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园里面撞上江海几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方雨涵独自在寝室里面含着泪给夏原写第二十一封“分手信”。
“啊哟，怎么回事儿啊，我们的大诗人怎么眼泪汪汪的啊。”推门进来的是同寝室的曹羚和李茹樱，她们和方雨涵同一个国际金融系却是不同班级。
“给夏原写分手信呢！上个星期，这家伙居然把我的生日给忘了！就记得去踢球了。这一次我！真！的！要！和！他！分！手！”方雨涵说得斩钉截铁。
“你算了吧，我们看你写此类信件都写了N回了，敢情你是把分手情书当作练笔呢！等你攒够20万字，给你出一个散文集子，就叫《方小姐的分手情书》怎么样？” 曹羚一点不留情面地对方雨涵冷嘲热讽。
“就是，你这么能写分手情书，不如帮我们写封情书吧！”李茹樱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笑得无比狡诈。
“你们是开窍了准备追求哪个男生了，还是打算陷害谁呢？”方雨涵高度警惕起来。
“嘿嘿，果然是文人，通透！我们的确正打算陷害一个人呢。”
“谁这么讨厌，让你们出这种损招？”
“江海！”曹羚和李茹樱异口同声。
“江海？不会吧。你们不是一直都把他描绘成本系五百年出一轮，一轮才出一个的才子？”方雨涵尽量维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心里好奇得要死，“尤其是你！李茹樱，你前阵子还把人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你不会是追求不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吧？”
“去！去！我有那么狭隘嘛。”李茹樱指指曹羚，“是她出的馊主意，我顶多就是一个帮凶。”
方雨涵狐疑地望向曹羚。
“我们陷害的不是江海，是土豆班长。谁让江海和土豆最近走得那么近。”曹羚说着，有点底气不足。
“这什么逻辑？我没听懂？土豆讨厌，你们去整他啊，关江海什么事情？他们不就是爱在一起高谈阔论，再一起参加一个学校的投资俱乐部嘛。”方雨涵连连摆手，“这个不太好吧。扯得太远了，损人不利己，白开心。”
国际金融班女生尤其是曹羚和她们土豆班长的过节，方雨涵是知道的。土豆班长，本名岳晓城。因为他个子不高，显得那颗脑袋特别大。再加上岳晓城特别喜欢吃河东食堂的土豆炖牛肉，于是被曹羚她们起了这么个绰号。自从一年级就任班长以来，他凡事都要按章办事，不懂得变通。好几次有人逃课，教授问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帮着遮掩，照样实话实说。还有好些课，教授会让班长代做考勤记录，不管曹羚她们如何好话说尽，他该记缺席的一次不缺地记录下来。那时候，曹羚正和本校电子工程系的一个男生爱得热火朝天，两个双双翘课出去甜蜜蜜。于是，经常缺席的曹羚在土豆班长一丝不苟的“贡献”下，差点被当掉几门课。这自然让曹羚恨得牙痒痒。拿她的话来说，这个人充满着北京老式四合院和上海旧日弄堂综合发酵而散发出来的酸腐气。不过，这颗土豆看上去迂腐，其实还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主。曹羚她们几次设计“陷害”，都被他鱼一样滑脱了。这次倒好，主意动到他旁边的人身上去了。
“有什么不好的。江海和土豆走得那么近聊得那么欢的，肯定和他是一丘之貉。” 曹羚说着，大有一种要伸张正义的愤慨。
“那你们有什么计划？”不知道为什么，方雨涵竟然鬼使神差地问。
曹羚看方雨涵有点松口，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们详细周密的计划。无非是虚拟一个女孩子给江海写情书，放在他的信箱里面，然后躲在一边看他如何反应。如果他上钩了的话，就约他到学校后门见面。当然，那个虚拟的女孩子是不会出现的。那么就对不起了，亲爱的江海同学，你就慢慢等待吧。然后，江海一定会发现上当受骗，说不定会跑去和土豆班长说。当然不管他说不说，曹羚她们会在合适的时机让土豆知道那都是他种下的“祸根”，等等。当然，整个计划中，情书的声情并茂是个关键。她们自然想到同寝室文笔最好的方雨涵，于是她成了操刀“帮凶”的不二人选。
方雨涵想，年少轻狂的时候，她们一定有着过于旺盛的精力和过于活跃的想象力。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都觉得当年怎么会做那么幼稚可笑的事情。可是，一段光阴就有那一段的风景。当时，曹羚她们的确是认认真真地要“替天行道”。而出于对江海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方雨涵居然点头答应做那一件无聊的恶作剧。
“江海：
不能够揣测你展开这份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只能在不远的角落屏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给一个只知道名字，从未说过一句话的男生写信。对于你来说，我写的也许只是一笺唐突的信；而对于我来说，你却不只是一个名字。不经意地，你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道风景。我却无能为力地任由着这感觉肆意滋长。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只是天空过境的候鸟，随着季节变化匆匆而过；还是海边的那道不变的堤岸，静静看潮起潮落。”
短短的一封伪情书，竟然花了方雨涵整个下午。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在落款处写上了“雨儿，第八宿舍”。当方雨涵把写好的信交给曹羚和李茹樱的时候，她们一阵欢呼：“哗！好戏开场了！”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有两个自我在心里吵架。一个她希望江海不要笨到真的上当，因为这实在是很拙劣的恶作剧；而另一个她却莫名地很想知道江海收到这封信会是怎样的心情，甚至暗暗希冀着他能够回信。
第二天下课，方雨涵早早跑回宿舍，经过门房的时候，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留意那一堆乱七八糟插在玻璃窗缝隙里面的信件。没有一封是给雨儿的。
结果什么也没有。
星期三，还是没有。
星期四晚上，曹羚无比沮丧地宣布，江海看来不近女色，此次计划可能遭遇滑铁卢。
星期五中午，方雨涵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很偶然地回头看看门房的玻璃窗，居然看到一封信孤零零地*在那里：“给雨儿”。她几乎是扑到门房的窗子上面，使劲敲着窗子：“阿姨，阿姨，那是我的信。”
“雨儿：
我犹豫了很久是不是要给你回信。给一个只知道名字，而且未必是真名的女孩子回信，同样不符合我的性格。而且，我曾经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然而，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你短短几行字，居然想让我去了解你。说来好笑，我现在走在校园里面，看到任何一个迎面而来的女生，我都会想她会不会就是那个雨儿。几个星期前，我在丽娃河边不小心撞到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惊慌失措地逃跑了。她会不会是你呢？到底有谁是你，有你是谁？
江海”
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方雨涵反复读着江海的回信。他的文笔并不优美，可是他的字里行间却有一种莫名的东西打动着她，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有谁是你，有你是谁”，出自一篇她极为喜欢的散文，当时只是偶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就整篇抄录在日记本上面。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必有你的存在；必有你成为我的一半，成为我的太阳；必有你容纳我并拥抱我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定在的，一定在前方某个路口或者某个站台上等我。我知道你最终会出其不意地走过来，出其不意地和我相识并且相知。 就这样，我很孤独、很快乐地走在这条路上，我的目光总是坚定不移，总是向着前方。就这样走向你，我满是尘土，满是疲惫；就这样奔向你，我泪流满面，笑容满面。 纵然不知——现在有你是谁？究竟有谁是你？”
没有想到，江海会用这句“有谁是你，有你是谁”，这会是一种命运的暗示吗？
星期天晚上回到学校，方雨涵犹豫着要不要把江海回信的事情告诉曹羚她们。她不愿意继续玩这个恶作剧，可是她又希望着和江海有一点点交集，哪怕使用这种方式。还没有等她想清楚，眼尖的曹羚就发现了被方雨涵夹在书里的回信。于是，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被迫”继续给江海回信。短短几个星期，抽屉里面江海的信件就慢慢堆成了一叠。每天下课回宿舍，总有一封给“雨儿”的信在门房的玻璃窗后对她静静微笑。晚上，躲在蚊帐里面一遍又一遍读江海的来信，然后给他回信，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功课。
曹羚她们都说：“哗，小方方，这文笔怎么那么好，这感情怎么这么真，如果我们是男生，也一定醉倒在你的情书里面。”方雨涵抿嘴一笑，不答。其实，她又何尝没有醉倒在江海的情书里面呢？虽然，这些都是为了恶作剧而写的情书，她却被她自己的想象俘虏。在文字的世界里面，她把自己变成了江海的“雨儿”。
但是，在那时的现实里面，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雨儿。当江海在信里问：“雨儿，到底有谁是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让我看到你，听到你。” 她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是啊，这毕竟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一个虚构的人物。方雨涵把江海的来信往曹羚的桌上一扔：“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我实在不想骗他了。说得不好听点，这是玩弄别人感情。”
曹羚挠着她那头有些自然卷的乱糟糟的短发，看看李茹樱。李茹樱又看看方雨涵，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怎么办？好像是不太好，江海好像真的上当了。”
“那不是原来我们计划好的吗？就是要让江海上当？”曹羚继续揉着她的头发，每一次她心虚的时候都会那么揉她的头发，“要不要按照计划约他到后门，然后放他鸽子？”
“才不要呢！” 方雨涵跺着脚喊，她真的不忍心看到江海失望的样子。
“不行！” 李茹樱出乎意料和方雨涵意见一致，“我们真别玩过火了，不太好。其实，土豆班长也没有那么恶心。再说了，本来把江海扯进来就已经是殃及无辜了，我看我们就此收工了吧。”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曹羚似乎还有点点不甘心，“这样子不就是什么效果都没有达到？”
“我不管，反正我不当你们的帮凶了。”方雨涵斩钉截铁地说，“再这样子下去，我觉得我在犯罪。”
“那我们要怎么收场？总不见得和江海直说，告诉他，这是恶作剧吧？”曹羚和李茹樱一脸期望地看着方雨涵。
“我也不知道。让我想想。”方雨涵苦笑。是啊，她该如何收场？该如何收场才能不伤害到江海。
“江海：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校园，去美国留学了。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就让我留在你的想象中吧。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雨儿”
方雨涵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这么一个拙劣的理由，憋出那么几行字，就这么草草收场吧。
信送出去的那天，下课后方雨涵在教室里面磨蹭了半天才回宿舍。潜意识里面，她可能在躲避门房那扇空空的玻璃窗吧。回到宿舍，曹羚和李茹樱正邀了几个别系的女生在拱猪（牌类游戏）。其实，女生打起牌来，丝毫不比男生文雅多少。曹羚额头上面已经被贴了几个画了猪头的白条，正大呼小叫嚷嚷着李茹樱耍赖，非逼着她钻桌子。她们见方雨涵回来，丢下打得正酣的牌，扑过来对她神神秘秘地说：“你猜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情？”方雨涵有点紧张。
“今天早上第一堂课是小课，就我们班三十多号人坐在一个小教室里面。江海正好坐在我们前面。我们亲眼看到他从送信的生活委员那里接过那封你炮制的信。看完后，别提他那个表情有多难看了。我们听见他一个劲地追问土豆班长怎么可以到学籍科查退学学生资料。”曹羚绘声绘色地讲道，“不过那个小土豆还是贼精贼精的，他和江海在前面窃窃私语半天，后来你猜怎么着了？”曹羚停顿了一下，还要故意卖关子。
方雨涵突然觉得气血上涌，不耐烦地问：“后来怎么了？快说啊！看你们搞的缺德事！”
“哎呀，后来小土豆和江海可能猜到是有人恶作剧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江海居然破天荒地问我们几个女生借笔记，说是上课漏记了一段。这个天才会漏记笔记？我们才不信呢。我看他分明是想着要对笔迹。他怎么会料到那个人根本不在我们班？”
听到这里，方雨涵冲动地把桌上那一堆拱猪的牌往曹羚扬扬得意的脸上砸过去：“你们真是没有人性！这么做肯定有报应的！”
“啊呀，啊呀，小方，小方，你别生气啊。没有这么严重嘛，不就是开个玩笑嘛。再说了，江海那么高的智商怎么可能真的为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生动情。不是说金融男最现实？江海不至于啊！”曹羚搂着方雨涵的肩，试图劝解。
“是啊，是啊。江海不是怀疑这是个恶作剧了嘛。”李茹樱见方雨涵真的生气了也过来劝说，“你生这么大的气，不会是弄假成真，对江海动心了吧！”
方雨涵一时语塞，竟然不敢再发脾气。
这场情书的恶作剧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就像那个秋天校园里面下过的无数场秋雨，只是淋湿了地面，吹皱了湖水。雨过天晴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变化的是她的内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