人厮杀,虽暂时阻止了他们上到玉阶之顶,可毕竟是以一抵三,逐渐不敌。

皇帝走到殿门正中央,一声暴喝:“逆子,还不给朕住手!”可于事无补,厮杀照旧。

萧覆半眯着眼睛望了他半晌,懒洋洋地一挥手,终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皇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勉强平息了情绪,抬起手,指向萧覆:“你究竟想干什么?”

“拿回我们萧家该拿的东西。”萧覆一字一顿。

“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身体一颤,眼底闪过惊慌之色,却又强作镇定。

萧覆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平摊在掌心,高举过头顶:“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龙玺,如今在御书房里的那枚,是假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氏王朝,自开国以来,便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得龙玺者得天下。

这龙玺,就是传承皇位的信物。

可当今皇上手中的龙玺,怎会是……假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皇帝的身体,因为太过激动而前后微晃:“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手里的龙玺就是真的?”

忽然,从人群之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我能证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于声音的源头,当看清来人的脸,更是如傻了一般——那个人,竟长着和皇帝一样的脸。

皇帝在那一刻,眼中现出惊惶之色,往后倒退半步,扶住门框才得以稳住身形。

“吕鹏举,多年未见,别来无恙?”那人行至萧覆身旁,冷冷地望着皇帝一笑。

吕鹏举?这个名字对某些军中老将而言,并不陌生。

他正是二十年前的禁卫军总首领,而当初,正因为他和皇帝长相相似,甚至连皇帝自己都戏称他们是失散的兄弟,因而格外抬爱于他。

可就在他前程似锦之时,却在一次刺客暗杀事件中丧身火海,令人唏嘘不已。

但如今,怎会出现一个和皇帝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却说当今皇帝,是吕鹏举?

“来人,来人哪,将这个血口喷人的骗子拿下,千刀万剐。”皇帝失控地大叫,可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侧门处又发出骚动,有大队人马入宫而来,而军中飘扬的旗帜上,写了一个巨大的“沈”字。

皇帝原本涣散的眼神,突然一亮,迅速将沈琬拉至自己身前扣住,力道之大让沈琬痛呼出声:“殿……”可只喊了一个字,她却目光一黯,改了口:“大哥救我。”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正是沈南廷。他焦灼地高声叫着:“别伤琬儿。”随即一脸怒意地斥责萧覆:“你怎可这样不顾琬儿的死活?”

萧覆脸上稍稍有些愧疚之色,却抱臂不语。

两厢僵持,正合他人意。皇帝挟持着沈琬,往后又退了一步,出言挑拨:“再过两日,琬儿便能顺顺当当封妃,他若是真在乎你妹妹,根本不会选在此时造反,无非是留她在宫里为饵麻痹朕,好便利他自己行谋逆之事。”

这一番话,说得沈琬更是心灰意冷,她哀怨地望向萧覆,他却微微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将目光重新转向沈南廷,她的眼中泛起哀求的泪水:“大哥……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

“琬儿。”沈南廷眼神痛惜,转向皇帝,声音低哑:“若是我今日助你……你可否答应,事后放过琬儿,放过沈家?”

皇帝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点头答应:“你若能帮朕平叛,朕定当对你们兄妹重加封赏,绝不食言。”

“南廷……”萧覆在一边,神色发急。

沈南廷却淡漠地瞟了他一眼:“你先不仁,我才不义,休得怪我无情。”语毕手一挥,沈家军立刻如潮水之势,从侧面冲上去,与南营禁卫军会合。

如此一来,两边的力量,拉成了均等。

皇帝的神色松懈了下来,终于又有了些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斥骂萧覆:“你身为太子,竟听信江湖骗子的胡言乱语,与父为敌,真是可悲可叹,若你现在悔过,朕还可念在父子情分上,免你一死。”

“江湖骗子?”站在萧覆身边的人,呵呵一笑:“当年是我一时糊涂,竟轻信于你,将你改貌换颜,彻底变作我的替身,却不想反倒中了你的奸计,你夺我皇位,霸我妻儿,还企图将我灭口,若不是我侥幸逃出生天,这世间还真就没人能揭穿你的真面目了……”

“闭嘴,你给朕闭嘴,再胡言乱语朕将你碎尸万段。”皇帝经不起这些话,疯狂叫嚣。

可那人并未停下,反而愈加嘲讽:“是胡言乱语么?当初你五官与我神似,可下颌却过宽,因此我为你磨骨削腮,却因技艺尚不够娴熟,不慎在你右耳下方留下一道疤痕,不知现在可消了么?”

此言一出,旁边的人立刻下意识地去看皇帝的右耳,而他也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挡,从而松开了对沈琬的钳制……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只离皇帝五步远的沈南廷,飞扑而上,将沈琬带入了自己怀中,而萧覆的暗器,也在刹那间,穿透了皇帝的左膝。

“你们……”皇帝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往下跪倒。

萧覆慢慢走上最后一级玉阶,淡笑着俯视他:“看到了吗,你已众叛亲离。”

皇帝眼神阴毒地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在悄悄移动,想要突然给萧覆致命一击。

可就在此时,贵妃幽幽的声音,忽然响起:“不用费劲了,反正你已经中了毒,活不了多久了。”

“你说什么?”皇帝惊愕地反问。

“你不是曾经问我,何时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么?”贵妃徐徐绽开一个笑容,美若妖莲:“那便是你最松懈的时候。每次我给你推拿,你可曾闻到,我的指尖有花香?”

皇帝身体一震:“你竟敢对朕用毒?快拿出解药。”

“你忘了么?灭魂殿的毒,从来都没有解药。”贵妃笑得更加妩媚。

皇帝根本不信:“可那毒物若能随推拿入朕的身体,也必将同时从你的指尖,进入你的身体,难道你也不想活了么?”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想活了。”贵妃的眼中,滑过一丝悲凉,让旁边看着的萧覆,心中一刺。

而皇帝此刻,最后的意志,也被彻底摧毁,如同一滩软泥,歪倒在地上。

“将他带下去。”萧覆沉声命令。

有人上前将他拖走,贵妃也随之离去,再没有回头看萧覆一眼。

风卷起萧覆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来,俯瞰众生。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道是谁喊出的第一句,但很快,呼声便连成了一片,震得天开云散……

****************

尘埃落定。

所谓先皇,一个被关入废殿,一个如飘然而来般,又飘然而去。

沈琬由沈南廷陪同回了秋寒殿压惊,贵妃则在翠屏阁闭门不出。

此刻的萧覆,独自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所有绷紧了的弦骤然松开,四肢百骸都淌着疲惫,不想动弹。

直到想起了那个人,才终于有了精神,唤了一名暗卫进来,让他去找听风。

可隔了一个多时辰,暗卫却回来禀报,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遍寻不着。

萧覆无法,只好继续等待。

然而,没等到听风,却等到了绿萼。

她的神色,冷漠中带有些迟疑。走上殿来,并未言语,而是先将一样东西,递到萧覆面前。

是那香囊。萧覆的神情,顿时一滞,急问道:“这是哪来的?”

绿萼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萧覆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一般,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绿萼站在旁边,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抿了抿唇,只说了句:“奴婢告退。”

而她还未走到殿门口,萧覆已经先她一步,冲了出去。

“主子。”有两名绝杀跟了上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担忧地低唤。

“去找他,去把听风,给我找回来。”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盛怒之极。

听风居然骗他说,已将她救出,安置妥当,居然……骗他……萧覆的眼中已渗出泪来。

今日大事得成的喜悦,被冲得一干二净。

他曾经想,尘埃落定,就可以许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却恰恰正是在这一天,失去了她。

悲伤,悔恨,愤怒,在他脑中横冲直撞,让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怎么办……

周围的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所措,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了听风沙哑的声音:“我回来了。”

萧覆的身体僵硬,一点点转过来,瞳仁中泛着赤色,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

“你们都下去。”听风挥手,其余人退了个干净。

听风缓缓上前一步,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萧覆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猛地一把提起听风的衣领:“为什么要骗我,你说。”

其实问题出口,他自己便已知道答案,短促地笑了两声,泪已滚落下来,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又怎么能怪听风?他当初,不是一样明知道她身在龙潭虎穴,却还是狠了狠心,丢下她离开。

他们都是为了江山,为了仇恨,为了夙愿得偿。

无论多挣扎,无论多心痛,他们终是舍弃了她。

他又有什么资格怪别人,他最该鄙视,最该痛恨的,是自己。

抱着头慢慢地蹲下来,他如同一个孩子,低低呜咽出声。

听风也直直地站着,手指在身侧,使劲抓着自己的衣襟,却仍旧止不住颤抖。

他今日,也已经拼命地去寻找,甚至亲往夏园,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去探看,却仍旧一无所获。

回来的路上,他好绝望。

他们都可以救她的,可他们都没有,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比沈琬更残忍?

“我去找沈琬。”萧覆霍然从地上起身,眼神森冷。

听风的眼神略微一顿,却没有开口阻止。

可就在此时,却有侍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皇上,沈将军求见。”

萧覆的眼神一沉,脚步停住半晌,终于还是转了方向,返回金銮殿。

沈南廷此刻,正站在门口等待,大殿内裹了明黄绢纱的夜明珠,泛出柔和的光,让他周身,也似环绕着淡淡的光晕。

他的笑容,也永远温和浅淡:“臣沈南廷,参见皇上。”

萧覆此刻,不想说话,只冷冷地一抬手,示意他平身。

如此态度,让沈南廷的眸光微闪,却依旧不急不躁,随在萧覆身后进殿。

“沈将军何故过来?”萧覆强压着心中的恨意,语气却仍透出疏离。

沈南廷沉吟了一会儿,似在仔细斟酌词句:“皇上在今日早上,命沈贵给臣带过一个口信,臣现在复述一遍,您看看有否传错?”

萧覆的牙关,顿时咬紧。

可沈南廷仿佛根本未发现任何异样,只字字清晰地复述:“事成之后,封沈琬为皇后,沈南廷为瑞王。”

萧覆低垂着眼睑,掩饰眸底的杀意。

“微臣当时,本也担心只是沈贵一时信口开河,不过他给了微臣一样东西,说是您的信物。”沈南廷从袖中,取出那枚翡翠扳指,绿莹莹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苍白掌心,有种诡异的寒意。

“朕答应的事,自会做到。”良久,萧覆才开口,缓缓抬起眼,笑容冷幽:“那南廷将军,可否再卖给朕一个人情?”

“陛下请讲。”沈南廷微微一笑。

“朕要楚鹂。”萧覆盯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楚鹂?”沈南廷表情茫然,似在极力回忆这个名字:“您是说……当初在兰苑绣花的那个丫头?”

萧覆冷笑。

“自从当初微臣去了北疆,就再未见过她啊。”沈南廷的笑容很无奈:“皇上怎会找臣要人?”

“你真的不知情么?”萧覆嘲讽地反问:“昨晚在秋寒殿……”他缓缓吐字,逼视着他。

他却仍旧一脸诧异:“皇上您究竟是……微臣真的不明白。”

但见他装蒜到底,可手中却又无确实的凭据,能将他揭穿,萧覆直恨不得撕了眼前之人。

沈南廷却跪伏在地上,语气诚恳坚定:“臣不知道皇上在怀疑什么,但可以保证,无论是微臣,还是琬儿,抑或沈家任何一个人,都对皇上忠贞不二,绝没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

他将沈家,撇了个一干二净。可没有证据,又能奈他何?更何况如今政局尚不稳,他又手握重兵,随时可以再搅起风浪。

暂时只能忍。萧覆闭了闭眼睛,负在背后的手,攥得死紧,青筋暴突。

“皇上若没有其他吩咐,微臣就告退了,近来身体欠佳,可能要在京城里多休养一阵,还请皇上恩准。”沈南廷叩拜了一次。

“爱卿自是应以身体为重。”萧覆也恢复了自己的身份,淡笑着应允了他的请求。

沈南廷再次叩首,告退而去。

待他走了,听风才从暗处出来,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低声说了句:“此人不简单。”

萧覆眼神狠戾:“迟早有一天,朕要将沈家一锅端。”

听他在自己面前称“朕”的时候,听风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滑过一抹黯然。

他垂着头说了声“我继续去找人”,就匆忙离开。

萧覆几乎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最终还是只能止住脚步,出声嘱咐:“如有消息,立即回传。”

“好。”听风的身影没入门外的黑暗。

萧覆紧闭上眼睛,如同泥塑,久久僵坐不动……

一夜无眠。

次日清早,暗卫回来禀报,没有找到。

中午再禀,仍未找到。

傍晚,深夜,次日清早……始终一无所获。

萧覆的心,在每一次暗卫到来时都充满希望,却又总是被无情破灭,越来越绝望。

除了早朝议政,他几乎不说一句话,默然独坐。

听风则在宫外,派遣出所有暗狐暗枭,全力搜寻楚鹂。

甚至依照绿萼告知萧覆的线索,将那个衣饰局的内侍秘密关押审问,终于找到了那间古董铺,可去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而那所谓络腮胡掌柜,更是查无此人,分明为人刻意易容所扮。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而沈家,又是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夜探夏园,也没有发现再有外人进出的痕迹。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证明楚鹂尚且安全。

可残忍的消息,还是来了。

宫变之后的第三天,有渔夫在护城河下游二十里处,打捞起三具女尸。

听风闻讯立刻赶了过去。

当他通过关系买通仵作,进了尸房,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懵了——其中一具尸体,身上正是楚鹂失踪那天所穿的衣裳。他记得那样分明,她穿着浅蓝绣白花的衫裙,站在阳光下,仰着脸对他笑时,那样美。

他蓦地背转身去,望向窗外,还是和那天一般明亮的阳光,他却再不觉得温暖,只觉刺得眼睛涩痛。

不可能是她,他安慰自己,沈家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杀了她?不可能,绝对……

可这时,仵作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听起来那样残酷:“这三具尸体,是被人绑在一起,并缚上重石沉水的,直到麻绳断裂才浮出水面。三人在入水之前就已死亡,死因是鞭打以及喂毒,大约已死了三四天,面部皆已被泡至腐烂无法辨认,但可以推算出她们应是一位中年妇人,以及两名年纪不大的少女……”

听风的手,撑上窗棂,指节都已发白,半晌才声音低哑地开口:“我去找人来认尸。”

说完他便疾速出门,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女尸。

到了尸房外,等候的暗狐首领过来,看见他的神情,一时不敢相问。

他望着远方,半晌才命令:“去将楚鹂的父亲找来,辨认尸体。”

“是。”暗狐领命而去。

他呆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才缓缓转身,进宫禀报。

到的时候,萧覆刚上完早朝,回到寝宫。

这三天,他几乎不眠不休,人仿佛骤然苍老了许多。

听风站在帘后望着他疲倦无神的身影,那一瞬间觉得脚步重似千钧,根本挪不动。

”出来吧,又没外人了。”风吹帘动,萧覆觉察到他的存在。

他这才不得已走出去,垂首站在萧覆面前,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如斯沉默,让萧覆觉得不对劲,有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越来越强烈,他的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声音极低,而微微发颤:“是不是……有消息了?”

听风紧咬了一下牙关,才点了点头。

“是……好消息吧?”萧覆强自扯出一丝笑容,拼命让自己的心里,保留一丝虚妄的希望。

听风在这一刻,几乎想隐瞒所有,为他再撒一个谎,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萧覆,甚至不敢追问,他逃避地将视线,移向镇纸,移向墨砚,移向笔毫,却就是不敢看听风。

“在……”听风的喉结吞咽了一下,才能艰涩地继续说下去:“在护城河的下游……打捞起三具女尸,其中……其中一具……”

“不要说了。”萧覆忽然叫出来,挥手强硬地打断:“这跟她,没关系。”可话音刚落,泪水却冲出了他的眼眶。

听风住了口,亦是以手掩脸,掌心濡湿。

半晌,他放下手,勉强地对萧覆笑了笑:“也不一定是她,天下穿同样衣裳的人多了,我再去找其他人辨认看看……”

“我去。”萧覆忽然站起来。

“可是你离宫……”听风担忧,他却已开始快速更衣……

等他们抵达,楚鹂的父亲也已被带来。

那个老男人,衣衫污浊,形容猥琐,浑身冒着酒气,像条半死不活的癞皮狗,蜷缩在马车一角呼呼大睡。

“去的时候他已经喝醉。”暗狐回报。

萧覆冷冷地看着他,狠狠地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他疼得身体一个打挺,总算清醒过来,长大了嘴看着眼前一脸肃杀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萧覆连话都不屑于跟他说,率先而行,可走到尸房门口,脚步却停住,不敢踏进去。

听风见状,沉声命令暗狐,先将楚父带进去认尸,他则站在门外,陪伴萧覆。

当楚父被带到摆放尸体的床前,依旧迷茫,木讷地转头望着身后的暗狐。

仵作过来,将白布掀开,他的瞳仁骤然急缩,人呆若木鸡。

半晌,忽然指着那尸体疯狂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哈,你们不是丢下我跑了吗?不是去享福了吗?怎么躺在这里,啊,怎么躺在这里……怎么……”他笑着笑着,却转为哭声,拼命想去拉扯那尸体:“说啊……你们……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啊……”

他身体逐渐无力地顺着尸床,滑倒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门外的萧覆,听到他的哭声,再也站不住,冲进门去,一把拎起他,红着眼眶大吼:“你哭什么,你看清楚了吗,你肯定看错了……”

“我没看错……”楚父涕泪纵横,摇了摇头,指着边上的两具尸体:“她们穿的,就是离家时的衣裳啊。”

萧覆猛地一震,松开了手,楚父又跌坐回地上痛哭,萧覆扶着床沿,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出苍白,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掉下来,砸在手背上。

“小鹂子,小鹂子……”他喃喃地低喊,视线已彻底模糊。

一片空茫中,仿佛看见她从某个角落里跑出来,想往常一样,对他俏皮地笑,说都是骗你的,笨蛋,我在吓唬你。

小鹂子你这个傻瓜。他伸出手,想要去抱住她,身体却剧烈一晃,猝然倒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