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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讽刺

和从前一样,他发泄完就倒地睡了。

酒气烟气脚气人体的骚臭味儿在这间小小的蜗居里弥漫发酵,芳晴象是完全闻不到,她下意识的阻止了李明彩试图开窗的动作,扭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见李明彩一脸呆愣,她立刻又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回老家?”

老家?在某些时候这两个字有别的喻意,李明彩万没料到女儿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话,她狠狠的一巴掌甩在芳晴背上,咬牙切齿的喝骂:“不打你脸,是好让你在外面做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李明彩嘴里这只东西,被母亲的暴怒早吓得痴了,万芳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紧贴着墙角,一只右耳又肿又红,脸上的表情,充满不解与茫然,一双眼惊惧无名,写满了为什么这三个字。李明彩当然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自己做得不对,她拉不下脸道歉,只能伸出手将女儿抱紧。“爸爸妈妈放心不下你啊,”李明彩对女儿说。万芳晴又累又倦,又渴又气,她动不了,完全动不了,只想沉沉的睡去。因为不想捱打,她便如小时候一样拼命点头,那样温驯,倒让李明彩不舍起来,“睡吧。”李明彩一边对女儿说,一边任芳晴和衣躺了。这一左一右,一老一小,在夜色沉沉的安眠声里,竟给人以别样的安定。睡一觉就一切都好了,李明彩模糊的想着,一双眼却怎么也无合拢。她歪靠在墙角,眯一阵又醒一阵,好容易熬到天亮,一张脸已是焦黄浮肿。万树德与芳晴,邋邋遢遢的站在她跟前,听李明彩声音嘶哑低沉的说道:“都是一家人。”她说得这样慢,倒象是耗尽了半生的气力,芳晴鼻头一酸,转身便扯着万树德的衣袖。万树德象是没有感觉的,如一根枯柴似的立着,过了许久,方才淡淡的说道:“吃饭吧,吃了好去上班。”

这是凌晨六点过十分。李明彩第一个噗的一声笑出来:“吃什么,还早呢,你们爷俩再多睡一会儿。”

哪里还能睡得着。

父女俩七手八脚将李明彩送到芳晴被窝里渥着,他们则挨坐在她床下,头抵头,这一大一小,也就是她一生之所有。李明彩心里又痛又暖,她强笑着把话题撑开:“等房子装修了,条件好了,我就自己做包子给你们吃。”

她不上网,自然不知道包子一词在如今已另有新解。芳晴听得心里一酸,本能的把头低了,万树德坐在女儿身侧,自然能够感觉到颤抖怨愤与委屈,这样的情绪------他长长的在心里划过一声叹息,狠声说道:“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如果当年在工厂刚破产的时候,我能够立起来,好好的去找份工作养活你们娘俩,那么家里也不会这么困窘。至少会比现在要好吧,手上有些活钱,买房子也不会让晴儿背债去向人借,受尽白眼。”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那些脸,那些话,那些腔调,向来都只是他一个人去承受。无论是李明彩还是万芳晴都只是躲在万树德的身后,看见的永远是他那张一成不变的脸。那些屈辱那些伤痛如今尽化做悔意飘浮在房间里,“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所以,晴儿不能再走我的老路。”万树德说。

芳晴从没听父亲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你在爸的眼里是最好的孩子。单纯,善良,正直,太正直了。你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是黑的,灰的,人要生存,要出人头地,靠的不是品格,而是手段,心机与家世。家世,是做父母的给不了你的东西,给不了啊,永远也给不了。象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只希望,有一天父母不要成为你的拖累就满足了。爸妈照顾不了你,时代变了,这已经不是靠一技之长,靠老实做人就能活下去的时代。心机与手段,就象空气与水,是人生存的必要条件。可你不会,爸,也从来没教过你。我没有教过你,是因为,”说到这里,万树德猛吸一口香烟,声音腔调带着几许的艰难,“我不知道时代会变成这样,”那些读过书,写过的文字,象破旧的鱼网一样将他束缚。他不是不想挣脱,只是一直希望能以更自尊的方式。待价而沽,这是非常不体面的说法。但纵观几仟年文明史,又有多少文人士子不是以此技揽客。只是时代变了,他的固守最终变成了不识时务。一想起这个,他总是后悔的,却无法言说。张不了口,那些流逝的光阴,象整棵荆棘深深的扎在万树德四肢百骸。“是我错了。”他说。大滴的眼泪顺着芳晴的脸颊缓缓滑落,她摇头为父亲辩解道:“不,你是好爸爸。”好?他好吗?好还是不好,倒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然而他老了,老到已完全失去了自省的心愿与气力。他只想活一把,就一次,然后去死。人总归是要死的,可就算要死,他也要带着满心的秘密,光鲜体面的愉快离去。

这样的心思,就是李明彩也读不出来。

天光大亮,整栋楼正渐渐苏醒。嘈杂的人声,篷勃的朝气,从窗户的缝隙处一点点流泄进来。在一夜之后,人仿佛又可以重头开始,重新出发。万树德一脸亢奋的挥手阻止李明彩起身的动作,他问芳晴:“你一定很怨恨昨晚爸对你所说的话吧?”

“没有人不向往感情的,可人心腐败到这种程度,你以为男女之间还有多少真感情在?就算有,那也是在真空袋里,但生活却总要落到实处。你和他不能孤立的谈情说爱。过起日子来,总是要和三姑六婆在一起,总是要和钱搅在一起。除了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儿育女,孩子,你以为你的这个枕边人会真的脱离开现实生活所教会他的一切生存伎俩,而单纯的对你说爱?呵护,关心,疼爱,怜惜------孩子,我相信在平静的时候他都能做得到,可是一旦事到临头,他却也只能依着时代风俗所订下的法则行事。侠肝义胆,生死与共,患难相从,不离不弃,这些都已经是故纸堆上的文字了。孩子,现如今,要生存要向上攀升,靠的只能是面黑心狠,肉厚皮粗。这些,你都做不到吧,做不到爸爸不怪你,可是,说什么,你也得有防人之心。你是女生啊,孩子,这世上天生是女人多情,爸爸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时糊涂而把自己给毁了。

“那些坐在你对面的男人,你都了解吗?你能担保,他们中间又有哪一个,不是象爸爸口中所描述的那种人?你以为他们没有算计你?没有核量你?没有把你放在天秤上斤斤计较的评比过?孩子,你不要傻了,在这个世上,也唯有父母才会这么直言不讳的为你打算。当然我也知道,我说出这些话,你心里未毕瞧得起我。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做父母的,也不过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平安富足一辈子也就满意了。”

当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人已经累得几乎失声。万树德吃力的站起来,不要她们母女俩扶,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哗的一声把窗户打开。金色的阳光和着混乱嘈切的声音象利器一样向人袭来,他扭头问芳晴:“怕吧?等我们不在了,你也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才好。”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为女儿抹泪,“为什么哭呢?还不快梳洗打扮上班去?还晓得如何做事吧?”他见芳晴应声好,心里头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以后可不能再酗酒说不该说的话了,万树德对自己叮嘱道。他让李明彩在芳晴床上歇着,自己则亲手打点芳晴的洗漱早餐。虽说吃的不过是馒头包子之类,但爱心拳拳,芳晴一口气撑了个饱。出门之前,她半是犹疑半是羞怯的对父亲小声说道:“我,我会找机会和小李说说妈工作的事。”

万树德闻言微微一惊,这事他已经想过来了,让芳晴出面是既掉身价又让人轻视,如何能说。他急忙伸手把女儿拿过来,语重心长的说:“这事就暂时不用给小李说了,至于为什么。”万树德有意卖个关子,“你倒要好好想一想,晚上回来给我答案吧,说对了有奖。”

一颗糖还是一朵小红花?

那是童年时曾有过的游戏了。在那个时候,在父母嘴里,真就是真,爱就是爱,虚就是虚,假就是假。在那个世界,有着最最基本的黑白对错,人情冷暖。而那时的人,也不会*裸的将欲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交谈的,在除套话之外,依然有对虚无的真理与善的渴求。而在那个时候,或许有,但也绝不会每家每户都有一对父母对自己的子女传授如何耍心机弄手段钓男人谋高迁!

这个时代,倒真的是变了。

坐在公交车上,芳晴麻木的,以一种正经危坐姿势盯向窗外。

大块的红幅,以粗黑的字体,不知在自我标榜和向人宣传些什么。虽然车辆一闪而过,但有一些字她却记住了。可是晚了,没有用了。当这个社会,以家庭为单位,父母家人在一起所交流的内容与口号宣传完全背道而驰,那么,再多的拍手,再多的笔墨,留存在人心里的,也不过是或浓或淡的讽刺。

清早八点四十五分,芳晴堂而皇之的走进张清刚办公室,她语音清朗的把胡卓平近日的所作所为报告给上司。

“为了公司,我不能再看着他这种摸油打混的行为不管。”她说。

终于学会踩着人向上爬了?

张清刚靠坐在椅背上,摸摸下巴上淡青的胡子渣,表情沉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