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费城。
早上七点整，江海将他的宝马SUV停在他的固定公司停车位上。工作以来，他几乎天天都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人。公司的员工众多，一到上班时间，偌大的停车场停得满满当当的。美国人虽然讲究运动健身，但是在停车方面却极懒，宁愿围着停车场一圈一圈地转找一个稍微近一点的停车位，也不愿停得稍远一些多走几步路。公司于是因地制宜地制定了一项员工激励计划，把最靠近办公大楼的几个位置划出来，奖励给“Employee of the Month”(当月优秀员工）。然后第二排便是留给公司高层的固定停车位。加入公司以来，江海从来没有为停车位置烦恼过，以前经常是Employee of the Month，现在更是拥有了自己的固定停车位。回国几周，心力交瘁，江海原本量身定制的西装稍稍宽大了几分，但仍然不减他的衬衣西裤，熨烫得一丝不苟，衣着得体,领带配色和谐，皮鞋锃亮。说起来，这倒是多年以来方雨涵的功劳。
总部就设在费城的A公司，财大气粗。整个办公区域占地极广，绿树成荫，雇了园丁打理各季应景花卉，简直和公园一样。停车场和公司办公大楼之间隔着一片小树林和一片大草坪。江海沿着树林间的小径快步往办公楼走去。突然，他的目光被在树林边长椅上坐着的那人吸引。林菁菁坐在那里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西服裙，一头笔直黑发在阳光下闪着如丝缎般的光泽。她见江海走来，侧头对他浅浅一笑。几个星期不见，思念悄然发酵。林菁菁知道江海早到公司的习惯，于是特地在他上班必经的路上等候。离上班时间尚早，江海环顾四周没有同事，便在林菁菁身边坐下。
林菁菁将手里的保温饭盒递给他：“你上次说小时候住在天津特别喜欢吃那里的狗不理包子，我在网上下载了方子，蒸了一笼，你试试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江海接过饭盒却不急着打开，微笑地看着林菁菁：“这是第几次试验的成品啊？”
“呃，第五次……或者，是第六次吧。前几次的参数似乎不对，调整了一下。”林菁菁果然被江海问得红了脸。
江海揶揄她：“参数不对，你是在建估值模型吗？”
林菁菁把手里的保温杯递给他，极力忍着笑意：“喏，给你。这是精确估算出来的黑豆浆。”
江海终于轻声笑出来。此刻，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揉乱她那一头笔直乌黑的发，想到现在是在公司，就生生克制住了。江海从西装的内袋里拿出一个湖蓝色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精致的白金手链，上面悬挂着一圈镶着碎钻的贝壳和海星形状的坠子。“我无意间看到的。这个链子的名字叫作‘海之语’，喜欢吗？”林菁菁欢喜地点头。江海一贯大方，以前不是没有送过她礼物，但那些礼物都是实用却没有什么象征意义的，譬如江海送过Garmin的导航仪因为怕她迷路，而这款名叫“海之语”的手链似乎意义非凡。她迫不及待想要把手链戴上手腕，却一时之间怎么也扣不上精巧的搭扣。
“我帮你。”江海见状俯过身去帮她把手链戴上，林菁菁垂下的几缕黑发带着沁人的香味扫到他的脸上，于是他习惯地捏住发梢轻轻地极快一吻。
未料，这一切都被小树林里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尽收眼底。
从上海回到美国的第一个星期，方雨涵告诉江海：“我要离开费城，去曼哈顿工作。你现在可以选择，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就和我一起去曼哈顿，否则，你就留在费城和她在一起，我们之间就此做一个了断。”江海望着方雨涵坚定而果断的眼神，刹那间有点点震慑。方雨涵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他最初也是被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深深吸引，爱上了笑起来神采飞扬的她。很长一段日子以来，这双眼睛变得黯淡，而这一刻，这双眼睛再次因为勇敢果断而熠熠发光。当方雨涵说出这个决定，她深深吸了口气。是的，她决定放弃这座快乐和痛苦纠结的城市。如果说，那么长时间以来她的宽容和忍让只是让一切更加剪不断理还乱的话，她现在就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方雨涵一旦做出决定，就立刻显示出她非凡的行动力。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她更新了自己的简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之内，她和几家知名的猎头公司接洽，表明了自己在曼哈顿求职的意向。再过一个星期之后，她去了纽约。当时的华尔街尚在盛世，虽然有些许崩塌前的迹象，但是乐观的金融界人士选择了刻意忽略。大多投资银行竟然还在虚假繁荣的扩张之中，就业市场相当活跃。两天之内，方雨涵给自己安排了六个面试，几乎囊括了华尔街最好的几家投资银行，最终拿回了三份聘书，其中一家几乎是她刚刚跨出银行大楼，人事经理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开出了诱人的薪资。面对这一切，江海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无法放弃方雨涵，却又不能全心全意爱她的原因了。是她的敏锐，她的果决，她的优秀，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觉得自己无法顶天立地去呵护她。而另一方面，他欣赏她的优秀，知道也正是她的优秀一路激励着他或者说刺激着他，让他发挥出自己的潜能，一步一步走向世俗定义的成功。
江海当然明白这两个女人的温柔和宽容滋长了他的惰性，反而让他不那么着急去做一个早应该做的了断。她们都为了赢得他而采取了隐忍的态度，想要给他充分的空间和足够的时间去做一个他认为是对的抉择，而这恰恰让他更加难以取舍，红玫瑰和白玫瑰，每一朵都是独特又美丽的。现在方雨涵采取了一种壮士断腕的方式，这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江海的职业发展前景在A公司一片光明。如果要他此刻放弃已经打下的“大好江山”另起炉灶，未免太可惜。更何况，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踏进公司在走廊上遇见林菁菁，看到她的笑容不露痕迹地落在他身上。加班的时候，他取出公司冰箱里林菁菁准备好的便当，放在微波炉里面热一下，满室飘香。在忙碌的间隙，他们在公司的内部聊天程序上说上一句或者两句话，为了防止公司技术部门的监控，用一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符号。更多忙碌的时候，只要看看对方在线的小绿灯就心满意足。他们在同一个公司里的恋爱谈得隐晦而克制却又暗潮汹涌，如同松鼠过冬在树洞里面秘藏的松果一样。离开费城，等于要离开现在的公司，他不舍得放弃已经如日中天的事业，也舍不得放弃……林菁菁。可是，如果真的选择留下，他能够放弃那么多年以来在异国他乡相濡以沫的方雨涵，还有才几个月大的女儿，在所有朋友质疑的眼神中重新开始吗？一贯做事果断利落的江海，第一次犹豫起来。
A公司投融资战略部的老大Baron已经快要到退休的年龄，众所周知，投资部的JH和融资部的Andrew是最有潜力接替Baron的候选人。四十多岁的Andrew是土生土长的费城人，在公司已经十多年，他不光在公司有深广的人脉，在费城更是有着所谓的Old White BoyNetwork（白人老男孩联谊）。而沃顿商业院毕业的JH绝对是一匹黑马，他在公司毫无根基，完全凭着过人的智力和近乎于拼命的勤奋，居然在短短几年杀出一条血路，和Andrew并驾齐驱。两个人在部门都有着自己的拥趸，近段时间JH隐隐有超过的趋势。
自从做了退休决定之后，Baron一直在细心观察他这两个下属。投融资战略部是A公司的核心部门，掌舵这个部门八年之久的他深深知道对于下一任接班人的选择需要极其慎重。Andrew和JH各有所长，也各有短板。最近，他的选择渐渐倾向于JH。多年以来，A公司已经在这个市场建立了良好的声誉，拥有了极为稳定的客户群。目前持续维持业内领先地位的关键，是如何为客户提供最优秀的投资和融资方案，让客户利益最大化。在这方面，JH有着明显的优势，他对于资本市场敏锐的嗅觉和独到的见地，总能设计出让客户频频点头的方案。相比之下，Andrew虽然和客户关系融洽，但是做出的方案就显得过于保守和平庸。本来在JH休假回来之后，他就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先和人事部门沟通让JH成为接班人的意向，然后开始慢慢让JH全面接手部门的工作。
可是现在，Baron正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刚才人事部经理Helen过来找他，面色凝重地告诉他，周末的时候，whistleblower（注：<美国俚语>告密者，揭发者）发送匿名电子邮件到人事部，投诉新入职的管理培训生Lin在作为管理培训生期间，和上司存在不正当关系，并且以此来影响最终的考评成绩。邮件里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这位上司是谁，但是附件中有两张模糊的照片，一张是两个人从电影院里面走出来，一张是两个人颇为亲密地坐在公司树林边的长凳上。照片上的是一个亚裔男性，不难认出正是他手下爱将JH。看到那些照片，Baron老头几乎要背过气去，口里吐出一连串的shit。“现在怎么办？人事部会如何处理？”Baron问。
“人事部会走正常处理whistleblower（注：<美国俚语>告密者，揭发者）案件的程序。先是调查取证，看投诉的事件是否属实。即使有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也未必证明两个人一定有私情。”Helen同情地看着老头，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等到事实确认之后，人事部和当事人的直属经理需要协商决定对当事人的处理结果。”
“按公司程序走吧，希望JH没有做出那么糊涂的事情来。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啊……真是不择手段。”Baron的内心显然对JH还是有着一丝偏袒，毕竟是精心栽培了多年的下属。
“好的。我会先找JH了解一下情况的。”Helen答道。
年近五十的人事部经理Helen是一个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行事利落的白人女子，她是最早加入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之一。这么多年以来，公司逐步扩展，人际关系也日渐复杂。Helen世事练达，极为通透。面对公司内部种种政治斗争利害冲突，作为人事部经理的她能够始终保持超然的客观，以至于董事会成员和几个部门的大佬都对她极为信任。
此刻，Helen打电话给江海，请他来人事部一趟。
星期一往往是江海最忙的时候，他看到是Helen的来电，一边随手按下免提，一边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格飞快键入数字。“Helen，我现在在忙，客户急着修改方案上的一些数据。有事让Alice看我的日程，找空隙安排。”Alice是投资部门的秘书。
“JH，不要用免提，去把办公室门关上。”Helen很了解江海的做事风格，直截了当地说。
江海站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Helen，我关门了，有什么事情？请讲。”
“JH，请你在第一时间来人事部。有个whistleblower case（告发者案件）需要你协助调查。很重要，请你务必尽快过来一趟。”Helen还是一贯的简单利落，说完就挂了电话。
江海心里没来由地一震，难道是他和林菁菁的事情？他明白和林菁菁之间的恋情是职场大忌。他一向谨慎处理，林菁菁在投资部门结束轮岗之后，他就没有再和林菁菁在公司有过多接触。他们甚至是没有单独出现在费城的任何公开场合，就怕遇上公司同事或者华人圈子里的熟人。唯有一次两个人因为两个不同的项目，同时到纽约出差，才难得*单独吃了几次晚饭看了一场电影。所以，当江海在Helen办公室看到了自己和林菁菁从曼哈顿时代广场电影院一同走出来的那张照片时，心里不禁长叹一声，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经验老到的人事部经理Helen从江海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差不多就是属实了。JH是Helen当年从校园招聘会上一眼相中力荐进入公司的。JH在公司的每一步成长，她都看在眼里，可以说JH是她在人事部工作这么久以来最得意的选择。她欣赏JH不靠办公室政治，完全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公司打下一片江山。还记得，那一年JH刚刚升职到公司的经理级别，当时作为他mentor（导师）的Helen提醒他要开始注意办公室政治了。年轻气盛的JH对她朗朗地说：“Helen，办公室政治我不是看不懂，也不是不会玩。我只是不想陪某些人玩，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作为阅人无数的人事部经理，她一直坚信JH会是Baron最后的选择，可是，没想到JH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Helen依然保持着她一贯的优雅和礼貌，在心里却已经和Baron一样，骂了一长串shit了。
“Helen，你坦白告诉我，这件事情会如何处理？”江海一向信任Helen，于是直截了当地问。
“根据公司规定，首先人事部需要调查确认事实。我们人事部在调查的时候，肯定会谨慎低调处理。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在这个过程中部门里面难免会有各种传言，对于你在公司的下一步发展是不利因素，尤其是在目前Baron决定接班人的敏感阶段。”Helen对于江海可以说是直言不讳。
江海深谙职场之道，他立刻明白这个whistleblower（告密者）肯定是公司内部人员，公司外部的人也不至于在乎他的绯闻。whistleblower（告密者）的目的显然不在于Lin，而是他。那个人之所以会选择这么迂回的方式，显然是不想暴露自己，还有自己真正的目的。他敏锐地觉得这件事情和他的劲敌Andrew脱不了干系。他记得当时去纽约出差，他只带了部门里的美国小伙子Brian。而Brian几次因为在做方案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被自己骂得厉害。那个Devil Wears Armani（穿着阿曼尼的恶魔）的外号也是Brian最先给起出来的。最近一段时间，他观察到Brian和Andrew走得很近，甚至还提出要求，希望换到Andrew的融资部。只是一切猜测都于事无补，当务之急是找出解决之道。
Helen叹了一口气，心里虽然不由自主地想要袒护JH，但是职业操守让她必须秉公而行，“JH，今天开始，我们会正式启动对于这件事的调查。我们会先找Lin谈话了解情况。接下来，我们也会分别找她轮岗期间其他部门的经理来反馈她的表现，用以综合判断你给她的评估是否受到影响。当然，我们希望能够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不过我个人建议，你必须要好好考虑一下如何和Baron来解释这件事情。”她停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JH,虽然我不再是你的mentor（导师）,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作为一个优秀的职业经理人，在任何时候你都不应该让私人感情混杂到工作中来。”
江海默默点头，不语。
江海明白，那个人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和下属谈恋爱已经是不妥当，更何况还是婚外情。老板Baron是一个保守虔诚的基督徒，发生了这种事情即使他再认可自己的业绩和实力，也会对他的伦理道德产生极为负面的评价。由于他们一贯的谨慎，公司里原本知道他和林菁菁之间关系的人应该寥寥无几，但是人事部一旦展开大范围的调查，必然流言蜚语四起。尤其是当他想到柔弱害羞的林菁菁将必须面对人事部回答各种难堪的问题时，他的心里更是一紧。与其到时候局面一发不可收拾，还不如在一切尚在可控的时候，他来掌握主动权。江海在心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利弊，于是坚定地对Helen说：“Helen，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误，是我主动追求Lin的。是我没有把握该有的道德底线。但是我保证，我给Lin的最终考评是公正客观的，是和部门几位项目负责人一起讨论的结果。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影响我。你们从Lin一贯的工作表现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能力。我会提出辞呈，希望人事部就此结案，不要再做进一步的调查，更不要追究Lin的责任了。”
“JH，勇于认错是对的，但是关于辞职，你别冲动！再考虑一下。”Helen制止江海。（未完待续）